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王津旭（发自圣保罗市）
编辑 | 杜钬
2021年3月29日晚，巴西总统博索纳罗（Jair Bolsonaro）在推特上确认，调整政府秘书部、民政部、国防部、司法部、外交部、国家律师事务总局六部的部长级职位。自由党参议员芙拉维娅（Flávia Arruda）任政府秘书部部长，原政府秘书部部长拉莫斯（Luiz Eduardo Ramos）转任民政部部长，原民政部部长布拉加（Braga Netto）转任国防部部长，原司法部部长门多萨（André Mendonça）转任联邦律师事务总局局长，由原巴西利亚公共安全秘书多赫斯（Anderson Torres）继任司法部部长，外交部长一职则从激进反华的阿劳若（Ernesto Araújo）换为原总统特别顾问局顾问弗兰萨（Carlos Alberto França）。
多位部长“一日之变”早有迹象
此次部长级调整，实际上是新冠疫情出现以来巴西政治角力的短暂停顿，以及动荡政治局势的告一段落。
观察这份调任名单，真正从高层政府工作中离开的官员只有原联邦律师事务总局局长、国防部长、外交部长三位，接任相关职位的仍然是博索纳罗的政治盟友。从这一角度来看，此次六部部长职位更迭，更多的是博索纳罗政府内部的一次调整。深入观察，这份名单也反映了博索纳罗政府与议会拉锯的暂时中止，博索纳罗对待新冠疫情的政策转向，以及其团队为2022年巴西大选做出的准备。
同时，如果将巴西近几周以来司法、执法及经济部门的变动也纳入视野，足以发现此次“一日之变”早有迹象。2月19日博索纳罗宣布由曾为国防部长的若阿金（Joaquim Silva e Luna）担任巴西石油公司主席，并在次日的部队新生欢迎仪式演讲中宣布将对政府进行改组，从而拉开了改组序幕。3月15日，疫情中坚决执行博索纳罗抗疫策略、同样军队出身的原卫生部长帕祖埃洛（Eduardo Pazuello）离职，由巴西心脏医学主席马塞洛（Marcelo Queiroga）接任。
可以说，此次部长级调整，实际上是新冠疫情出现以来巴西政治角力的短暂停顿，以及动荡政治局势的告一段落。
撤换国防部长与三军司令：看似严峻实则平缓
博索纳罗以“解除职务”消解“集体辞职”的政治被动，在军队中寻找盟友。
3月29日改组消息正式确定，3月30日新国防部长布拉加上台后，博索纳罗签署了解除陆、海、空三军司令普约尔（Edson Pujol）、巴博萨（Ilques Barbosa）和贝穆德斯（Antônio Carlos Moretti Bermudez）职务的公文，这是巴西有史以来首次同时解除国防部长和海陆空武装部队司令。此后余波未平，4月6日联邦警局局长被替换为马利诺（Paulo Maiurino），4月10日各部秘书处秘书、各州警察局局长亦有替换。这一变动是否意味着博索纳罗与巴西军队之间出现裂痕呢？
（左起）2021年3月30日一齐离职的巴西前空军、海军、陆军司令（ 图片来源：Cristal Vox）
巴西立国以来一直具有军队参政的传统。1891年第一共和国首任总统丰塞卡（Deodoro de Fonseca）即为陆军元帅；瓦加斯（Getúlio Dornelles Vargas）借助1930年军事革命成为巴西政府的实际领导人；1964年之后的20多年，巴西始终处于军政府制度之下。1988年在国际压力及民主化潮流中，巴西恢复了文人治国的传统。此后，尽管军队逐渐退出政治领域，但仍对巴西政坛有着重要影响，导致罗塞夫（Dilma Vana Rousseff）政府倒台、卢拉（Luiz Inácio Lula da Silva）入狱的反贪污“洗车行动”背后，即有军队干预的影子。博索纳罗作为陆军上尉出身的民选总统，自2018年参选总统以来始终与军队保持友好关系，其就任总统也曾获得军队高层的公开支持。同样地，作为回报，博索纳罗也安排了多名原本在军队中任职的官员进入其政府工作，并在2019年被巴西媒体G1称为“自民主化以来军人任职数量最多的一届政府”。
