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年改编自魏晋南北朝的历史剧成为电视剧的热播主流,从宫闱秘辛到庶民生活都呈现了有别于汉人的新颖独特之处:不断发生的南北战争,一个比一个匪夷所思的君王,眼高于顶的世家大族,精致优美的文化与生活……

近些年来,《琅琊榜》《兰陵王》《楚乔传》《锦绣未央》《独孤天下》等改编自魏晋南北朝故事的历史剧,成为国产电视剧主流。然而,在中国历史上,南北朝时期是民族大熔炉的杂乱动荡史,充斥着分裂与混乱的战乱杀伐,总是被人形容为“历史曲线两次高峰间的低潮”。

作为汉唐之间承上启下的大分裂时代,这是价值重整与制度重建的时代,也是文化大碰撞与民族大融合的时代。在这些历史剧中,我们能够看到很多与其他朝代完全不同的社会精神和独特人群,从宫闱秘辛到庶民生活都呈现了有别于汉人社会的新颖独特,小朝廷比大时代更给人以神秘的新鲜感。

魏晋,历经的是儒家道德失序后社会核心价值重整的时代;随后的南北朝,则因为北方游牧民族带来的强大动力与活力,为瓦解后的汉帝国重构了各种制度以因应局势的需求。由此可见,在这乱世之中,处处充满着引爆各种可能性的巨大力量。当时的人们,不论帝王或世族,总在步履蹒跚中摸索着未来可行的道路。不断发生的南北战争,一个比一个匪夷所思的君王,眼高于顶的世家大族,精致优美的文化与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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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琅琊榜》海报

在北朝,汉人大世族崔浩的悲剧有什么偶然和必然?力推汉化的孝文帝有哪些遗泽与遗祸?班禄制、均田制、三长制、府兵制对隋唐有什么影响?《洛阳伽蓝记》除了记录佛寺,还记录了哪些精彩?粗犷平实的北朝文化,除了《木兰辞》还留下了什么?

在南朝,战场上所向无敌的宋武帝刘裕为何没能统一全国?谢灵运为什么身在朝堂还能整天游山玩水、吟诗作赋?梁武帝为什么把自己布施给佛寺,又要大臣花费巨资赎回?“侯景之乱”,仅仅是为祸一方还是影响全国?除了祖冲之的圆周率,南朝还有哪些成就?

作为叶嘉莹先生侄子,亦曾师从许倬云先生学习,台湾学者叶言都在“中国从此走向大唐”系列的《北朝的遗产》《南朝的遗产》的两书中,除就史实“大事”进行认真严肃地还原外,也以史籍互参,对社会大众更倾向关心的个体“八卦”做出提炼解读,让大众读者对历史剧中那个神秘的世界更多一重细致的了解。

今天,我们推送的文章来自于叶都言《南朝的遗产》。在南朝,当南朝的宫廷里忙着享乐与杀戮时,社会上却有一批袖手旁观,或者甚至懒得理会的上层人士。对他们来说,琴棋书画、老庄佛法、山水风光才是生活的重心,宫廷只是一群暴发户的戏台而已,谁兴谁亡,与他们并无关系,因为那群暴发户虽然手握枪杆,却不敢对他们怎样。这批人叫做“世族”,或称“士族”。这一段旅程,且让我们探访只有在如此独特的南朝才会有的这群如此独特的人。

今日的推送,我们也给读者朋友们准备了赠书福利:到“燕京书评”公号(ID:Pekingbooks),阅读全文后,讲述你对南北朝历史的认识与想法,或讲述你对南北朝时期历史剧的感受,最精彩的三位读者朋友将同时获得“中国从此走向大唐”系列的两册:《北朝的遗产》《南朝的遗产》!

“中国从此走向大唐”系列:《南朝的遗产》《北朝的遗产》,叶言都著,天地出版社2021年4月版。

阀阅高门不识愁,官人九品几曾收。
封山占泽安琼墅,剃面熏衣做贵游。
远客焚床弹嫁娶,登山换齿傲公侯。
清流尽日谈玄鬼,谁料翻天侯景矛。

南朝世族阶级的形成:阀阅、郡望与谱牒

中国古代仕宦显贵人家的大门外矗立着两根柱子,左边的称为“阀”,右边的称为“阅”,家户的主人用它们来彰显本户的成就与地位。阀阅是达官贵人之家的标志,因此中国古代世代为官的人家又常被称为阀阅、门阀、门阀士族、阀阅世家等。门阀在当时备受重视,并以此来区分各色人等,产生森严的社会阶级,使魏晋南北朝成为中国历史上极为独特的时代。

自东汉起,世家大族逐渐形成。曹魏开始采取九品中正制,世家大族的做官之路得以确保。两晋以来,世家大族为与同姓的一般人有所区分,会强调自己的家族属于哪个郡、哪个县,称为“郡望”。例如王姓首屈一指的世家大族聚居于琅琊郡临沂县,就称为“琅琊临沂王氏”,简称“琅琊王氏”;南方吴姓四大家族朱、张、顾、陆都聚居于吴郡,就称为“吴郡朱氏”等。在诸多世家大族纷纷标榜郡望之下,社会上郡望充斥,于是再逐渐划分阶级,形成以郡望区别门阀高下的“门品”,例如北方的清河崔氏就看不起博陵崔氏,自认门第比他们高等。这种状况在南朝更全面固定化,造成强烈阶级区分的社会。

