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目里没有明说,因为在我小的时候,说一个人有“种菜的天赋”,大概率是会引起对方的愤怒的。

比如说你要是当着我父亲的面说我有“种菜的天赋”,这孩子适合种菜,我爸多半会跟你翻脸——尽管多年以后,我确实在种菜。

我至今记得一本残破得都没有封面的书,根据内容应该叫《十万个为什么:军事版》,里面有很多我非常感兴趣的内容,坦克飞机大炮什么的。我很喜欢这本书,由此也对这一整套丛书充满了好奇,它是不是能够解答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问题呢?我那时候还是一个精力充沛的毛头小孩子,天生抱有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就是,我可以知道这个世界上的一切事情。

那年过年之前,我拿着优秀成绩单正式向父亲提出了这个要求。

他没有吭声,爬到吊脚楼的阁楼上面抬下了两箩筐的火葱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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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葱,是一种绿油油的、粗细介于小葱和大葱之间的葱。它的鳞茎,也就是我们通常说的葱头,比一般的葱膨大得多一些,外面包着一层火红的皮,所以叫火葱。

夏天播种,整个秋天都可以采摘葱叶做菜,到了初冬,就能把膨大的鳞茎挖起来了。这些鳞茎放在阁楼上,每天厨房做饭烧火的烟熏火燎会让它干燥而富有芬芳,年前拿去卖掉是最好的。

第二天一早我们父子俩就揣着母亲烙的两个锅盔上路了。

父亲的家在大山深处,离城市非常遥远,不,离最近的一条公路都非常遥远。我们起床的时候天还完全没有亮,远方的天空有两团朦胧的白,在漫天的星斗下显得虚弱、稀薄、遥远。

左边那一团是即将升起的太阳,那是一大团氢,在重力的作用下剧烈的压缩形成核聚变,又在核聚变的支撑下维持着微妙而永恒的平衡。

它会把热量和光照投到地面上,尽管只占它总能量的微不足道的一丁点,却足以养活地面上无数的农民们,父亲、母亲、我。

右边那一团是遥远的城市,那是一小团水泥,到处都是笔直和平坦,跟我们农村是不一样的。我们要去那里,把火葱换成钱,再把钱换成我的书以及一些年货。

在那个早晨我是一个只拥有一双小短腿的孩子,背着一小背篼火葱头,在若隐若现的山路上面跋涉。小短腿可能显得挺可爱的,但是那时候给我带来的只有痛苦。

父亲正值壮年,挑着一担子火葱还是走得比我快,挑担的人不能走慢了,走慢了反而非常的消耗体力,所以他不停的催促我走快一点跟上来。我感到非常的气馁,对自己的小短腿没有任何办法,无论如何催促都没办法。

那个早晨,山沟底部的雾气已经开始蠢蠢欲动了,在山风的吹拂下泛起一阵一阵的波澜。我们在山梁上面赶路,它们掀起一个又一个更高的浪头,眼看着就要把我们吞噬。

然后我们会走在浓浓的跟牛奶一样的雾气里面,潮湿、阴冷,额头上面的头发会有水滴下来,脸上的汗毛都会变得白蒙蒙的。我浑身都在发冷,寒气与拼命赶路的热气在身体里交融、搏斗,它俩明显把我的身体当成了某种战场,搞得人很难受。父亲叹了一口气,放下了担子,把扁担横在两个箩筐中间坐在上面等我。

我赶过去,腿都在哆嗦。

他把我背篼里面的火葱头倒在自己的箩筐里面,把我拖过去也坐在扁担上面,用我的衣角给我擦去脸上和头上的露水。人一停止运动,身体里的热气瞬间就驱赶走了寒气,我能感觉自己的脸和脖子在发烫,重重的吐出了一口热气,在寒冷的空气里蹿出去老远的白雾。

“当农民苦吧?”

我对父亲的说法不置可否。

那时候我还是一个倔强执拗的小男孩,越是让我痛苦的东西我就越是不承认痛苦。

我坐在扁担上,残留的星星还相当的明亮,东边天空挂着一颗特别明亮的星星,那是启明星,也就是金星,离地球最近的一颗行星,跟月亮一样也有阴晴圆缺,上面覆盖着浓厚的硫酸组成的云。

我把母亲给我围上的她手织的围巾扯开,脖子瞬间感觉凉爽了许多。父亲赶紧给我又系紧,说是要感冒的。粗糙的毛线纤维扎在出汗的脖子上非常不舒服,扎得皮肤生疼,我又不敢违拗父亲,只好把冷冰冰的手插进围巾里面挠。

当农民怎么会不苦呢?

