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心血来潮,去布拉格学做木偶。

在那里各种砂纸来回打磨,试图磨去一切棱角和瑕疵,挂线点量来量去,不知如何下手。这时候,工作室里的一位大师探过头来,看了看,说:“你知道么?太完美,就会无聊”。

这绝对是我学到的最重要的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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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我的反面教材;右:灵魂木偶应有的风范

视觉艺术,无论建筑、雕塑还是绘画,其实都是“表面功夫”,需要对人眼能够看见、人手能够触摸的表面进行处理。在处理过程中,艺术家们刻画、塑形时使用的工具会留下一些痕迹。与色彩、线条一样,这些痕迹也是创意的指纹。消除了这些痕迹,作品就失去了归属、失去了韵味、失去了灵魂。

今天,我们一起来看看艺术家们的“表面功夫”。

是否留痕迹,留什么样的痕迹,展现了某位艺术家的个性审美,或某个时期的共性。

很多人都觉得,博物馆里中世纪的西方艺术很无聊。要么是圣母和圣子,面无表情;要么是圣人,根本分不清谁是谁。背景上也只有单调的金箔。

比如西莫内·马尔蒂尼[Simone Martini,1284-1344]的这幅木板蛋彩画[tempera]:

西莫内·马尔蒂尼《圣母与圣子》 - 1305-1310 - 锡耶纳国立绘画馆,意大利锡耶纳
Simone Martini, Madonna col bambino, 1305-1310, Pinacoteca Nazionale di Siena, Italia.

中世纪意大利艺术中,名叫《圣母与圣子》的画,留到现在的,怎么也有千八百幅。如此单调的主题,的确是让大家打哈欠的原因之一。

另一个原因恐怕也在于,绘画表面在处理方式上似乎非常平淡,虽然精致细腻平整,但没什么看头。

这可不是说画家犯懒、没下功夫。

看下面这张纵切图就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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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张纵切图来自另一个系列,将分层剖析4种蛋彩与6种油彩技巧,准备中)

本文不涉及各个数字到底都是什么。不过,可以看到,除了1是木板,其余2到19都是画家一层又一层加上去的东西!

13到14世纪,这种繁复技法是主流。一层又一层的覆盖,无非一个目的:让人看不见木板,看不见笔道。

雕塑方面也是如此。

曾经的做法是一次又一次的打磨,追求完美的效果。

比如米开朗基罗[Michelangelo Buonarroti,1475-1564]年轻时期的作品:

米开朗基罗·博纳罗蒂《梵蒂冈版圣殇》 - 1497-1499 - 圣伯多禄大殿,梵蒂冈
Michelangelo Buonarotti, Pietà vaticana, 1497-1499, Basilica di San Pietro in Vaticano, Città del Vaticano

三十年后,米开朗基罗的艺术哲学发生了巨大变化。比如,为教宗儒略二世墓葬设计的组雕中,四位囚犯之一:

米开朗基罗·博纳罗蒂《苏醒的奴隶》 - 1525-1530 - 美院美术馆,意大利佛罗伦萨
Michelangelo Buonarotti, Schiavo che si ridesta, 1525-1530, Galleria dell'Accademia, Firenze, Italia.

一整块大理石,只雕凿了一面。用米开朗基罗自己的说法,他的任务只是把“不得不去掉”的那一部分“外壳”凿去。身体末梢,比如手脚,都还只有开凿痕迹,而没有任何形状。这种处理方法,生动体现了人从大理石中挣扎而出的那种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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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开朗基罗很喜欢开凿痕迹为雕塑带来的张力,多次刻意追求这样的感觉。当然,他命运曲折,生活动荡,也有不少作品是时势所迫未能完工。

总之,“未完成”[non finito]美学观被他发扬光大。

不过,在之后的几百年里,其他雕塑家并没有沿袭这种做法。

无论是努力描绘激情的巴洛克时代……

吉安·洛伦佐·贝尼尼《阿波罗与达佛涅》 - 1622 - 博尔盖塞美术馆,意大利罗马
Gian Lorenzo Bernini, Apollo e Dafne, 1622, Galleria Borghese, Roma, Italia

还是回归典范美的新古典主义……

安托尼奥·卡诺瓦《忏悔的玛达肋纳》 - 1793 - 白宫,意大利热那亚
Antonio Canova, Maddalena Penitente, 1793, Palazzo Bianco, Genova, Italia.

