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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张贤亮的小说《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占据了《收获》杂志第五期的头条位置。值得一提的是,这期杂志还是高手云集、群英荟萃的一期,个中不乏莫言、曹禺、马原、王蒙等重量级作家的作品。

在这种衬托之下,张贤亮这部作品的出现,颇具石破天惊的气概。作为新中国第一部涉及性问题的文学作品,《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在当时引起了很大的轰动与争议。有人认为该小说是80年代身体书写的拓荒之作,也有人批判其中关于性与离婚的描不符合社会道德。

在严肃文学和通俗文学尚且泾渭分明的年代里,这种对人体的写实“临摹”,还常常只是见诸于一些被称之为“堕落”、“不入流”的地摊文学之中。而《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从题目到内容,都已经将触角延伸到了通俗文学的边缘,其发表后引起的反响可类比郁达夫的《沉沦》,贾平凹的《废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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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讲述了劳改犯章永璘因偶然窥见了女犯黄香久洗澡而对她念念不忘,两人在因缘际会中步入婚姻。可婚后的章永璘却发现自己已在长期的精神压抑中生理“失能”,不甘寂寞的黄香久因此出轨,直接导致了章永璘在“重振雄风”之后变本加厉地“摧残”她……

《男人的一半是女人》是张贤亮的半自传性小说。在当代作家中,张贤亮的一生颇具传奇色彩。他的父母都是名门之后,父亲曾弃政从商,成为买办资本家,青年时代的张贤亮家境优渥,踌躇满志,但1957年却因一首《大风歌》被送去劳改。22年后劳改生涯结束后,他开始创作长篇小说,《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中的大部分情节就是他的亲身经历。

张贤亮在这部作品中,通过章永璘从精神压抑到肉体失能的经历,展现了知识分子在压抑年代里的苦闷与惶惑。同时也借助章永璘与黄香久的婚姻矛盾反映了特殊年代里男女个体之间的“爱情观”差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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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部小说中,男主人公章永璘无疑是动乱年代的无辜牺牲品。他在劳改营中度过了自己生命中最年轻的岁月。同他相伴的的命运除了肉体的饥饿、精神的苦闷,还有心灵的挣扎。

满腹经纶却无用武之地的他,对知识的渴望难以为续,只能用最繁重的劳作麻木自己,任由无尽的寂寞将他淹没。而在这种寂寞中,让所有人都感到难熬的莫过于对性的渴望。在小说伊始,作者就借助对劳改大队生理饥渴的生动描绘,打破了宏大庄严的叙事风格。

章永璘所在的劳改队田管组是一个常年与女人隔绝的地方,只有在被押送田间干活期间,他们才能难得见到穿着黑色囚服的女犯人。当男囚见到女囚,这种由监禁导致的两性欲望压制终于达到了一触即发的喷薄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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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犯们凭借公狗般敏锐的嗅觉,能够准确地嗅出女犯今天在哪里干活,走过哪条路,发生了什么事。长期的压抑,甚至让这些男人仅凭女犯丢失的一根发卡就能联想出无数个离奇故事来聊以自慰……

在漫长的劳动中,对女人的期待成了所有男人的梦想。这种期待,同样也存在于血气方刚的章永璘心中。只不过碍于知识分子的庄重与体面,他并不加入工人们的插科打诨,只好将生理的饥渴寄托在与女鬼虚无缥缈却煞有其事的亲热之中。

这种对女性不真实的幻想一直持续到三十一岁那年,章永璘在芦苇丛中抓野鸭子时无意撞见了一个洗澡的女人。章永璘心中幻想的那个看不到、摸不着的女鬼一下子化身成了了眼前有血有肉的黄香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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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劳改队的女同志中,大部分人已经被长期的艰苦劳动与宽大的劳改服吞噬了女性特征,与男人无异,但是黄香久却难得地葆有了一份单纯、野性之美。

在风吹着的芦苇荡里,阳光若隐若现地洒在沐浴中的黄香久身上,其美丽的胴体一览无余。这个五官精致,女性味十足的女人在那一瞬间将章永璘潜藏在内心的饥渴外化成了现实。

这是章永璘有生第一次见到女人的胴体,他体内的每一个细胞都喷张着热烈的情欲。但是迫于时代的压力和道德底线的禁锢,章永璘到底没有迈开脚下的步子。

直到时隔八年之后,两人在一个农场里再度相逢。彼时31岁的黄香久已经是一个离过两次婚的女人,可在39岁的童男子章永璘的心目中,她依旧是记忆中在芦苇荡中洗澡的美丽的女人。

时代的裹挟与姻缘的巧合将两个饱受命运倾轧的人再度捆绑到了一起。出于生理上的情欲吸引也好,出于无常命运中男女之间的依附意识也罢,章永璘和黄香久结为了夫妻。

可悲哀的是,时代加注给两个人的压抑并未就此减轻,婚姻反而放大了这种悲剧。新婚之夜,三十九岁的章永璘在热情奔放的妻子面前几经奋斗却徒劳无功,彻底失去了作为男人的尊严。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再也无法直视妻子怀疑又鄙视的眼神。在黄香久的哭泣与抱怨中,章永璘开始逃避现实的家庭。在嫌隙渐生的婚姻生活中,耐不住寂寞的黄香久也出轨了队里的曹书记。面对此情此景,章永璘难以接受却又无可奈何。