然而，新冠疫情出现以后，情况发生变化。博索纳罗在2020年疫情出现及发展时期，对隔离、口罩防护、停工停学等一系列防疫政策持否定态度，而军队作为人员集中、生活轨迹高度重合的群体，出现了较大规模的感染。2020年4月巴西新冠疫情尚未蔓延之时，已有报道称“九天内部队感染人数翻倍”。尽管没有公开具体数字，但基层士兵大量感染新冠肺炎的新闻报道在过去一年内此起彼伏，这也导致了军队高层对于博索纳罗政府“消极防疫”政策的担忧。
此次被撤职的陆军司令普约尔，就曾在2020年4月30日与博索纳罗会面时与其保持社交距离，以击肘代替握手，此举被外界解读为部队对总统支持的下降。根据其下属塞吉奥（Paulo Sérgio）向《巴西邮报》（Correio Brasiliense）透露的消息，陆军军队的感染率及死亡率远低于其他群体，因为普约尔“及早采取了保持社交距离、使用口罩、全体检测、隔离等措施避免营房感染”，但这些措施与总统当时的防疫原则截然相反。而原国防部长阿泽维多（Fernando Azevedo e Silva）对于普约尔的屡次维护，以及不再公开支持博索纳罗防疫政策的“沉默表态”，进一步加剧了外界对于“总统失去军队支持”的猜测。在过去一年联邦政府与议会的拉锯中，阿泽维多对总统防疫原则的“阳奉阴违”在客观上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当地时间2020年4月30日，在阿雷格里港军事指挥部，时任巴西陆军司令普约尔击肘代替握手，欢迎博索纳罗总统
此外，由于博索纳罗与其子频繁发表出位言论，曾在过去一年内多次引发人们对于政府军事化的担忧，就有联邦议员于2021年2月调查，称博索纳罗政府中军队出身的官员人数剧增。以卫生部为例，军官任职从其就任前的2.7%增加到7.3%。阿泽维多及普约尔都曾对博索纳罗政府将军队角色过于政治化而表示担忧，并多次澄清坚决维护民主，这或许也是双方出现分歧的原因。
不过，此次国防部长与三军司令的解聘并不能代表现任总统与军队蜜月期的结束。在当前博索纳罗政府的23位部长级职务中，民政部部长、科技创新部部长、基建部部长、矿物能源部部长等共七位部长仍在或曾在军队中任职。发生在军队层面的“一日之变”，或许是博索纳罗面对军队意见的分歧时，希望以“解除职务”消解“集体辞职”的政治被动，在军队中寻找盟友，并借此加强对联邦政府的控制力。
联邦参议员任政府秘书部部长：总统与议会的短暂妥协
弹劾议程更有可能在未来作为议会与总统持续拉锯的工具而被频繁讨论。
自新冠疫情出现，尤其是2021年巴西疫情经历第二次高峰，加之博索纳罗消极抗疫政策争议增大，总统与议会之间的关系也愈发紧张，延长自己的政治生命，保证不被议会弹劾直至下一轮总统大选年开启，是一年以来博索纳罗总统面对的最大挑战。
根据巴西1891年宪法所确立的议会构成和议员选举规则，当选的执政党派一般很难占据议会15%以上的议席，这就意味着总统与执政党在议会中永远是少数，总统需要与议会中的大多数达成妥协才能保证国家政治的稳定。1945~2015年，共有四位总统在任内被议会启动公开弹劾程序，但仅有1992年时科勒（Fernando Collor de Mello）总统因此提前离任。而2016年罗塞夫在劳工党如日中天之时，因“洗车运动”的贪污丑闻遭遇弹劾下台，由此打开了弹劾总统成功的潘多拉魔盒。自此至今五年内，几乎每一任总统都受到过弹劾威胁，这也导致了每一任总统都要花费大量精力与议会政治角力。