光滑仍是主流,只有在刻画头发、树木等特定部位时,才会用到不同质感,只是为了刻画需要,与审美无关。

直到1875年,罗丹[Auguste Rodin,1840-1917]游意大利,将米开朗基罗的“未完成”带回巴黎,雕塑的表面效果才再次解放。雕刻痕迹、未完成的部分再次有了自己的含义,成为个性美学的表达方式。

奥古斯特·罗丹《曙光》 - 1895-1897 - 罗丹博物馆,法国巴黎
Auguste Rodin, Aurore, 1895-1897, musée Rodin, Paris, France. S.1019

埃德加·德加[Edgar Degas,1834-1917]也是如此,他用蜡、雕塑土、雕塑泥制作的小舞女,堆叠与刮刀痕迹,相当有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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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德加·德加《穿着演出服的舞女,休息中,双手放在背后,右腿在前》 - 1895(铸于1920) - 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美国纽约
Edgar Degas, Dressed Dancer at Rest, Hands Behind Her Back, Right Leg Forward (Second State), 1895,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 New York, USA. 29.100.392

这就是“印象派雕塑”。

不只是雕塑。

19世纪下半叶,法国艺术界积极探索,想要与过往艺术区分开来,尤为抵制将新古典主义当作准则的学院派范式。东方派、浪漫派、现实派、印象派等艺术家们尝试不同的题材、色彩、构图……

在画面质感方面,也有创新。

学院派采用罩染[glazing]手法,每次下笔只涂一点点色,一次又一次地重复,追求细腻光泽,掩盖所有的笔道。

威廉·布格罗《小女孩》 - 1878 - 国立西洋美术馆,日本东京
William Bouguereau, Little Girl, 1878, National Museum of Western Art, Tokyo, Japan. P.2008-0004

新一代画家则不同,从罩染“枷锁”中解脱出来。

有时露出笔刷痕迹……

爱德华·马奈《拿香堇的贝尔特·莫里索》 - 1872 - 奥赛博物馆,法国巴黎
Édouard Manet, Berthe Morisot au bouquet de violettes, 1872, musée d'Orsay, Paris, France. 100102

有时露出背后画布……

贝尔特·莫里索《穿衬衣的浴女》 - 1874 - 私人收藏
Berthe Morisot, Baigneuse en chemise, 1874, Private collection. Sotheby's 2011 USD 182,500.00

有时直接把颜料一块块地抹在画布上……

卡米耶·毕沙罗《圣奥诺雷路,日光效果,下午》 - 1898 - 纳尔逊-阿特金斯艺术博物馆,美国堪萨斯城
Camille Pissarro, Rue Saint-Honoré, Sun Effect, Afternoon, 1898, Nelson-Atkins Museum of Art, Kansas City, USA. 2015.13.18

就在印象派后期,出了一位追求质感的大师,光用个性、审美已经无法概括他的画上所有那些痕迹的内涵,他就是:

文森特·梵高[Vincent van Gogh,1853-1890]。

文森特·梵高《戴着灰色毡帽的自画像》 - 1887 - 梵高博物馆,荷兰阿姆斯特丹
Vincent van Gogh, Self-Portrait with Grey Felt Hat, 1887, Van Gogh Museum, Amsterdam, Netherlands. F344

比如这幅自画像,背景上的蓝色长笔道与橙色短笔道环形围绕半身像。帽子和衣服上笔道纵向排列,面孔上则呈辐射状。

这种一层又一层、近乎立体的超级厚涂[impasto]绝对是梵高的专利。

长短方向变化,不仅展现动感,也能直接传达他当时的心情,能够与他同期的书信相对应。

比如,梦想实现的轻松畅快……

文森特·梵高《开花的桃园》 - 1889 - 科陶德美术馆,英国伦敦
Vincent van Gogh, Peach Trees in Blossom, 1889, Courtauld Gallery, London, UK. F514

离开阿尔勒进入病院之前,止不住的焦虑与悲伤,乌云袭来,就连草地也想逃窜……

文森特·梵高《开花的桃园》 - 1889 - 科陶德美术馆,英国伦敦
Vincent van Gogh, Peach Trees in Blossom, 1889, Courtauld Gallery, London, UK. F514

没有了基督的橄榄园,依然热情如火,给人带来力量……

文森特·梵高《开花的桃园》 - 1889 - 科陶德美术馆,英国伦敦
Vincent van Gogh, Peach Trees in Blossom, 1889, Courtauld Gallery, London, UK. F514

平静、动荡、升华、挣扎……

文森特·梵高《开花的桃园》 - 1889 - 科陶德美术馆,英国伦敦
Vincent van Gogh, Peach Trees in Blossom, 1889, Courtauld Gallery, London, UK. F514

病院外的风景既让人悲伤孤独,但也有一种坚强……

文森特·梵高《雷雨云下的麦田》 - 1890 - 梵高博物馆,荷兰阿姆斯特丹
Vincent van Gogh, Wheatfield under thunderclouds, 1890, Van Gogh Museum, Amsterdam, Netherlands. F778

