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目新闻记者 胡秀文

人物:

爸爸:张国龙,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研究儿童文学

妈妈:凌丽君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研究训诂学

桂宝:张桂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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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了父亲之后,我跟随桂宝重返成长现场,的的确确和桂宝一起成长。我开始重新审视儿童,重新审视我的儿童文学研究,重新评估我过往的儿童文学创作。

我时常提醒自己:做一个善解人意的父亲,做一个不溺爱孩子的父亲,做一个和自己的父辈完全不一样的父亲。因此,无论是陪桂宝玩耍,还是给他讲故事,我尽力全情投入,尽力忘记自己的年龄,尽力忘掉生活中的种种不如意,尽力不打不吼不骂不嚷嚷,尽力不烦不躁,尽力和风细雨……

当然,我不得不承认,我根本不可能破译桂宝心灵的密码,我所有的努力不过是无限接近。而且,我无法彻底践行“儿童本位”,甚至认为“儿童本位”不过是一种乌托邦。

一句话,桂宝正在成长,作为父亲的我亦是。

我在门外,听你哭了1200秒

午后,桂宝睡得香香甜甜。本该两点入园,很快就2:20了。犹豫再三,爸爸还是把桂宝唤醒。

听说是上幼儿园,桂宝“噌”地坐了起来,揉揉眼睛“哦哦哦”。很快,桂宝缓过神来,张口要妈妈。

“妈妈在开会呢。一会儿来接你。”爸爸赶紧抱起桂宝。

乖娃娃,居然没有嚎啕,出奇地平静。

刷卡进园,桂宝开始唤“妈妈”“爸爸”“姑姑”。爸爸没有加快脚步,继续许诺一会儿来接他,期望快速做通他的思想工作。

上楼,敲开婴(2)班的门,里面娃娃不多,气氛融洽。桂宝开始挣扎,嚎啕,喊“爸~爸~”,急切而无助。

爸爸狠心松手,转身。门快速关上,桂宝贴在门里撕心裂肺喊“爸~爸~”。

爸爸挪不动步,呆立在门口。摸着门把手,几欲推门带桂宝走。

爸爸还是控制住了“护犊子”的痴愚,转到拐角处,倚着墙壁,目不转睛盯着手表秒秒转动。桂宝唤“妈妈”的哭声挤出门缝,爸爸汗水嘀嗒,僵立难耐,还是想进去带桂宝回家。

为什么非得把27个月的娃娃送来哭爹喊娘?“为他好”的背后,难道没有隐藏着自私和逃避责任?

这应该是爸爸生命中最难熬的1200秒!

爸爸的神经眼看就要被桂宝的哭声折断,桂宝的哭声突然消隐。爸爸赶紧下楼,落荒而逃。

整个下午,爸爸都在琢磨,该怎样说服妈妈,暂时不送桂宝入托!晚上,收到晋老师发过来的照片,说桂宝和班上的小朋友玩得很开心,请爸爸妈妈放心! 爸爸妈妈发自内心想说:“谢谢您,老师!”

“桂宝,明天,爸爸继续送你入托,你还会哭么?”爸爸看着熟睡中的桂宝默念。

就这样,桂宝今天哭,明天不哭,后天又哭……哭哭,停停……持续了将近一个月,才完全适应了。

家庭古诗课

桂宝三岁多,开始背古诗。上学、放学的路上,爸爸或妈妈,一句一句喂。

家里备有小黑板,妈妈板书,郑重其事上课。桂宝叫妈妈“老师”,妈妈叫桂宝“张桂宇同学”。

午后,家庭古诗课又开讲。

“今天,我们学习《春夜喜雨》。春天的夜晚,下了一场让人很高兴的雨。这是唐代诗人杜甫写的。请问这位同学,我们之前学过杜甫的诗吗?”

“‘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还有,跟爸爸妈妈去了成都的杜甫草堂。” 桂宝答。

“很好!”妈妈准备接着讲,桂宝突然举手。“张桂宇同学,有什么问题吗?”

“老师,我发现那个春字,上面是三横一撇一捺,下面是日。”桂宝说。

妈妈立即写了一个古文字 “春”,说:“其实,春字最初上面是草,下面是日,还有一个表示声音的‘屯’。春天来了,小草在太阳公公的照耀下发芽了。所以,字形里有草,有日。但是,现在的字形就没有草了。这就是古文字和今文字的区别。”

桂宝赶紧接口:“我们现在怎么看到古代的字呢?是不是要从地里挖出来?”

