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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政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喜欢赵姨娘那样的人?”

这个话题,隔三差五就要被红迷们拿出来讨论一番,而结论永远莫衷一是,成为一团盘旋在红迷们头顶的千古疑云。

贾政,清贵的读书人,端端正正如一方鲁墨砚台;

赵姨娘,庸俗的愚妾,歪歪斜斜如一个冒牌笔洗。

砚台再端方,兜不住笔洗跑冒滴漏,弄湿一桌子线装古籍,坏人兴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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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贾政却宠赵姨娘,跟她一连生了两个孩子。

而且,在有了她以后,再没跟别的妻妾有过孩子。

从外面回来,也永远是歇在她屋里,正好方便她吹枕头风,告告嫡子宝玉的小黑状。

被宠的总是有恃无恐,这大概就是她总要出门搞事情的原因,一会儿闹亲女儿,一会儿打小戏子。

就连扎小人把宝玉搞得生命垂危,她非但不回避,还敢靠一腔愚勇往前凑,说出作死的台词:

“哥儿不中用了,不如给他把衣服穿好,让他早些回去。”

换来贾母照脸啐一口,骂一顿。

贾政对她的喝退,与其说是一种严厉训诫,不如说是一种及时的保护。

过后她有一丝悔改吗?并没有。

这说明什么?

说明贾政完全接纳了这样的她,并没怎么让她长记性。

爱其而知其恶,爱其而容其恶。

为什么啊?明明他们那么不般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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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案早在第十六回就已揭晓。

那一回,宫里的元春封了妃,要风光回门,家里自然要大搞装修迎接,于是平地里起了一座园子。

奈何国丈大人政老爷做了甩手掌柜,修园子的事,统统交给了家里的其他成年男人:

贾赦、贾珍、贾琏,还有一干管家、清客。

他呢,就是每天下了朝各处看看,“最紧要处”才和贾赦商量商量就罢了。

什么时候他才开始活跃起来的呢?

园子建好了,各处题匾额楹联的时候。

贾政带着宝玉和一帮文人骚客们开始逛园子,不厌其烦每一处都逛到,兴致勃勃钻研文字游戏。

他有自知之明,说自己这么多年案牍劳形,公务缠身,花鸟山水题咏的灵气早耗光了,不如全都交给宝玉。

他还说了,如果不行,就请高手贾雨村来题——在这件大工程的细枝末节上,他倒不肯应付塞责了。

而且,他的欣赏水平也在线。

对于宝玉的题咏,不管清客们怎么昧着良心叫好,他都坚持自己的独立判断标准。

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根本忽悠不了。

在潇湘馆,那时候那地儿还不叫潇湘馆,是个没名字的竹林院。

贾政看着眼前的千杆翠竹,心向往之地笑了,他说:

“若能月夜坐此窗下读书,不枉虚生一世。”

真不愧是林黛玉的亲舅舅,黛玉后来选这个地方居住,原因就是此处比别处更见清幽。

审美喜好的基因在血液里代代相传,像宿命一样,逃都逃不开。

对这个情有独钟的地方,他格外看重。

清客拟了一个匾额,他的评判只有一个字:“俗”。

再拟一个,评判成了两个字:“也俗”。

对俗,他是万般的不兼容。

在务虚的审美层面上,他对“俗”不屑一顾;

而在现实的世界里,对于最具体的、桩桩件件需要落实的事情,他也完全搞不定,只会躲,曹公用“贾政不惯于俗务”一言蔽之。

也正是这句话,让贾政与赵姨娘这一段外人看不懂的关系有了注解。

每种外人眼里的不般配,都有各取所需的幸福。

想当年,人人都说胡适和江冬秀不般配。

连张爱玲看到小个子的江冬秀,都要暗暗刻薄一句“他们是旧式婚姻”。

胡适学贯中西,一生取得了36个博士头衔,却遵母命娶了没文化的乡下小脚女人江冬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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坊间说他有一次想离婚娶曹诚英,被江冬秀一把菜刀吓退,从此绝了另起炉灶的念头。

说得好像胡博士在这桩婚姻里受了多大的委屈似的。

若真铁了心要离,以他的高情商、高智商、好人缘、好人脉,只要条件谈妥,总能离得了。

说来说去,这桩婚姻里还是有令他不舍留恋的东西。

江冬秀虽然没文化,人凶悍一点,但是她过日子的一把好手。

家里家外安排得妥帖周到,胡适的亲朋好友她全能照料,给胡适博得了一个好名声。

在美国的时候他们一度经济拮据,家里没了小菜钱,全靠麻将高手江冬秀出去搓麻,赢回来的钱贴补伙食;

家里进了强盗,江冬秀临危不惧,打开房门对着强盗用英文大吼一声:“滚!”

强盗被她的气势吓得抱头鼠窜;

他们家的餐桌一年四季五彩缤纷,一颗鸡蛋她都能做得天天不重样,胡适回到家永远有热汤热饭奉上。

朋友来家里做客,江冬秀能做出著名的“一品锅”。

一口大铁锅沸腾着端上桌,炖着大母鸡,大蹄髈,还有三四十个鸡蛋,人人有份,吃得宾主尽欢。

甘蔗没有两头甜。

所以,也别觉得江冬秀好像占了胡适多大便宜,胡适本人也是这桩婚姻的受益者好吧?