2019年博索纳罗正式上任后，大刀阔斧地继续巴西经济改革，解除工会的义务性、延长退休年龄、大幅削减教育拨款、推动税制改革、推动公共领域的外资投资及国有资产的公-私伙伴经营模式，在任上持续受到弹劾申请。根据议会网站公开信息，两年内至少已收到12000多次弹劾申请，100多份弹劾草案，而其中60%提交于新冠疫情发生后。同时，由于当时的外交部长阿劳若代表总统表现出激进的对华政策，对圣保罗布坦坦学院与中国合作开发疫苗多有阻挠，并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巴西当前疫苗接种青黄不接的尴尬局面，这也使得许多联邦议员于今年多次公开批评政府工作。
同时，非专业的军队官员大量在政府中任职的情况也引发了不满。疫情对于政府的冲击不言而喻，博索纳罗就任至今的两年内，已三次更换民政部长，五次更换总统总秘书和教育部长，更不用说处于疫情中心位置的卫生部长一职——原卫生部长帕祖埃洛遭遇最高法院法官起诉，而在过去半年内博索纳罗多次对外透露更换人选的信息，却无人回应，巴西著名医生鲁德米拉（Ludhmila Hajjar）甚至公开拒绝担任此职。在3月29日公开部长职务调动之前，议会已多次向联邦政府施压，要求总统承担防疫不力责任，此次职务变动也可以看作是博索纳罗政府回应议会施压、调整防疫政策，并改变政府面貌的一次尝试。
自由党参议员芙拉维娅任政府秘书部部长就是寻求缓和关系的一种信号。芙拉维娅于2018年参与联邦议员选举，并成为巴西利亚选区获得投票数量最多的议员，其配偶是原巴西利亚联邦区区长若泽·阿鲁达（José Roberto Arruda）。同时，她与众议院议长亚瑟（Arthur Lira）处于同一政治阵营。议会在2月25日投票批准了2021年的联邦政府预算，但遭遇预算混合委员会（CMO）的阻碍，这主要是由于疫情导致美元兑雷亚尔的汇率大幅上涨，而2021年第一季度通胀严重，同时疫情期间政府支出增加远超预期。在这一背景下，选择在议会中影响较大的议员进入政府秘书部就职，也表现了博索纳罗正在争取议会支持，应对弹劾困境及财政困境，争取将其政治生命延长至进入大选。
自由党参议员芙拉维娅和她的丈夫若泽·阿鲁达
那么，总统弹劾是否真的会启动呢？可能性或许并不大。考虑到大选日期将近，实现总统弹劾流程所需的时间，以及大选或许会出现的三方混战，弹劾议程更有可能在未来作为议会与总统持续拉锯的工具而被频繁讨论。
“甩锅”外交部长：应对疫情与新政府形象塑造
环境剧变，民众对于政治家形象的期待也在发生改变。
根据巴西卫生部官方数据，从2020年2月巴西第一例新冠患者确诊至今，巴西累计共有1351万多人确诊感染，35万多人死于新冠。日新增感染人数在2020年7月末达到第一波高峰，之后回落，但圣诞节、新年、狂欢节期间，人口流动重新活跃，日新增感染人数再次上升，并在2月中旬超过7月最高值，此后一路攀升，至今未见明显减少。
截至5月3日，巴西因新冠疫情死亡的人数已超过40万人（图片来源：土耳其阿纳多卢通讯社）
与这条曲线反相关的，是博索纳罗的民调支持率。参考FSB公司的民调报告，疫情发生以来，博索纳罗的支持率不断下降。2020年4月由于签发了家庭应急援助金项目，支持率出现上升，其后缓慢下降，在5月达到低谷。2021年3月停发援助金后，其支持率首次跌落至25%以下。