“对啊,有一些古文字是考古专家发现的。”妈妈说。

“就像那次爸爸带我们去国家博物馆看的就是古代的字,那就是挖出来的。可是,古代的人写字都写在骨头上吗?”桂宝问。

“古人曾经在动物的骨头上写字。不过,除了骨头,还写在竹子上呢。”妈妈说。

“竹子?那怎么写呢?竹子是绿的,而且圆圆的。”桂宝很惊讶。

“竹子可以剖开,磨成平平的。还用火烤一下,去掉里面的水分,这叫‘杀青’。这样,才可以写字。我们称他为‘竹简’。下回,我们可以一起去看一下哦。”妈妈说。

“春天的雨是细细的。我们刚学过的 ‘子规声里雨如烟’,像袅袅炊烟一样的小雨。”妈妈说。“看来,这首诗是写春天的雨。我们还学过哪些有关春天的诗呢?”

桂宝快速背诵:“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篱落疏疏一径深,树头花落未成阴。”

“哇,桂宝,你能背出这么多春天的诗,真棒!幸亏爸爸妈妈教你背,是吧?下回,还会开开心心背吗?”妈妈赶紧设圈套。

桂宝点点头,高高兴兴上套。

洗碗记

妈妈笑呵呵,“桂宝,你从明天起,就开始学洗碗吧。你九月就上小学了,在学校里吃午饭,得自己洗碗。明天正好是五一劳动节,你学洗碗,就是标准的过劳动节。”

五一,午餐毕。妈妈变戏法般,拿出一个崭新的小围裙,印着小熊图案,呆萌呆萌的。

“哇,真可爱,你啥时候买的?”爸爸冲妈妈竖起了大拇指。“为了你儿子,你啥都想到前头了。”

桂宝立即穿上小围裙,喜滋滋的,大声说:“今天我来洗碗,我洗碗过节,劳动最光荣。”

“桂宝,你会洗么?”爸爸摇摇头,半信半疑。

妈妈赶紧冲爸爸摆摆手,扭头喊:“桂宝,你去卫生间把小凳子搬到厨房,你踩着小凳子就够得着水池。‘万事开头难’,妈妈在旁边指导你,你肯定没有任何问题。”

桂宝风风火火,跑进跑出,终于站在了水池边上,开启了人生的第一次洗碗。

妈妈站旁边,耐心指导:“水别开大了,容易溅湿衣服。把洗碗布打湿,挤上洗涤剂,揉均匀。先洗筷子、勺子,然后洗碗,最后洗锅……”

妈妈惊叹,“桂宝,妈妈严重怀疑你前世在餐馆工作。简直是无师自通啊!你学数学要是能这样,那该多好!”

爸爸挤进厨房,站在桂宝身后,笑成了老花痴。

好小子,抱着个大铁锅,仔仔细细擦洗,动作不急不躁。还认认真真擦灶台,熟练得让爸爸再次感叹:“看嘛,这就是天赋!”

收拾停当,桂宝跳下小凳子,摸着小围裙上的小熊,笑眯眯的,舍不得脱下来。

“桂宝,洗碗有意思吗?”爸爸好奇地问。

“非常有意思啊。”桂宝说。

“哪里有意思了?”妈妈问。

“可以搓搓搓,还可以玩水和洗涤剂。”桂宝直言不讳,指了指洗涤剂上的图案,“你看,这个画面很温馨。爸爸妈妈在干活,小宝宝也参与了呢。”

“你不该在小朋友面前批评我”

某天傍晚,桂宝和朋友豪豪、俏俏、熙熙在校医院前面的塔松下过家家。桂宝拽着小树枝,不停地戳小泥水坑。妈妈三番五次轻声提醒毫无效果,只好飙高音,立竿见影。

玩着玩着,路灯就亮了。妈妈牵着桂宝回家,桂宝虎着脸,安静得不像是桂宝。

“桂宝,你为什么不开心?难道玩得不好吗?”妈妈问。

桂宝“嗯”一声,明显在敷衍。

“难道你还没有玩够?你看,天都黑了呀。”妈妈追问。

“因为你批评我了。”桂宝直言不讳。

“你以为我想批评你?我批评你,我能得到什么好处?水坑那么脏,难道我还批评错了?妈妈不是没有温柔地劝告你,可是,温柔有用吗?”妈妈温和地说。

“你不该在小朋友面前批评我。”桂宝闷闷不乐。

“哦,那好吧。妈妈下次注意。妈妈批评你,你没有面子。你有没有想过,妈妈更没有面子。你爸爸还要把我们的故事写下来,很多人都知道你有个爱发飙的妈妈。妈妈比你还委屈呢,你说是不是?”妈妈絮絮叨叨。