不只是油画,在线稿中,梵高也会使用点点和短线,来表达不同的情绪。

细密小点代表天空的平静。倾斜密集的短线,展现向日葵的急促与张扬,虽然是线稿,也能让人联想到色彩有多绚烂。

文森特·梵高《开花的桃园》 - 1889 - 科陶德美术馆,英国伦敦
Vincent van Gogh, Peach Trees in Blossom, 1889, Courtauld Gallery, London, UK. F514

不过,与梵高同时代的其他几位,虽然也用点点和短线,却并不是为了表达情感。他们更加理性、更加科学:

最著名的当属法国点彩画派[pointillism]。

他们并不在调色板上混合颜料,而是让纯色以点点方式布满画布。远距离观看时,不同颜色的点点会在人眼中混色。与平铺涂色相比,画面显得更加光亮。

若尔日·秀拉《大碗岛的星期天下午》 - 1884-1886 - 芝加哥艺术博物馆,美国芝加哥
Georges Seurat, A Sunday Afternoon on the Island of La Grande Jatte, 1884-1886, Art Institute of Chicago, USA. 1926.224

近距离观看,只有一个个的点。

就连“画框”都是用点点画的。

这些点花了秀拉[Georges Seurat,1859-1891]将近两年的时间。

在追光的路上,19世纪末的画家们更加重视科学,20世纪的艺术家则更加重视概念,试图让绘画获得新的维度,雕塑的维度。

雕塑和绘画有什么区别呢?

雕塑可以与周围的光线发生互动,不同的材质+不同的光线,带来不同的效果。

对比康斯坦丁·布朗库西[Constantin Brâncuși,1876-1957]同一雕塑的不同材质版本:

康斯坦丁·布朗库西《熟睡的缪斯(铜)》 - 1910 - 芝加哥艺术博物馆,美国芝加哥
Constantin Brâncuși, Sleeping Muse, bronze, 1910, Art Institute of Chicago, USA. 1931.523

康斯坦丁·布朗库西《熟睡的缪斯I》 - 1910 - 赫尚博物馆和雕塑园,美国华盛顿特区
Constantin Brâncuși, Sleeping Muse I, 1910, Hirshhorn Museum and Sculpture Garden, Washington DC, USA

哑光大理石版本中,高光点并不明显,五官轮廓显得更加模糊。抛光黄铜版本更加闪烁,细节更加清晰,看上去似乎也比哑光版本重量更轻。

绘画就没有这样的维度。很难与周围光线产生互动,当我们意识到这种“互动”存在的时候,大多数是因为博物馆打光不好导致反光照片不好看……

当代艺术家们尝试打破这一界限。

比如,卢乔·丰塔纳[Lucio Fontana,1899-1968]的切割。

卢乔·丰塔纳《空间概念·等待》 - 1959 - 特伦托与罗韦雷托现当代艺术博物馆,意大利罗韦雷托
Lucio Fontana, Concetto spaziale. Attese, 1959, MART - Museo di Arte Moderna e Contemporanea di Trento e Rovereto, Rovereto, Italia. © Fondazione Lucio Fontana

卢乔·丰塔纳《空间概念》 - 1964 - 私人收藏
Lucio Fontana, Concetto spaziale, 1964, Private collection. 64 ME 1
《金属》(I Metalli)系列

切割系列的效果,这样看图片其实难以展现。

在真实环境下,擦着画面平行打光,就能看到切割起伏在不同光线条件下呈现出的“活的”明暗关系。

和雕塑一样。

另一位阿尔贝托·布里[Alberto Burri,1915-1995]则通过干裂的颜料来挑战绘画与雕塑之间的界限。

阿尔贝托·布里《裂痕》 - 1975 - 私人收藏
Alberto Burri, Cretto, 1975, Private collection. Christie's 2013 GBP 1,441,250

其实,不仅是绘画和雕塑,建筑表面也讲究纹理与各种痕迹。

古罗马时期就采用不同的砌砖方式,带来视觉变化。

比如极为常见的直角砌筑[opus quadratum],每一排之间的样子可能不一样。

如果每一排都一样,则是等高砌筑[opus isodomum]。

斜着的网状砌筑[opus reticulatum]。

总之,表面都是平的。

文艺复兴时期,人们开始对建筑表面进行创新,不满足于琢石[ashlar]的光滑表面,开始加入一些毛石[bossage],产生对比。

有完全不规则的……

也有规则的突起……

更加细腻的钻石型……

漆绘与毛石结合……

密集恐惧症慎入的虫洞型……

真是将光影游戏,玩到了极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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