对话 · 但昭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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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为采访摘要
△但昭义
很多人对但昭义的好奇来自于他的高徒们，他是李云迪、陈萨、张昊辰等人的钢琴老师。门下26名弟子，在国际钢琴赛事中获得了70个奖项， 其中26项第一名。
他到底有什么秘诀，让一个又一个学生走上国际舞台？他的钢琴教育和他解读的古典音乐，有着什么样的魅力？2021年4月，我们和但昭义一起度过了三天时间，一探究竟。
但昭义：五线谱的高低走向，就像大自然的山脉一样起伏跌荡。音乐是时间的艺术，时间最本质的特点就是不断地运动。
曾紫欣(但昭义学生)：每节课但老师都以同样的热情和激情教我，我觉得虽然琴是我在弹，可老师的力量好像已经传到我身上了一样。
△但昭义授课中
这些年但昭义已经不怎么收弟子了，从十年前开始，他大部分的时间和精力，都放在对钢琴教师的培训上。但他教授的不是如何拿奖，而是如何开始弹do re mi，如何引导孩子爱上音乐。
但昭义：我收集了很多孩子哭着练琴视频，但也有很多孩子在音乐的影响下是很开心的。为什么学钢琴反而让孩子们痛苦了？
田川：所以看到现在给钢琴评级之类的乱象，您感到很焦虑。
但昭义：对，最让我焦虑的地方是，他们付出了时间、精力、经费，却没得到应有的教育。
当我们谈起钢琴教育时，总有人会提及中国有三千多万琴童，钢琴教育的乱象也是一个讲不完的话题。
但昭义：孩子被家长逼着学，不学不行，拼命考级。为了更高的级别吭哧吭哧，像蚂蚁啃骨头那样学下来。就一个目标，先把证书拿了再说。
我们的目标是通过钢琴学音乐，如果因为功利性地驱动，觉得拿到证书就满足了，那音乐对他们是没有发生作用的。
但昭义今年81岁，却仍然常年频繁奔波于各大城市，他会怎么去撬动这件事？他又能为琴童们的现状做出多少改变？
但昭义：改变学琴的现状只靠讲课也不行，每次上完课老师们都是受益匪浅的，但回家后依然故我。我后来发现教材是一个载体，没有教材就谈不到你想要改变的东西。有了教材后，得到的另一反映就是老师们不会教，结果就又退回到原来的教材上去了，这个情况引起我巨大的反思。
△但昭义教授田川弹钢琴
但昭义：艺术是靠想象的，我们教课就是要培养学生的想象和学会聆听。在还不会弹琴的时候，我们就已经在训练学生学会聆听，学会想象了。
苹果落地、飞机轰炸、刺猬玩跷跷板......我翻看书里的标题，这些名字让我很难和但昭义这位顶级的钢琴老师联想起来。
在我们看来，但昭义多少流露着些许迫切，时间总是不够用。他说，钢琴本应该让人更加喜欢音乐，比起传授钢琴技艺来说，他更希望把音乐留在孩子们心中。
但昭义：钢琴是乐器，乐器是学习音乐的中介，还有很多乐器都是中介。通过钢琴学习音乐，音乐就留在了他们的心中，他们能够用音乐作用于自己的人生，这才是我们学习音乐的目的。有些人学着学着就放弃了，有些人慢慢就热爱了，就继续走下去了。
△但昭义给李云迪上课
这是21年前但昭义给李云迪上课的画面。不久后，钢琴前的少年便获得了肖邦国际钢琴比赛金奖。那一年，李云迪17岁，但昭义60岁。
但昭义：上台前他会非常紧张。
田川：他紧张的时候会有什么表现？会跟您讲他很紧张吗？
但昭义：我很熟悉他紧张时的状态，比赛时该他上场了，他会突然说“我不记得谱子了”，然后就赶紧跑回去看两眼谱子。
田川：您会用什么方法帮他纾解吗？
但昭义：那个时候说“不要紧张”其实毫无意义，没有作用的。紧张是必然的，我说话他会更紧张，我们要理解他这种紧张。比赛前我给他妈妈打了个电话，她说让我千万别劝他，就让他自己去面对。
我第一次带他去美国参加斯图拉文斯基比赛的时候，上台前他跟妈妈说“我忘谱了”，他妈妈就用四川话说“啥子哦，啥子忘谱”，然后把他推出舞台，就是要让他自己去面对。