“我们两个都不容易!”桂宝总结。

隔天,桂宝、熙熙、俏俏和豪豪又一起玩。熙熙调皮了,她妈妈柔声细语劝说失效,当几个小朋友的面批评她。

桂宝立即跑到熙熙妈妈跟前,小声说:“熙熙妈妈,你别在我们面前批评熙熙吧。”

熙熙妈妈立即笑呵呵。

爸爸慨叹:好小子,管闲事的勇气还不小。

礼物

小孩子尤其喜欢礼物,大概是对“新奇感”的偏好。

自从有了桂宝,爸爸出差,就多了一项艰巨任务——购买玩具。除了汽车,桂宝再无别的偏好。爸爸买汽车,一买再买,颇费踌躇。偶尔嘀咕:要是喜欢钱和红包,那就省事多了。

桂宝迎接爸爸归来,收受礼物,自然是最开心的事。爸爸忍不住调侃:“你这个小没良心的,你怎么忘记迎接爸爸的初心了?你这是典型的‘买椟还珠’!”

一次,爸爸去上海参加一个作品研讨会。阴雨霏霏,街头清冷。摸黑去,摸黑回。无暇选购具有上海特色的玩具——桂宝心仪的是“东方明珠广播电视塔”模型,就在酒店旁边的小超市里随手买了些吃的,权且充数。

深夜,桂宝舍不得睡下,硬撑着给爸爸开门,满眼星光闪烁。

爸爸笑盈盈递上点心,桂宝软绵绵地接了,喜悦缓缓收敛了一半,小脸像是坍塌了。

这个年代的孩子从来不缺吃的,桂宝显然对这个礼物不感兴趣。不过,并没有表现出极度的失望。

桂宝轻轻放下点心,绕着爸爸转了两圈,明显还有期待,或者说心有不甘。

爸爸讪讪的,欲言又止。

妈妈瞥了瞥爸爸,确信没有别的礼物了,赶紧救场:“时间不早了,桂宝,上床睡觉吧。”

桂宝一声不响兀自上床,妈妈跟了过去,低声问:“你有些失望吧?”

桂宝蔫儿蔫儿地说:“没有,爸爸回来了,我就很开心。”

爸爸相当愧疚,恰似犯了大错。

桂宝终究抵挡不住瞌睡,已经呼呼大睡。

“给他带什么礼物回来了吗?”妈妈咕哝。

爸爸满脸愧意,低声解释:“真没时间出去逛,我倒是在高铁站里转了好几圈,店里卖的玩具,家里都有……就没买。”

妈妈摇摇头说:“他一直等着你,舍不得睡。实在是熬不住了,才倒头睡下了。睡前,他还说,‘爸爸回来了,如果我睡着了,你就把玩具放我枕头边儿上。我醒来,立即就能摸着了’。明天早上,他得有多失望。”

爸爸恨不得立即去哪里买一个玩具回来。

一大早,桂宝看见爸爸,下意识摸了摸枕边。

爸爸赶紧说:“对不起,爸爸实在没有时间出去买礼物,下一次一定补上哈。”

桂宝勉强冲爸爸笑笑,说:“没关系,你回来我就很开心。”

爸爸做了个鬼脸,不禁哑然失笑:这孩子,啥时候学会言不由衷了?暗下决心:下一次,买玩具第一,出差第二!

下一次出差,爸爸还是来去匆匆。在平顶山高铁站,爸爸茫然四顾,盲目钻进了一家便利店。居然有卖玩具的,恰似喜从天降。

一个看上去相当高大上的电动高铁模型,还可以自行倒车,居然只需30元。爸爸如获至宝,赶快扫码,满脸山花烂漫。得意忘形,险些误了车。

这个廉价玩具让桂宝欢天喜地,满屋子激荡着嘻嘻哈哈。

玩着高铁,桂宝隔一会就跑到爸爸面前,巴心巴肺表白:“爸爸,我实在是太喜欢这个玩具了!谢谢您!”

结语

我中年得子,自然欣喜尤甚。桂宝一颦一笑,皆牵动情肠。孩子见风长,我知道,童年短暂,试图留念——拍照,文字记录。虽乐此不疲“晒娃”,却时常提醒自己别成为“娃娃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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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录时,我没有刻意运用“儿童视角”,也没有回避“成人视角”。不管是成人视角还是儿童视角,我力求平视,尽量保持客观、冷静,试图还原成长的原生态,试图记录纯质、本真的童年岁月。

(摘自微信公众号《京师童文讲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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