世族的地位来自血缘,故极为重视家族的“谱牒”,以确定家族范围,避免被同姓的非家族分子冒用,以此维系门品于不坠。撰写、保存与研究谱牒,遂在当时成为一门重要的学问,称为“谱学”,并有人专门研究。例如平阳贾氏祖孙三代皆为谱学名家,开创其家学传承的是祖父贾弼之,他早在东晋孝武帝太元年间就撰写出《十八州士族谱》。以后刘宋的刘湛、南齐的王俭、南梁的王僧孺均撰有《百家谱》,提供给吏部,以为诠选官员时使用,是官方认定的私人著作,由此可见社会阶级这件事,政府既不愿,也不敢过问。但凡经过九品中正制度从各地察举来的人,吏部官员必定先核对官方认定的各家族谱牒,确定出身家籍,考察真伪,才能按照出身的社会阶级授官。所以,南朝时,不熟悉谱牒之学就不能在吏部任职,这当然使吏部的职位长期被世族占据,世族子弟的政治地位以及因此而来的经济与社会等地位,也长久得到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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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言都,1949年生于澎湖,祖籍北京,父系为满族叶赫那拉氏,叶嘉莹先生之子。台湾大学历史系博士,曾师从许倬云先生。曾任《英文汉声杂志》研究员、世新大学兼任讲师等,现任东吴大学历史系暨创意人文课程兼任助理教授。《我爱温诺娜》,获第8届时报文学奖科幻小说首奖;《1649》,获第11届时报文学奖推理小说首奖,并改编为电影《游戏规则》。作品还包括:科幻小说集《绿猴劫》和“中国从此走向大唐”系列。

在这种制度下,南朝以门品的高下为标准,确立士庶之别,于是形成了严格的门阀制度。在此制度下,南朝的官僚社会可分为三种阶级:

高门甲族。家族历代经常任官五品以上,且为清官高位的世族归入此类,亦称“华族”“华阅”“右姓”。在九品中正制度下,这些家族的子弟经常被评选为一品、二品,从此出任高官,其出身称为“清流”,这是身份的标志,与品德操守无关。

次门。门第势力较低、次于华族的大家族,历代常任最高为六品官的归入此类。在九品中正制度下,这些家族的子弟经常被评选为三品至九品,可以出任官职,但无法从专属清流的官位起家,其升迁也不如华族。

寒门。平民阶级进入仕宦之途的官员称为“寒人”,其出身称为“庶族”或“寒族”,这也是身份的标志,并非指贫穷。实际上南朝的寒门官员大多数来自中小型地主或富户家庭,属于地方豪强或土豪商人,也有一些是立有军功的武将、擅长行政的政府吏员等。他们在九品中正制中没有被评定品级的资格,其出身称为“浊流”,只能出任浊流官,但因拥有地方势力、财力或特殊技能而被选入政府。

世族的特权

身为世族,与生俱来就有许多特权,包括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等各个领域。

①政治特权

世族地位崇高,借由九品中正制而拥有仕宦优先权。以南朝前期而言,世族子弟年届二十即可出仕做官,寒门要年过三十才有机会;出身第一流高门者,更可以“平流进取,坐至公卿”。在此种情况下,世族子弟开始出仕时,当然要选择某些“在中央、工作少、待遇好、名声好听、升迁迅速”的官职。久而久之,这些官职成为门阀世族的禁脔,也是世族子弟升迁高官要职的跳板,称为“清官”或“清流官”。清流官最有名的有秘书郎、著作郎、中书郎、尚书吏部郎等。

世族子弟不论贤愚,皆通过九品中正制进入政府,出任清官。时间既久,代代沿袭,成为固定制度。高高在上的世族子弟,既然有清流官的保障,从小也就不必勤学,其素质随着时间推移日益低落,更谈不上政治能力,这样正好让他们端起架子,不碰“俗务”。例如刘宋元嘉初年,琅琊王氏的王敬弘担任尚书仆射,却从来不看公文,有一次参加皇帝亲临的诉讼审理,宋文帝问王敬弘对这案子的看法,王敬弘没有回答。宋文帝脸色都变了,问左右随从:“为什么不给王仆射副本?”王敬弘这才说:“臣得到案件副本并读过,就是不太了解。”大臣如此回话,当然使宋文帝很不高兴,但他也没有再说什么。此后,皇帝虽然仍对王敬弘恭恭敬敬,礼数周到,但再也没有把实际政务交给他。

这种状况延续到南梁时,社会上出现这样的谚语:上车不落则著作,体中何如则秘书。(译:上车不掉下来的就担任了著作郎,会寒暄两句“身体好吗?”的就担任了秘书郎。)这段南朝顺口溜,可能是那些“浊流官”充满酸味的不平之鸣,因为与清官相比,浊官正是“常不在中央、工作多、待遇差、名声不好听、升迁缓慢甚至无望”的职位,而且永远由寒门充任。