随着疫情蔓延，巴西民众也开始逐渐质疑博索纳罗所宣扬的新冠防疫原则。博索纳罗自竞选以来始终持激进反华论调，导致巴西在新冠病毒流行初期，没有采取有力措施控制疫情蔓延。随着2021年初疫情在巴西再次爆发，人们开始有意识地遵守隔离，正视疫苗的重要性，并反思博索纳罗所持的反中观点。在FSB公司的同一份报告中，对疫苗注射持支持观点的受访者占58%，比一年之前上升了一倍不止。同时，有63%的受访者认为博索纳罗对待中国的策略有误。
巴西自上世纪70年代后一直保持“局外人”的外交战略，即寻求提高国际地位、增加国际话语权的同时，坚持在国际纠纷中不站队的原则。而原外交部长阿劳若此前的举动偏离了这一准则，并且在美国大使的任免上选择了与博索纳罗之子关系密切的奈斯托（Nestor Forster Jr.），对中美争议的态度几乎回到了“一边倒”时代。在巴西疫苗注射计划十分依赖于中、印疫苗的今天，这种自绝后路的外交政策受到了广泛的批评。从某种意义上说，如果博索纳罗坚持这种对外策略，无异于政治自杀，而他撤换外交部长的举动，也就意味着让阿劳若“背锅”，并向外界表明政府外交策略的变化。新部长弗兰萨上台的两周内，争取俄罗斯疫苗引入巴西、与中国外交部长王毅电话连线讨论疫苗生产工厂建设问题、调整驻美使馆人员，表现出相对务实的外交态度。
在当前通胀不止、经济衰退、政坛动荡的环境下，民众对于政治家形象的期待也在发生改变，过往追捧的叛逆政治家形象，如今逐渐开始出现对秩序感的寻求以及权威知识的回归。博索纳罗也不得不按照这样的变化来塑造自己的形象。
考验博索纳罗大选前景的关键因素
控制疫情、恢复经济这两点是博索纳罗谋求连任的重中之重。
面对2022年大选，博索纳罗目前可能的竞争对手包括卢拉、莫罗（Sérgio Moro）、高美士（Círo Gomes）、多利亚（João Dória）等。如果没有疫情，在前任政府经济改革的基础上，巴西经济活动已在2019年初出现复苏，同时税制改革也进入政府议程，博索纳罗连任的呼声较高。但现在，民意却有所变化。最新民调显示，博索纳罗的支持率为28%，低于卢拉的34%，其他人选支持率均不超过6%。
2021年3月10日，巴西前总统卢拉对工会工人发表讲话（图片来源：美联社）
莫罗曾在2017年作为法官判决卢拉受贿洗钱，导致卢拉无法参选总统，他本人则通过这一事件获得广泛关注。2021年3月初，巴西最高法院法官法钦（Edson Fachin）宣判，卢拉受贿案中有四起指控涉及跨区域判决的权限问题和取证违规问题，故而原判决无效。其后，巴西总检察院就法钦的宣判上诉。根据巴西时间4月15日最高法院投票结果，卢拉暂时获得了竞选总统的政治权利，但这不意味着卢拉已经完全从“洗车行动”的麻烦中解脱。该受贿案中的其他指控将在4月22日重新讨论，原法院判决无效则意味着需要将这四起指控转移至巴西利亚法院重新审理。而卢拉要求重判的14起案件中仍有13起尚未审理。另一个情况是，当时审理卢拉受贿案的法官莫罗，在博索纳罗成功竞选总统后，成为其政府司法部部长，因此，卢拉的律师团队质疑原判决中莫罗法官的客观性。如果最高法院判定莫罗存在非法判决，那就意味着卢拉现在的所有指控全部作废，卢拉才彻底恢复自由之身。
总而言之，如果博索纳罗谋求连任，那么控制疫情、恢复经济这两点是其工作的重中之重。要想实现其中任何一项，都需要相对稳定的政治环境和对政府工作的控制能力，这正是此次巴西政坛密集的部长级职务调整的关键。（本文刊发于《环球财经》2021年5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