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剑狮：被遗忘的“闽南之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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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山县康美村的剑狮（林鸿东摄影）

如果能有一种徽记，用来代表闽南文化，它会是什么？

我想，应该是“剑狮“！

剑狮是我见过的，最为神秘，最为有趣，最具代表性的闽南文化徽记。它的标准形象是：额画八卦（或“王”字）、嘴衔七星剑的狮面像。狮面的基本特征则是：凸眼、阔嘴、宽鼻、獠牙、蓬发。

2019年3月，我陪萧春雷夫妇游石码古城，路过一段骑楼老街时，忽然听到萧春雷说了一声，“这里有剑狮“！果然，在一户人家二楼窗户上方，赫然发现一处造型奇特的灰塑“绿眼剑狮”像。这“剑狮”为西洋风格，其眼珠不知用何材质做成，竟绿幽幽地。对我来说，这是第一次了解到“剑狮”的存在。

漳州龙海石码“绿眼剑狮像”（林鸿东摄影）

回来后，经过阅读一些资料，大致得悉，剑狮是一种主要流传于明清时期且与风水学密切相关的闽南厌胜物（辟邪物）。它的种类很多，且不同的特征有不同的寓意。如以剑区别，剑柄在左表示祈福，剑柄在右表示辟邪，狮衔双剑表示镇煞；如果以颜色分，朱红表示富贵人家，青黑表示普通人家；如以位置分，有门楣剑狮、窗楣剑狮、柱梁剑狮、山花剑狮、石敢当剑狮。剑狮的剑，一般指北斗七星剑，此剑是道教的法器。

“剑狮”是台湾的说法，闽南叫“狮咬剑”或“狮衔剑”，鉴于“剑狮”的叫法更简洁明了，本文直接使用。关于剑狮的由来，众说纷纭，其中，流传最广的是来自台湾台南的说法。此说法认为，郑成功军队在台南鹿耳门登陆时，为防御荷兰人的枪炮，在藤制盾牌外的铁板上铸造狮面形象，郑军将士操练回家时，习惯于把盾牌挂在墙上，把刀剑插进狮面的牙缝，正如狮子咬剑一样。后来，这种“剑狮”像便成了台南一带的辟邪物，正如金门的风狮爷。

这种说法，显然让人难以置信，它与厦门博饼郑成功军队创始说极为相似，而前者之说早已被证伪。有种种迹象表明，剑狮的这种郑成功军队创始说，与2004年蔡金安先生在台湾台南安平创办“剑狮埕”有关。文化创意的一些努力，可以光大剑狮文化，却暗淡了剑狮文化的真相。

台南剑狮（施沛琳教授提供）

我在《鹭客社》发表的关于石码”绿眼剑狮”的文章发表后，引起了厦漳泉各界相关人士的关注。在此文的启发下，厦门一电视台记者很快在海沧区东孚镇贞岱村找到了两处灰塑“剑狮”像。在电视节目中，厦门文史学者卢志明指出，早在明代早期，”剑狮“便已是闽南的辟邪物，用于房屋、壁画、服饰的装饰。

2019年5月初，我在诏安山河古村采风时，在一民居山墙上意外发现一处形象狰狞的“怒目剑狮像”。此“怒目剑狮像”与石码、海沧的剑狮一样，都是灰塑作品，然而，其刻画水平却远甚于前述两者，完全可以说是一种高明的艺术创作，特别生动，特别传神，尤其是双眼，竟似真的一样。在同为诏安的南诏古城，我还发现了一处“剑狮”。此后，寻找剑狮的冲动一发不可收拾，我在采风过程中把剑狮纳入重要的考察对象，这里也要感谢一些热心读者的支持，最终，我在漳州市区、漳浦、云霄、东山陆续找到剑狮的踪影，特别是东山，刚刚寻觅，即已发现十多个。

漳州诏安山河村剑狮像（林鸿东摄影）

在与漳州传统木版画非遗传承人颜朝俊先生的交流中得悉，漳州传统木版画中一直都有剑狮的主题。

引起我高度重视的是，诏安南诏古城的剑狮其实是石敢当剑狮，该剑狮不是灰塑的，而是阳刻在石敢当的首部，剑狮下还阴刻着“泰山石敢当”五个字。这是我第一次发现石刻剑狮与石敢当剑狮。