《中国从此走向大唐:南朝的遗产》,叶言都著,天地出版社2021年4月版

一个华族出身的人,在南朝官场上的过程与为官状况,可以用刘宋中、后期的王僧达为例。王僧达出身琅琊王氏,是东晋开国宰相王导的玄孙、南朝首屈一指的侨姓世族子弟,他的平生经历如下:从小聪明好学,有神童之称,也喜欢打猎,还曾亲自屠宰牛只。宋文帝听闻他的名声,特别召见,他面对皇帝态度从容娴雅,宋文帝非常喜欢,指定堂兄临川王刘义庆的女儿嫁给他。以当时的情况看,皇帝此举是希望结交琅琊王氏,以巩固其统治,有高攀之意。当然宋文帝也不会随便派个刘家的女孩当王僧达的新娘,而是选择刘义庆做他的岳父,显然考虑到刘义庆是刘宋皇族中最有学问与文名的,这位王爷常与文人雅士聚会,著有《世说新语》。

王僧达经过中正官照例品评后开始仕宦生涯,出任太子舍人。他在任时请病假,却去桥边看人斗鸭,被监察机关纠举,上级并未追究。他又诉说家里穷,请求调任郡太守,等于摆明要到当地捞一票。文帝本想答应,但尚书吏部郎庾仲文劝谏道:“僧达没办法管理人民。”宋文帝这才没有将他外派,但为了补偿,将王僧达连跳四品,升做太子洗马,居然成为独当一面的首长。此处刘宋的皇帝以平衡方式处理,既不得罪琅琊王氏,也给了从东晋以来就是世家大族的南阳新野庾氏面子,还照顾到地方人民,正是南朝皇帝对待世家大族的标准模式,可谓煞费苦心。

不久因母亲过世,王僧达休职守丧在家。他担任郡太守的哥哥卸任回家,送他一百多万钱,王僧达与这位兄长素来不睦,竟视这笔钱财如粪土,让家里的奴婢随意拿,一夜之间钱被搬光。守丧期满,王僧达调为宣城郡太守,总算如愿以偿。宣城多山,他到任后喜欢入山游猎,经常三五天都不在办公室,实在紧急的诉讼,就在猎场受理。

其后转调护军将军,掌管全国中级以上武官的选拔考核,王僧达对这个职务毫无兴趣,面见皇帝要求外放做徐州郡太守,皇帝不同意,原因应该在于徐州是刘宋北方边防要地,当地太守责任重大,必须能文能武能外交,派王僧达去一定会搞坏国家大事。王僧达固执地不断陈述,皇帝只好派他做吴郡太守。吴郡是富庶之地,寺庙积聚财富尤其多。王僧达太守到任后直接向当地的西台寺要钱,西台寺不给,他竟掳人勒赎,派一个顾姓的部下率众绑架寺内和尚,勒索到几百万钱。这位顾先生应该出身吴郡顾氏,如此就等于侨姓世族、吴姓世族联手欺压佛教僧侣以敛财。当时的地方官普遍操守不良,导致人民反叛,南梁政府授权王僧达招兵一千人防备辖区,他却趁机招来两千四百人,分为三十队,形成私人武力,又在吴郡建私人住宅,征发人民为他做工,可谓无法无天。

《中国从此走向大唐:北朝的遗产》,叶言都著,天地出版社2021年4月版

虽然如此,他依然没事。后来刘宋孝武帝召见,王僧达对皇帝丝毫没有礼貌,瞪着双眼直视,孝武帝毫无办法。当时有位出身寒门的何尚之,一度退休后又出任高官,在家中举行“八关斋戒”,邀请许多名人参加。大家谈佛法、论戒律之余,主人何尚之依照寺院规矩起身“行香”,走到王僧达面前时对他说:“希望年轻的先生放下猎鹰和猎狗,不要再游猎。”王僧达回答道:“家里养了一只老狗,放掉它还没地方去,又回来了。”此话一出,已经七十几岁的何尚之脸色大变,却仍然对这位顶着琅琊王氏招牌高傲绝伦、为所欲为、故意讽刺的王僧达无可奈何。

王僧达擅于观望政治风色,凡有重大政治异动,都会领头选边。刘宋文帝刘义隆被太子刘劭杀死后,孝武帝刘骏起兵讨伐刘劭,王僧达望风投奔刘骏阵营。这次的选边,对王僧达与刘骏都很重要,因为它又是一次南朝高门世族与皇位竞争者之一合作的典型,代表琅琊王氏支持刘骏,承认他是刘宋的正统。刘骏当上皇帝后,当然会保持王家的特权。故此,虽然王僧达的骄傲自大、言行无礼、求官心切、贪污勒索、滥用民力、有亏职守、私蓄武力等行为已经达到罄竹难书的地步,孝武帝刘骏还是封他为宁陵县五等侯,并让他屡次升迁,最后当上中书令。

这种情况在南朝甚为普遍,使一千多年后清代的历史学家赵翼在《二十二史札记·九品中正》条中对此严加批评:高门华阀,有世及之荣,庶姓寒人,无寸进之路。选举之弊,至此而极。(译:阶级最高的世家大族,拥有父子兄弟继承来的荣耀,平民百姓向前进一寸的路都没有。选拔任官的弊端,至此到达极点。)世族做官的弊端如此,可以想见那些“浊官”眼看“清官”无所事事却飞黄腾达,不免悲叹自身的命运。悲叹之余,有的可能会另觅晋升之阶。他们还真的有机会,因为另一方面,南朝皇帝面临的问题更大。