我是一个小男孩而已,我负担的农活是家里最轻的。父母去地里干活的时候,我得背着个背篼到处割猪和兔子可以吃的野草,然后回家喂兔子、煮猪食。父母回家以后,母亲煮饭、父亲打扫猪圈,我才能去做作业。

做完了作业去把鸡关进鸡笼,清扫院子,干完这一切抬头一看,天已经全部黑了,树和山都张着狰狞的黑影,仿佛要把我抓走。家里亮着昏暗的灯光,我打一个寒颤,尽量小心翼翼又速度飞快的奔向那个光晕,好像背后跟着什么神秘而危险的东西。

而我知道世界上有很多小孩是不用过这样的日子的。夜里他们生活的地方灯火通明,没有什么黑影,他们有路灯。他们也不用伺候什么兔子和猪,尤其是猪,那种蠢头蠢脑的东西,粪便出奇的臭。他们还有一种叫“少年宫”的洋玩意儿,里面有很多很多农村小孩梦寐以求却得不到的东西。

父亲扯出锅盔吃,撕成小块给我,就着一个到处掉漆的军用水壶里面的白开水。我一口一口嚼着冷硬的锅盔,我知道我得不到那遥远朦胧的光芒里面那些小孩子拥有的东西,但是至少今天我不会觉得嫉妒和羡慕。

我能拥有一整套《十万个为什么》!

我们走了很远很远的山路,终于来到了一条土公路旁边。

我们依旧坐在扁担上面等,等了半天太阳已经老高了才有一辆破旧的乡村公交车停下来,父亲费劲的把火葱头搬到车顶捆上固定好,又多交了一块钱的“货票”,拉着我在挤的水泄不通的车厢里站着。车吐出一口气,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蹒跚前进。

到城里已经是中午了,早上那点冷锅盔已经顶不住了,我饿得没精打采的。倒是火葱头很好卖,总有城里的居民买一些回去做凉拌菜,也有进城的农民买一些回去做种子。间或有城里的小孩被父母拖着来到担子前面,他们穿着光鲜的衣服,手里拿着各种各样好吃的零食,望着担子后面的我。

我又有点羡慕他们,但是我告诉自己,今天我能有一套《十万个为什么》。

火葱头很快就见底了。

父亲把两个箩筐和我的小背篼都重叠起来,轻松的挑在肩膀上,拉着我往玉堂街那家乐山市最早的新华书店走去。

我的小短腿突然轻快起来。

那里有我想要知道的一切东西!我想要知道行星的轨道,我想要了解奇形怪状的动物,我想搞清楚恐龙是怎么回事,我想要弄明白计算机、机器人和激光是怎么工作的,我想要知晓这个社会是怎样运行的......我想要知道一切,我想像我们所有祖先一样,抬头仰望星空埋头走过泥泞。

“新华书店”四个字金光闪闪的,闪耀着迷人的光辉。

那一段路我忘了脚下的黄土,忘了身上的汗味,忘了饥饿,忘了疲劳,忘了困顿,忘了嫉妒,忘了羡慕,忘了猪、兔子和鸡,忘了山路和土公路上蹒跚的破烂客车,忘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知识与好奇心的极大满足就在我前面几十米的地方,辉煌而洁净,散发出毫无疑问的圣洁光芒,掩盖了俗世的一切。

我们把箩筐和破旧的军用水壶这些放在门口,踏进了新华书店光洁的地面。

我激动得不能自已。

“拿一套《十万个为什么》看看。”

售货员木无表情的拎出一个方方的、牛皮纸包着的包裹,扔在柜台上。

“能不能打开看看?”

“不能。”售货员白了父亲一眼。

“那这个里面有没有军事版的?”

“不知道。”

“这个卖多少钱?”