多年的劳改生活、男性生理的失能已经让这个男人变得懦弱、自卑。他明明撞见妻子与其他男人媾和,却没有勇气站出来,只能在月下幻想自己与庄子、孟轲、马克思对话,聊以慰我。这段小小的黑色幽默举重若轻,将特定年代中知识分子的弱势、无奈以及被挤压的人性刻画得入木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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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永璘由妻子出轨所引发的耻辱、不甘、无奈和自卑等情绪在名存实亡的婚姻中不断扩大,随之而来的愤怒也如同山洪般蓄势待发。直到在一起抗洪救灾中,灾章永璘成了救灾英雄,这一壮举在使其获得群体性认同的同时,也让他意外恢复了性功能。

章永璘第一次在黄香久身上取胜了,他成为了一个真正的男人,但却再难原谅黄香久曾经的背叛。于是他开始通过性对黄香久进行了一系列虐待和报复,并想方设法要抛弃黄香久。

在这里的两性关系中,人性最原始、阴暗、暴力的一面原形毕露,这也是对监牢之中,绝望生活对人性极端异化的真实书写。

如果细细考察一下,我们很容易发现小说为我们展示的性没有多少美好的观感。如果说性的初始意义是男人与女人的双向创造,双向成就。那么这篇小说叙写的其实是黄香久单向“创造”章永璘的过程。

在这个过程中,黄香久扮演的角色是拯救,而章永璘则是占有,双方间只存在一种满足和顺从的关系。

在这部作品,其实无论是从被男人诬陷却逆来顺受的马老婆子,还是面对丈夫不忠,保持缄默的曹书记老婆,又或者是和很多男人保持着不正当关系的何丽芳身上,我们都可以看到女性在本能上甘于作为男人的“一半”的命定。

黄香久知道章永璘不行后说:

“你根本就没有男人性!我听人说,太监就像你这么蔫不叽叽的……你要是个真正的男人,哪怕你成天打我、踢我哩!……”

这也说明黄香久在本能上其实是屈服于男人的。在一个“真男人”面前,凌辱和打骂似乎都成了可接受的。

在当时物资极度匮乏的时期,黄香久会攒很久的钱给章永璘买他心爱的收音机,会节省少的可怜的蓖麻油,悄悄地调在章永璘的面条里,她自己却只是舔一下调油的汤匙,章永璘感动吗?并不,面对这一切,他只是心平气和、心安理得地接受她的无私奉献。

书中写到在章永璘那里,女人犹如一根“香烟”、一本“书”……而这一系列的比喻,全是实用的东西,章永璘看到的是女人的实用价值。更直接地说,黄香久是他渴望已久的肉体,也是他想有一个家的依托,他与黄香久结婚,“没有爱情,只有欲求”

在章永麟看来,“黄香久等待着我去征服她”。而黄香久始终把男人置于自己之上,在章永璘要离婚时,她毫无办法,只能卑躬屈膝地挽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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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段婚姻关系中,黄香久毋庸置疑深爱着章永璘。然而,在无法满足肉体欲望的情况下,这个深受压抑的女人背叛了自己在精神上的爱情。对于这个一个有血有肉,生命力强盛的女人而言,这种对灵肉结合的完整人生的追求似乎并不在意料之外。

从这一点上看,黄香久还是那个奔放热情,充斥着个人魅力的真性情女人,章永璘反而成了这段关系的一个背叛者。

他因为情欲的支配步入与黄香久的婚姻。在黄香久的启蒙之下,他从一个压抑中生理失能的男人终于找回了支配自己的雄性力量。但是在此之后,他很快又从一个被侮辱、被损害的人,摇身成为堂而皇之蹂躏黄香久的迫害者。

因此,黄香久在小说中的形象特别接近于一个包容的“黄土地”形象。对于章永璘而言,黄香久是一种母性意义大于爱情意义的存在,在那个风雨如磐的恶劣政治气候里为他撑起一片温情的天空。

但是在章永璘的情爱观中,他对异性的爱只专注于肉体,这种专注已经还原为一种人类的原始本能,正如他在号子里做的梦:“妻子就仅仅是女人而已;反过来说,任何女人都能够作为妻子了。”

在张贤亮的感官化视角中,《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在某种意义上是一篇“唯肉”的作品,充分体现了男性将女性欲望化的内核,这是80年代“解禁”思潮对正常情爱文学的消解。

讽刺的是,在消费主义大行其道的当下,欲望化叙事同样成了市场经济之中的一个消费符码,当一系列浸淫着铜臭气的“爱情买卖”逐渐成为一类人的“时尚”时,真挚的爱情只能成为追忆传颂中的古典。

于是,我们惊讶地发觉,这部三十多年前小说中的“虚构”已经成为当下的写照——一种轻爱而重性的价值观。在感官文学的盛大洪流中,这也许是《男人的一半是女人》所赋予我们的最深刻的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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