无论如何,政府必须运转,公务必须有人去做,南朝政府在世族垄断下,却是高官一大堆,公事无人办,逼得皇帝不得不提拔一些寒人作为心腹,实际推动政令,这成为南朝政府的特色。南朝在皇帝身边典掌机要的官员称为“中书通事舍人”,即机要秘书,大多由寒人出任,工作本是收存档案、传达公文等,却深受皇帝器重,将参与决策、执行政令的机会与权力交给他们。这些寒人位不高而权重,只有他们了解政府如何运作、政策如何决定与推行,他们才是南朝政府实际掌握行政权的人,因此也时常跋扈自大,只有他们敢对世族的同僚甚至长官不假辞色,世族官员对他们办事无从置喙,有时也只得垂头听命。

南朝皇帝的另一种心腹,是称为“典签”的五品官员。典签本是一级地方政府的文书档案官,在南朝却变成皇帝的眼线与监督,用以监视甚至控制那些可能危及皇位的人物,例如散布在各地的亲王或封疆大吏,从饮食到行动都在内。典签与皇帝直接沟通,有事密报,皇帝也会秘密命他们办事,包括杀掉被监视的皇族。刘宋、南齐时期,这种情形尤其常见,那些皇帝大杀皇族亲人的事,都是由派往各地的典签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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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经济特权

南朝世族享有占田、荫户和免除租税徭役等特权,这成为他们建构经济势力的基础。依《晋书·食货志》,所谓“占田”,指从西晋初期起,政府规定各种身份的人可以拥有的土地数量,例如一品官可有五十顷,依次递减至九品官可有十顷等;“荫户”,指各种等级的贵族与官员可以庇荫的家户,受庇荫者免除税捐劳役,只对庇荫者承担义务。依照占田制度,官吏可依品级高低庇荫其亲属、门下的食客、佃户等,有一定的人数限制,例如一、二品官可以庇荫佃户五十户,三品官佃户十户,递减至九品一户,六品官以上可庇荫食客三人,递减至九品一人等;亲属部分,最高可以庇荫到九族,包括父族、母族与妻族。

由于官吏自家及被荫庇者皆不需要缴税服役,此种制度必然造成朝廷收入减少,公共工程人力不足,于是普通百姓必须缴交更多赋税,承担更多劳役,大批农民或者破产,或者不堪其扰,便纷纷卖身投靠在大地主辖下,官员的占田与荫户随之大量增加,远远超过政府的限制。世家大族历代出任高官,借此始终掌握大量土地与人口,构成其经济特权,财富可以和朝廷分庭抗礼。

当时的世族,在占有大量田地外,还会“封山占泽”,即强行占据本属地方公有的山地与湖泊,将各种地形地貌连为一片,变成广大的庄园。这种大庄园里有农田生产粮食,山坡可以种植林木与果树,湖泊、河流提供水产与磨坊的动力,源源不绝的卖身投靠者保证了劳动力的充足,于是每个世族都家大业大。这些世族庄园区域的生产成果全部由世族享用,因此世族的经济力量雄厚,请得起超额的谋士与保镖,形成国家内部许多块独立自主的经济区域,政府无法干预。这种经济体制,称为“庄园经济”。

世族控制下的庄园经济长期且普遍存在,势必严重影响国家的财税收入与人力资源,这可以说明为何东晋与南朝中央政府的实力始终不强;而从东晋到南朝不断有人反叛,也与庄园经济下地方的力量常常超过中央有关。针对这种状况,南朝时朝廷曾通过“检括户籍”的方法抑制世族荫客数,但只能收效一时,不久就故态复萌。

总之,南朝的庄园经济是世族特权的产物,也是阶级不平等的象征之一。它对中国经济的唯一贡献,可能在于长江以南原来的荒山野泽地区因此进一步开发,奠定了未来经济发展的基础。

③社会地位

经过两百年的累积与巩固,南朝世家大族的社会地位极为优越,他们以此自傲,轻视甚至蔑视他人。同样在朝廷为官,世族、寒门的身份高下截然不同,世族视寒门如草芥,不屑与之为伍,用对待仆人的态度对待寒门同僚。这两个阶层之间不相往来,寒人即使被皇帝赏识,升为掌权的近臣,仍然会被世族看不起。如果寒门不自量力,想要跟世族拉点关系,世族必然不会以礼接待,甚至当场就摆下脸色,极尽侮辱之能事。以下是几个代表性的事例:

刘宋孝武帝母亲路太后的哥哥名叫路庆之,他的孙子路琼之和前面提到的那位王僧达是邻居。一次,路琼之盛装打扮,坐着华丽的车拜访王僧达。王僧达正要出去打猎,已经换上了猎装。路琼之坐下后,王僧达不跟他寒暄,劈头问道:“从前家里有个车夫叫路庆之的,是你家什么亲戚?”路琼之只得起身告辞,王僧达还叫仆人把路琼之坐过的床烧掉。路琼之自讨没趣,灰头土脸而回,内心想必极为悲愤,但在南朝社会里也无可奈何。