“十六块。”售货员干脆扭头走去了柜台的另一边,坐下来拿起一张报纸看了起来。那是个精瘦的女人,颧骨下面是两个窝,眼睛也陷在深深的窝里,里面布满了层层叠叠的皱纹。她歪斜着身子靠着一个小桌子,软塌塌的拿着报纸,桌上有一个白色的搪瓷缸子。

父亲踯躅着,小心的走过去问,“那……那能不能散卖?”

“啥?”那个女人从报纸上方漂着白眼看着父亲。

“能不能拆散了卖?”

那个女人噌的一下站起来,伸出一只干瘦的手,准确而迅速的抓住了那一捆书上面的塑料绳,往后一扬,落在柜台后面一堆别的书里面。我都不大相信那个干瘦的手居然有那么大的力量,比父亲粗壮的胳膊有力多了。

我就看着那一捆梦寐以求的书离我远去,书在书堆里摔得哐当一声,正如我心里咯噔一声。

“买不起就不要问!”

父亲脸上讨好的笑容凝固在脸上。火葱头一共卖了36元钱,需要买我的书、年货,需要给他最爱的人,我的母亲,买一条化纤的丝巾,需要支付返程的3元车票钱。

他默默的拉着我走出了书店。

我们坐在书店外面的台阶上,我的心里充满了失望和愤懑,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一阵怒火蹿起来,却不知道往哪里发泄。疲劳、饥饿和寒冷从身体的外围向着深处进发,很快整个抓住了我,像是被石头压住了一样,我感觉喘不过气来。

我终于小声的哭泣起来。

父亲揽住我的肩膀问我,“是不是很想要看书嘛?”

我点了点头。

他说,“你就在这里,我再去看看。”

我看了他一眼,泪水里显得很模糊。

他又走进书店,不一会儿再次走了出来,手里空空如也。

他蹲下来,握住我的肩膀说,“我们挑一本其它书看,好不好?”

我心里知道,我得不到那一捆牛皮纸包裹、用塑料绳系着的、包含了整整十万个问题答案的书了。我只能得到另一本书,远没有那么精彩和丰富。于是我站起来擦了擦眼泪,跟着父亲再次走进那个干净而充满了油墨香味的书店。

从那一刻起我学会了妥协。

我在一排一排的书架中间徘徊,尽全力挑选一本尽量接近《十万个为什么》的书。短短二十分钟内,我学会了比较价格,学会了迅速评估一本书的价值,学会了“性价比”这个东西。

贫穷像一根皮鞭子,抽着我迅速往前跑。

我拿着那本作为第二选择而存在的书,跟父亲一起走出书店门。奇怪的是多年以后我完全想不起这本书叫什么名字,它存在感那么的微薄,可能它的心里和我一样委屈吧。

惨白冰冷的阳光把我和父亲的影子投在冰凉的水泥砖人行道上,显得格外的渺小。手工编织的箩筐、背篼粗糙而丑陋,到处是毛刺,竹篾斑驳发黑,棕绳做的背带软塌塌的垂着。油漆掉落的军用水壶露出里面的铝壳子,像这个千疮百孔的现实。

我们身后飘来两个充满了奚落的字:

“农民。”

我是中国人,我不爱种地,我不爱面朝黄土背朝天,我不爱汗珠子摔成八瓣,我不爱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不爱从土地的每个角落里抠出一丁点吃食。

我爱操作复杂的机器,我爱探索无尽的未知,我爱富足安逸的生活,我爱建设伟大不朽的工程,我爱去往遥远的远方,我爱让每一个我爱的人,不再承受委屈,不再那么幼小就学会妥协,不再踯躅与徘徊。

中国人不是迫不得已,并不爱埋头面对黄土,中国人也爱抬头仰望星空。

种菜不是中国人的种族天赋。

多年以后我给自己也给我的儿子买了一台天文望远镜,口径并不算大,效果差强人意。还给他也是给我自己买了一台显微镜,倍数也不算大,普通的光学显微镜而已。

我们一起看星星,一起看细胞。我们一起种空心菜,然后把叶子做成载玻片,跟他一起观察质壁分离。

我和他这个时候都是一个小孩子而已。

中国人的天赋是无论多么艰难,绝不放弃教育。

头可断、血可流,可以饥寒交迫,可以流徙千里,可以朝不保夕,可以慷慨赴死,绝不可以放弃教育。

教育是我们最大的希望,教育让我们能够仰望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