从李云迪12岁开始，但昭义便既是老师也像父亲般地陪伴着他。2000年，李云迪高中毕业，但昭义希望以这次肖邦国际钢琴比赛，为李云迪的高中生涯画一个句号，无论结果如何。
但昭义：每一轮比赛我都会送他到后台，总决赛那天因为是最吸引人的赛段了，所以场内座无虚席。但因为守门的人已经认识我了，所以他就允许我坐在地上看比赛。
田川：所以您当时是坐在地上，看着舞台上在决赛的李云迪的。
但昭义：我看不到，因为我坐的地方很矮，是看不到他的。但这些都不重要，因为我对他已经很熟悉了，很多对于艺术的感觉都是共通的。
△李云迪
但昭义：我的这些学生都不是我自己去挑的，按四川的话讲叫“捡漏油”，就是人家不愿意要的让我碰到了。比如陈萨，当时她的爸爸想在四川音乐学院找一位老师，后来找到了当时最有名的系主任，但他明确不教女孩子。
但昭义：我第一次接触陈萨的时候，她大概9岁多，我就感觉这个孩子很爱问问题。陈萨弹琴的时候动作不太多，完全没有郎朗那种夸张的肢体语言，但你还是觉得她能吸引到你。
正是这个别人不收的女孩子，日后拿遍波兰肖邦、英国利兹以及美国范·克莱本这三个国际钢琴重要赛事的奖项，更是成为肖邦国际钢琴比赛里唯一的中国籍评委。
但昭义：陈萨的感情很丰富也很敏感，你能感觉到她是有自己的想法的。当你对她有更高要求的时候，她和我一同提高，就有了螺旋攀升，让我也觉得艺无止境。
看着9岁的陈萨清澈的眼神，但昭义仿佛回到了自己年轻的时候。在那个年轻多梦的年纪，在他还只是一个普通艺术生的时候，他也同样有着自己的愿望和困扰。
但昭义：我上大学的时候，有一年学校请来了一位波兰专家，选我出来给他表演，我当时弹的是贝多芬的《小步舞曲》。表演结束的那天晚上我就在梦想，自己会不会被波兰专家选上，然后被带去进修。我那个时候还是梦想成为钢琴家的。
1961年，但昭义在四川音乐学院读大二的时候，被选送到中央音乐学院进修，在这里，他将面临人生中一次重要的选择。
但昭义：我之前到北京学习的时候，曾经听到中央音乐学院附属中学的两个尖子生的演奏。听完以后我觉得我作为一个本科生，远远不如他们。他们当时的演奏水平，可能就已经是我一辈子都达不到的程度了。所以我就很泄气，觉得这条路自己是走不通的，但也想不到我应该走哪条路。一辈子都到不了人家中学生的水平，那我学下去还有意义吗？
沮丧，挫败，像所有被预言枷锁套住的年轻人一样，23岁的但昭义陷入了对过去的怀疑和对未来的失望。
但昭义：我的老师周广仁先生知道这件事后，跟我做了一次深入的谈话。她说每个人在一定的历史时期进行的学习工作，能够在那个时期发挥自己的作用就可以了，她说“你要相信自己，四川音乐学院把你送出来培养，你就一定能在四川发挥作用”。
听她说完我就再没动摇过了，我就希望自己可以做个钢琴教师，这是我永不消失的旗帜。任何想要放弃的时候，我就会想到老师跟我说的这句话。
△但昭义与周广仁合影
1964年，但昭义大学毕业留校任教，成为钢琴系的教授。从此耕耘讲台，一晃57年。这期间李云迪、陈萨等一众优秀的学生纷纷从他的席下走出，蜚声海内外。
但昭义：音乐是一个很奇妙的东西，它看不见摸不着，但它对心灵的触动，比任何艺术都更有不可估量的作用。
但昭义的学生杜天奇，是一名深度研究巴赫的钢琴演奏家。他没有获得过像肖邦国际钢琴比赛、范·克莱本那样的奖项，但昭义却反复和我们提起这个名字。
△但昭义激动地抱住学生杜天奇
这张照片拍摄于2018年一次杜天奇演奏会后的后台，但昭义紧紧地抱着杜天奇嚎啕大哭。这是他从未有过的感受，旁人很难说清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或许正是在回答：为什么我们要学习音乐、感受音乐？
但昭义：当他的音乐传递到我心灵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好像是在和上天对话，他的那种感染力是无以言表的。我希望在我离开人世的时候，由他来为我演奏，为我安魂。
编导：李異
编辑：612、巴塔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