侨姓世族如此,吴姓世族也不落人后。刘宋时世族吴郡张敷出任中书郎,中书舍人中出身寒门的秋当、周赳作为张敷的同僚,商量是否去拜访他。周赳说:“如果不招待我们,我们就难堪了,还不如不去。”秋当说:“我们也有相等的员外郎地位,为何要担心没法跟他坐坐?”两人就决定去看张敷。张敷听说他们要来,先将客人与主人的坐床摆得很近,主、客就座后,张敷立刻呼唤仆人:“把我搬得离客人远点!”此举表明,他这个吴郡张氏的人不屑和寒人共坐。秋当、周赳无法再待下去,只得告退。

南齐时,中书舍人纪僧真典掌机要,仪表举止也俨然世族,自认为地位与准备已够,就去面见齐武帝萧赜,“唯就陛下乞作士大夫”。齐武帝说:“这事凭江敩、谢瀹做主,我不能发表意见,你可以自己去见他们。”纪僧真自认为已经奉旨,就去见江敩,刚刚坐定,江敩便命令随从:“把我的坐床搬开,向客人告辞。”纪僧真垂头丧气地退出,回来报告齐武帝说:“士大夫不是天子能任命的。”此事件几乎是前一事件的翻版,只是当事的寒人找皇帝帮忙,齐武帝可能不好当面拒绝,只有四两拨千斤,让纪僧真自己去碰一鼻子灰。

南朝类似的事情并不止于此,这许多意象鲜明的故事,一再显示了当时世家大族社会地位的优越。他们排斥寒门的倨傲已到夸张程度,正足以说明他们如何致力于维护世族阶级的既得利益。

世族内婚制

世家大族骄傲横行的基础,来自他们的门第;保持自己门第的纯粹,就成为他们念兹在兹、特别在意的事。世族为此设定“士庶天隔”的界限,不许跨越,不容混淆,其主要方法就是不与寒门庶族通婚。凡属世家大族,婚姻都是大事,选择配偶特别注重门第,越是高门华族越严格,一定得和家世相当的高门望族结亲,只有少数男性会被皇帝选来“尚主”,少数女性会嫁入皇家成为皇后,算是例外,但对世族而言,这等于是他们和皇室联盟的交换条件,算不上家族的光荣。此外侨姓、吴姓世族又有各自在本群体内通婚的倾向,这应该与地域观念有关,例如吴姓四大世族吴郡顾、陆、朱、张四姓经常互相通婚,或者和会稽孔、魏、虞、谢四姓结亲。

东晋南朝将近三百年中大族之间互相通婚者,仅限于琅琊王氏、高平郗氏、陈郡谢氏、沛国刘氏、太原王氏、颍川庾氏、河南褚氏、陈郡袁氏、陈郡殷氏、谯国桓氏、庐江何氏、鲁郡孔氏、济阳蔡氏、汝南周氏、东莞臧氏、南阳乐氏、南阳宗氏、陈留阮氏、吴郡张氏、会稽孔氏、吴郡陆氏、吴郡顾氏等大族,可谓典型的族群内婚。

到南朝后期,世族社会已族群内婚二百年以上,遗传基因受限,缺乏新生力量,加上养尊处优多年,南朝世家大族子弟身体日渐衰弱,志气日渐颓唐,终于在侯景之乱时受到几近毁灭性的打击。

“婚宦失类”的严重性

世族如果娶公主以外的非世族女子为妻,就称为“婚宦失类”,会受到本阶层的非难和排挤,政治前途立即受到影响,严重的甚至会被逐出本门第。然而,南朝有许多寒门出身的高官、将帅,其中不乏位至三公,掌握政治、经济实权或统兵开府,成为方面大员者。对这些人而言,若能凭借其强大的势力与世族结亲,不但立刻翻转阶级,身价百倍,更能形成与世族的联盟关系,有机会更上一层楼。

世族原则上对他们不屑一顾,但有时局势纷乱,战火连绵,杀戮不断,武将当道,少数世家大族可能基于安全考虑,会与这样的实力派军人结亲。例如琅琊王锡以女嫁给沈庆之子沈文季,陈郡谢超宗“为子娶张敬儿女为妇”(《南史·谢灵运传孙超宗附传》),谢朓之妻是屠夫起家的大将王敬则之女(《南史·谢裕传从孙朓附传》),等等。

世家大族与高阶武将、封疆大吏结亲已经勉强,如果与他们眼中更下层的“寒贱杂门”结婚,必然使其他世族侧目而视,招来严重物议。最有名的例子是南齐时王源将女儿嫁给富阳满氏满璋之子满鸾,满家出聘金五万钱。王源当时丧妻,就用这笔钱办女儿的嫁妆,剩余的自己用来纳妾。南齐御史中丞沈约听到消息,立刻主动展开调查,然后上奏章向皇帝弹劾王源,这是中国历史上因为结婚而导致御史弹劾的案例,极为罕见,也是南朝特有的怪现象。这篇奏章名为《奏弹王源》,千载之名,还被选入《文选》:

风闻东海王源,嫁女与富阳满氏。源虽人品庸陋,胄实参华。……而托姻结好,唯利是求,玷辱流辈,莫斯为甚。……王满连姻,实骇物听……源即主也。臣谨案……岂有六卿之胄,纳女于管库之人……蔑祖辱亲,于事为甚。此风弗剪,其源遂开,点世尘家,将被比屋。宜置以明科,黜之流伍……臣等参议,请以见事免源所居官,禁锢终身……源官品应黄纸,臣辄奉白简以闻。臣约诚惶诚恐,云云。
(译:听说东海郡的王源将女儿嫁给富阳的满家。王源虽然人物庸俗、品格低劣,却属于高贵的家族。……但他假借结亲,唯利是图,侮辱世族阶级,没有比这更厉害的了。……王和满家联姻,实在惊世骇俗……主谋就是王源。臣下恭敬地说明……怎么可以有名列六卿的家族,把女儿嫁给管理仓库的人?……蔑视祖宗、侮辱尊亲,在这种事上是最严重的。这种风气如果不剪断,源头就会打开,将使鳞次栉比的世家大族都蒙尘被辱。应该明正典刑,将他罢黜。臣下等共同建议,请以这件事将王源罢免官职,终身不予录用……以王源的官品而言,谈他的事情应该用黄色的纸书写,但臣下却用白色的纸书写来呈报皇上。臣下沈约诚惶诚恐,说出以上的话。)

南北朝时世族的户籍等档案用黄纸书写,庶民的用白纸书写。沈约这篇奏章用白纸书写,代表他和世族社会已经不承认王源的世族身份,将他踢出世族阶级,降级为寒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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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约

高门世族的两面性

南朝的世家大族享有崇高的政治和社会地位,经济条件优越,又是文化的代表,故其日常生活具有两面性:一方面华丽、庄严,经常宣示他们与政治、学术、文化密不可分的关系;另一方面却清高、孤傲,经常表现出他们在社会与心态上的超凡脱俗。这种状况从侨姓世族排名第二的陈郡谢氏家族可以明显看出。

南朝初始时,刘裕篡晋,建立刘宋王朝,名义上要接受东晋最后一个皇帝的“禅让”,实际做法是自知气数已尽的东晋皇帝请来一位大臣,将传国玉玺奉献给新兴王朝的皇帝,仪式才算完成。当时主办典礼的官员,预拟由刘裕的孙子刘睿来承担这个传递玉玺的任务,但刘裕认为做这件事的人必须具备崇高的声望,决定请陈郡谢氏的谢澹担任。这个决定象征性的意义极为浓厚,因为陈郡谢氏是取得淝水之战胜利,延续东晋后期命脉的世家大族,让谢氏族人传递传国玉玺,等于明示天下,世家大族已经放弃司马氏的晋朝,改为支持刘裕的宋取代晋,承认刘宋王朝的合法性。难怪以后刘裕举行宴会,都会邀谢澹参加,而这位陈郡谢氏领袖则喝了酒就放言高论,在战场上杀人无数的开国皇帝刘裕也对他无可奈何。

陈郡谢氏另一位人物是谢裕。《南史》描述此人矜持严肃,性喜整洁,居住环境一定要干净优美。所以谢裕家不设痰盂,他每次吐痰,就吐在左右随从的衣服里,然后给这个随从放一天假,让他去洗衣服。每当他要吐痰时,乐于放假的众随从就蜂拥到他面前,争着接受。

对于这样一位陈郡谢氏的领袖,宋武帝刘裕还是特别看重,聘定他的女儿做儿媳妇,结为亲家。谢家下一代出了一位谢恂,多才多艺,从小精通音乐,善于吹笙。他出来做官后担任庐江郡太守,不久就辞了官。刘宋孝武帝说“谢家少年不可以委屈在小郡”,调他做司徒府主任秘书。后来谢恂因为家里穷,要求做西阳郡太守,宋孝武帝照例批准。哭穷的世族音乐家谢恂,也就得以到湖北比较富庶的地方去做官,借此“调剂”一番了。

将世族这种两面性发挥到极致的是鼎鼎大名的谢灵运(385—433年),他的传记值得细读。

谢灵运

谢灵运是东晋名将谢玄的孙子,母亲是王羲之的外孙女,他从小天资聪颖,好学不倦,博览群书,文章华美,下笔气势宏伟,纵横自如,但稍欠深刻紧密。宋文帝曾请他编撰晋朝的历史,他写下章节的名称以后就不再理会,史书因此编纂不成。显然编纂史书与他的个性不合,他发现之后,就理所当然地不再做这种既繁琐又不够清高的工作了。谢灵运承袭祖先传下来的公爵,性格豪放,生活奢侈,车辆衣服都鲜明美丽,还会服装设计,往往自行改变服装款式,穿出来立刻变成时尚,大家效法。

这样一个人当然宦途顺利,可是谢灵运却视礼节与法律若无物,喝醉酒就一面裸奔,一面大呼大叫,还屡次因为违法犯案而被革职免官。他最严重的罪名是多次任意杀死部下,这也使他从公爵被降级为侯爵。

谢灵运自视甚高,总认为执掌国家大政非他莫属。宋武帝刘裕死后,少帝即位,权力控制在几位大臣手中,谢灵运乘机党同伐异,诽谤当政大臣,几位大臣忌恨在心又惹不起他,只好来个眼不见为净,将他这枚烫手山芋外放去永嘉郡做太守。至于永嘉郡的百姓会面临怎样的状况,那就只有不管了。