恰是江冬秀用世俗的能干强悍给他建造了一个稳固的后院,令他得以专注地成就自己。

但是很多人选择性眼盲,非要以事业高低论般配与否,细想,是一种堂而皇之的势利。

人们都想看神仙伴侣翩翩双飞,但在生活的柴米油盐面前,总得有一个人先行落地操持。

公认般配的钱钟书和杨绛,杨绛生孩子剖腹产住院,钱钟书天天来医院报告家里坏消息。

“我把墨水瓶打了,把房东桌布染了。”

“我把台灯砸了。”

“我把门轴弄坏了,门不能关了。”

在生存技能面前,百无一用是书生。

杨绛一律耐心地答:

“不要紧,我来洗。”

“不要紧,我来修。”

“不要紧,我会修。”

婚后第三十七年,学富五车的钱钟书,终于为自己学会了一样本事欣喜若狂:

“我会划火柴了!”

是杨绛穷尽一生,替钱钟书将生活中的俗务挡在了外面,才有了丈夫对她那句著名的评价:

“最贤的妻,最才的女。”

贤妻在才女之前,这个排位颇值得玩味。

另一对神仙伴侣是王小波、李银河,这两人在一起时吃风拉烟,家里不开灶也不打扫。

据王小波哥哥回忆,有一次嫂子去他们家,弟弟给他倒了一杯水,嫂子却拿不动杯子,因为它早都被油垢牢牢地粘在桌上了。

后来的事大家都知道了,王小波孤身在家心脏病发,英年早逝,而彼时,李银河正在大洋彼岸深造。

说什么才子佳人,事实是越是神仙才子,越需要一个接地气的糟糠照料。

“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嫁黔娄百事乖。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

这是元稹给亡妻的悼诗,既深情又无赖。

有才的伴侣,往往像一株寄生植物,一面开着夺目的花朵,一面需要宿主源源不断的滋养。

咋说呢?愿打愿挨就好。

去年浪姐热播,大批粉丝涌进郑钧微博下面,说仙仙儿的钧哥为什么娶了那么俗的刘芸,求求哥让嫂子回家吧,别出来丢人了,他们替他难受。

郑钧回答得很高妙:

各人有各人的因果,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替我难受。

听起来有点无计可施但又欣然接受的味道。于是催生了一个知乎新词:

大俗治文青。可是大俗也养文青。

刘芸在节目里说,自己去年一年除了照顾儿子,还拍了四部戏、装修了两套豪宅,给郑钧准备演唱会。

以上这些,天天在家打坐练瑜伽的郑钧,打坐和倒立能换来吗?

由此又想到了另一对儿,梁朝伟和刘嘉玲。

深情寡言的梁朝伟没能和优雅神秘的张曼玉在一起,却娶了大牡丹花一样热闹俗气的刘嘉玲,让多少人意难平。

也是家里装修房子,也是刘嘉玲一人张罗,梁朝伟拿着小箱子离开,等装修好了他拿着小箱子回来入住。

期间他住酒店,也有可能是飞去伦敦喂鸽子。

刘嘉玲在吐槽大会上说,梁朝伟在家一句话也不说,只用忧郁的眼睛看着她,直到她给他煮一碗面。

虽是玩笑,基本上也能露出一点相处端倪,他把太多的精力给了艺术,把沉闷留给了她。

而梁朝伟自己怎么说呢?他说当他拍完戏回到家听到她笑声的那一刻,他会回到真实的世界。

他说,刘嘉玲是他的驱魔人。

回到红楼。赵姨娘,就是贾政的驱魔人。

书呆子混官场,本来就辛苦。

贾政本不是圆滑的人,有点方有点轴,心里还住着个老文青,但不得不成天打起精神在官场迎来送往,阅公文打官腔,神经总是紧绷。

是赵姨娘用自己鸡毛蒜皮的俗,把他拽回坚实的地面。

她亲自给他裁衣做鞋,给他端茶倒水,给他揉肩捶背,把他伺候得舒舒服服。

第七十二回,赵姨娘跟贾政这边有商有量地说着给儿子收房纳妾的事,那边忽然咣当一声响,吓人一跳。

原来是窗屉子没扣好掉了下来。赵姨娘骂了丫头两句,亲自带领丫鬟上好窗户,回来服侍贾政安歇。

你能想象像宝相庄严的王夫人亲自做这些吗?周姨娘会亲自扣窗户,但她绝不会张嘴骂人。

但曹公写得真正好的地方就在赵姨娘的骂人上。

在规矩大的贾府,她屋里是有一点聒噪的小世界,但这是小日子家常的聒噪,有人味儿。

从秩序森然的官场出来,贾政需要这点凌乱的松弛。

雅与俗要互补,从实用角度,俗人可能正是雅人的良配。

赵姨娘不太体面却热气腾腾的性格,让端庄的王夫人,温驯的周姨娘,都成了落灰的摆设,有苦难言。

《甄嬛传》里,祺嫔每每使坏从欣贵人那里截胡皇上。

甄嬛用一壶糙米薏仁汤惩戒,皇上反问甄嬛为什么和 祺嫔过不去?她虽然肤浅张狂,倒也不失可爱。

这就是男人看女人的角度,他们不一定管对错。

贾政当然知道赵姨娘毛病不少,但谁让她身上有他渴望的东西?

她俗不可耐,她见识短浅,她行事粗鄙,上不得台盘;

她絮絮叨叨甚至胡说八道,嗡嗡嗡地饶舌;

她在府里有一堆底层婆子做朋友,她那些朋友成天也不教她好,挑唆着她出洋相瞎折腾,时不时整一出,不让他省心…….

但是,她有人间的温度。

作者 | 百合, 时光雕刻的萝卜花(ID:shiguangdiaoke720)

主播 | 应犹,公众号:枕边经典

图片 | 《红楼梦》剧照、网络(如有侵权,联系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