谢灵运到永嘉后成天游山玩水,一出去就是十天到一个月,到处吟诗述怀,公务废弛也不理会。他出游时带着几百人,砍伐森林,开辟山路,县官与百姓受到惊扰,当他们是山贼。这样过了一年,他称病辞官,大概捞了不少钱,就将会稽的旧宅与别墅整修扩建,优游自在地隐居起来。这些工程,堂而皇之地征用当地人民做工。只因他是陈郡谢氏的才子,身边又有几百名清客、随从、家丁,文武兼备,势力庞大,当地官员与人民都认命照办。

此后,谢灵运变本加厉,看上会稽城墙外的一座湖泊,竟向地方官要求将湖水放干,变成他家的田地。宋文帝本已同意,命地方官执行,会稽太守孟顗却认为这会断绝人民取水与捞捕水产补贴生计之路,予以拒绝。谢灵运改为要求另一座湖,孟太守又拒绝了。然而,因为谢灵运的恶势力很大,孟太守感觉自身危险,只好上奏章向皇帝报告,并且动用驻军保护自己。谢灵运则亲自赶回建康,也向宋文帝上奏,状告孟太守。宋文帝处理这种局面的方式,又是两边不得罪——把谢灵运派任为临川内史。临川在建康西南,与会稽是不同的方向,他又回会稽去与地方官冲突。

谢灵运在临川仍然嬉游放荡,遭到纠举,这次刘宋朝廷忍无可忍,决定逮捕他。谢灵运干脆起兵反叛,事败被捕,送到首都审讯,依法判处斩刑。宋文帝本来还希望只将他免官而已,因反对力量大,遂将他免死,全家流放广州。谢灵运此时还暗中出钱招募流氓徒众,要这些人采购武器,在广州袭击押送官兵,将他劫走,准备东山再起。他的阴谋被破获,仁至义尽的宋文帝这次终于下令处决,谢灵运就在广州问斩,死后还被曝尸示众。

谢灵运天资聪颖,文才高妙,是南朝知识界的精英。他在不断游山玩水,享受大型庄园富足雅致的生活之余,时常以身边的景物为题材吟诗作赋,抒发闲情逸致与岁月不居的伤感,其作品是中国山水诗的鼻祖,在中国文学史上具有重要地位。他还有设计天才,除服装以外,又曾想出安全省力的登山方法。当时的人常穿下有两个高齿的木屐,谢灵运穿木屐登山,上山时去掉前齿,下山时则去掉后齿,走来如履平地。然而,另一方面,诸如高傲自大、恃才傲物、放荡无礼、任性妄为、废弛公务、残杀部下、自私自利、仗势欺人、贪赃枉法、惊扰人民、破坏环境、买凶劫囚、阴谋叛乱等词汇,也可以毫无保留地用来描述他。

只要知晓谢灵运历年在各地的所作所为,就可以理解虽然他是陈郡谢氏的高门华族,宋文帝最后也不得不把他斩首弃市的原因。毕竟南朝皇帝对世族的优容,是以不危及政权为底线,世族可以对政治斗争、朝代更迭漠不关心,但不能谋反。

南朝高层世族的两面性,在谢灵运身上发挥到极点:他任性到底,美则尽美,恶亦极恶。

谢灵运雕塑

南朝世族的腐化

南朝世族子弟,可谓衔着金汤匙出生,天生荣华富贵,完全不需要努力奋斗,随着时间流逝,越来越多的世族子弟变得完全不食人间烟火,过着放浪颓废的生活。到南朝后期南梁时,这种情况更加明显。当时大多数世族子弟生活靡烂腐化,只懂奢侈享受,动辄高来高去地谈论玄学,端起悠闲高雅的架子,不屑也不会处理实务,成为缺乏生活与工作能力的一群人。说他们是外表光鲜华丽的社会寄生虫,也不为过。

南朝世族十分注重衣着用品的奢华、外貌的美丽、态度的从容与行动的娴雅,例如何戢“家世富盛,性又华侈,衣被服饰,极为奢丽”,“美容仪”;褚渊“美仪貌,善容止”;王峻“美风姿、善举止”;等等。颜之推在《颜氏家训·勉学篇》中曾语重心长地描述南朝世族子弟的生活:梁朝全盛之时,贵游子弟,多无学术,至于谚云:“上车不落则著作,体中何如则秘书。”无不熏衣剃面,傅粉施朱,驾长檐车,跟高齿屐,坐棋子方褥,凭斑丝隐囊,列器玩于左右,从容出入,望若神仙。明经求第,则顾人答策;三九公燕,则假手赋诗。当尔之时,亦快士也。(译:梁朝全盛的时候,还没当官的贵族子弟,大多不学无术,以至于有谚语说:“上车不会掉下来就是著作郎,能寒暄两句身体怎样就是秘书郎。”没有一个不是衣服熏香,脸孔剃光,擦胭脂抹粉,驾起长檐的牛车,脚蹬高齿木屐,坐在方格图案的丝褥子上,倚着杂色丝织成的靠垫,左右两边陈列古玩器物,从容地出出入入,看起来好像神仙。碰到求取功名要考试经书,就雇人作答;三公九卿出席的宴会上,就靠别人代为作诗。在那样的时候,也算是号得意的人物了。)

《颜氏家训·涉务篇》有另外一段对南朝世族精彩的描述:梁世士大夫,皆尚褒衣博带,大冠高履,出则车舆,入则扶侍,郊郭之内,无乘马者。……至乃尚书郎乘马,则纠劾之。……建康令王复性既儒雅,未尝乘骑,见马嘶歕陆梁,莫不震慑,乃谓人曰:“正是虎,何故名为马乎?”……(译:梁朝时世族人士,都崇尚宽袍子阔带子,大帽子高底鞋子,出门就乘车,进门有人搀扶,城里郊外,没有骑马的。……甚至尚书郎骑马,就弹劾他。……建康县长王复性格儒雅,从没骑过马,看见马嘶叫喷鼻跳跃,没有不震惊害怕的,就对人说:“这正是老虎,为什么叫作马?”……)

世族在优越的生活中好吃懒做,处事全无能力,人生全无目标,他们自命清高,正是护短的表现。颜之推说世族们品评起古今人物,都了若指掌,真正有事情交给他们去办,就什么都不会。他们生活在承平时代,不知道有国破家亡、流离失散的祸患;在朝廷做官,不知道战争的危险和紧急;永远有俸禄可领,不知道耕田的劳苦;站在吏员与百姓头上,不知道服劳役的辛勤。这些话,可谓旁观者清,语重心长。

这样高高在上的世族官员,常使寒门同僚既羡慕又嫉妒,既看不顺眼又无可奈何,比较刻薄的寒门只得找到机会就挖苦他们一下。南齐时寒门刘祥曾与世族王融同乘一辆车,路上看到有人赶着一头驴,刘祥就说:“驴!你好自为之,像你这样的人才,都已经做了中书令、尚书仆射。”刘祥此人向来尖酸刻薄,讽刺谩骂,口不择言,后来被南齐高帝萧道成流放广东,但若不以人废言,这几句指驴骂世族,倒也真是他的不平之名。

《颜氏家训》内页

南朝后期世族的式微

南朝后期,世族盛极而衰。

南朝开国皇帝多出身于寒门,他们鉴于门阀政治侵蚀国本,亟须加强君权以求自我巩固,加以世族一向鄙视吏事与武职,不屑烦劳,无法胜任实际政务,故南朝皇帝大多委任寒门庶族出任顾问或助理,担任实际行政工作。如此一来,随着南朝的延续,世族固然依旧高高在上,寒人的政治地位却也逐步上升,掌握了实际政权。高高在上的南朝世族的学识与能力渐渐不堪闻问,生活却更加奢靡腐化,君主对世族也表面尊敬,把他们供养起来,实际上却疏远与压抑。久而久之,世族慢慢远离权力的核心,丧失政治上的影响力,逐步式微。这种情况,仍然可以举陈郡谢氏为例。

谢灵运的孙子名叫谢超宗,幼年时随祖父、父亲流放岭南,在宋文帝末年回到建康做官。他好学,文章写得好,名声大,可是性格傲慢,且酗酒成性,经常醉醺醺地值班。宋文帝曾召见他,谈及北方边疆的事,谢超宗回答道:“那些(北朝)强盗打过来已经二十年了,就算佛出来也没办法。”文帝听了很不高兴,把他调为南郡王府的中军司马,这是武职,显然是有意让他去当个边疆地区的武官,长点军事知识。谢超宗从皇宫出来后,有人问他,新任命官居何职,在哪个府里?他答道:“不知道是司马还是司驴,既然是驴府,应该正是司驴。”

由此可见,南朝世族既不懂军事,更对此不屑一顾的实况。应当注意的是,陈郡谢氏在东晋淝水之战(383年)时出过谢安这样的宰相、谢玄与谢石这样的将军,以寡击众,获得大胜,保住东晋的江山。可是70年后,到刘宋文帝末年(约450—453年)时,其后代已经对北魏这个南朝的强敌与宿敌、一心想吞并南朝的强邻,完全不知所措,也不愿去面对,只剩几句仗恃世族身份装疯卖傻的酸话而已。

全国知识界的精英如此不堪,必定迫使皇帝从寒门中培养人才。果然梁武帝时设置五经博士,开馆招生,专收寒门俊才,由政府供给食宿,只要能通一部经书,核实后即可录用。此制度旨在鼓励寒人钻研经学,寒门的文化水准因此得到普遍提升,无形中消除了世族与寒人间文化上的鸿沟,使越来越多的寒门凭借文才、武功取得高位。相比之下,南朝世族早已丧失对政权的向心力,不以改朝换代为意,导致擅长政事的绝少,懂军事者更完全不可得,只剩下保持家族地位、好好享受人生的念头。当时世族的社会与经济地位尚未受到严重的挑战,家中仍有财力让他们招摇,所以会出现《颜氏家训》叙述的那种景象。

侯景之乱

梁武帝末年发生“侯景之乱”,建康几乎成为废墟,梁朝分裂,内战频仍。大动乱中娇生惯养的世族子弟原形毕露,他们身体虚弱,走不了几步路,耐不住寒冷或炎热,遂大量惨遭屠戮、病饿而死,或流落异乡。等到江南寒门武人陈霸先收拾残局,建国称帝时,南朝世族,尤其是侨姓世族已经日薄西山。

南朝二百年的世族门阀,最后随着南朝灭亡而恍如一梦,只留下那些当时不可一世的傲慢身影,隐约浮现在史书中。正如唐诗中所表达的那样: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