龙海也找到不少。

漳州龙海某村剑狮（林鸿东摄影）

2020年11月，我到东山旅行时，短短三天内找到了九处剑狮像，其中四处位于铜山古城、四处位于康美村。此后，在网上搜到了三张东山剑狮照片。近日，张哲民兄阅读了我的剑狮文章后，在东山铜陵找到了四个。现东山剑狮共已发现十六个，由于台南剑狮（非文创类）仅有二十多个，可以预计，如果在全东山进行排查，很可能会发现远远超过台南的剑狮数量。既使是现有的十六个剑狮，也足以证明，东山岛是闽南剑狮分布最为密集的地方之一。

东山湖塘村剑狮（图片来自网络）

关于厦门剑狮，前面讲到海沧有发现两个，我在走寻老厦门创始人陈福阵发的照片中，也找到了一个，好像是集美的，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柱梁剑狮。其它，我在岛内的中山路附近找到一个小型铜质剑狮牌，比较崭新，只能证明岛内此风俗依旧在传承。我在工作所在地的翔安区也找到了两个，都在大嶝，都是与诏安南诏古城一样的石敢当剑狮，其中，溪墘里那尊“大胡子石敢当剑狮”极为古老，据说已经三百多年了。

厦门市翔安区大嶝溪墘里“剑狮石敢当”（林鸿东摄）

泉州呢？

今年四月，我展开了一场泉州人文之旅，陆续在晋江市东石镇与泉港峰尾古城，找到剑狮踪影，这弥补了泉州地区的空白。

泉州市泉港区峰尾古城的剑狮（林鸿东摄影）

同在福建，闽南之外的世界，有没有剑狮？

有！这里便要提到莆田的剑狮。2020年10月，我在莆田涵江采风时，在包括罗苜田在内的一些传统人文街区，找到了十多个莆田版的剑狮。莆田版的剑狮，与闽南剑狮功能基本一样，同样喜欢跟八卦组合，同样嘴衔七星剑，不同之处在于，它不是狮面，而是全狮。这显示了莆田与闽南之间，既有一定的共同渊源，又有自己个性的文化特质。

莆田涵江剑狮像（林鸿东摄影）

在客家地区也有，诗人简清枝在龙岩连城培田古村落发现一个，并把照片发给了我，这显示了，客家文化与闽南文化之间，有一定的交流关系。

龙岩连城培田村剑狮（简清枝摄影）

随着本人采风范围的扩大与深入，很快便发现：闽南的剑狮习俗竟覆盖至广东潮汕。虽只是匆匆一行，却在饶平、揭阳、普宁全都发现了剑狮。由于潮汕文化与闽南文化同源，也可以称为闽南文化的分支，剑狮习俗显然是闽南文化区共有的，且早已有之。

广东饶平新韵楼的剑狮像（林鸿东摄影）

广东澄海程洋冈剑狮（林鸿东摄影）

其中，揭阳古城“红脸剑狮”的发现，让我深受启发。这个体量极大的红脸剑狮与我之前发现的，不太一样，它的八卦与七星剑是独立的。八卦在左，没描在狮额上，七星剑在右，没咬在狮嘴中。其它的方面，与一般的剑狮无异。这样的“剑狮”算不算剑狮？如果不算，它与其它剑狮又有什么不同！如果算，这说明了剑狮的剑与狮是可以分开的。这个“剑狮”为什么要设计成这样，已经无从得知。但它的存在，让我思考到一个问题，那就是：如果没有八卦与七星剑，仅仅是一个狮头像，它又是什么？

广东揭阳古城的剑狮像（林鸿东摄影）

在我不断追踪闽南“剑狮”踪影时，有读者提供了一个宝贵的信息，那就是关于大陆西南地区的“吞口”民俗。从一些公开资料得悉，“吞口” 是一种历史悠久，广泛存在于中国西南的少数民族民俗，其特点是凸眼、犬耳、宽鼻、獠牙、咧嘴、伸舌，其外形、功能恰好与“剑狮”惊人地相似，只是吞口不一定衔剑，有衔剑也有不衔剑的，此外，吞口很多也不一定是狮面，只能说是兽面。

从“吞口”的角度观照闽台地区的“剑狮”信仰，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闽台的“剑狮”显然与西南“吞口”有着某种深刻的渊源关系，剑狮很可能是被限定在剑狮合一形象上的吞口，换一种说法，剑狮是吞口文化在闽南的主要表现形式。在采风过程中，确实可以发现大量没有衔剑的狮面，其功能与剑狮无异。

这里我还想提醒的是，西南地带的吞口，有着一个更为深远的来源，那就是傩面文化，或更为古老的史前兽面文化。

经两年多的奔波，我在厦漳泉潮莆等五个与闽南有关的地区全部找到民间性“剑狮”文化遗存，现搜集的剑狮数目，已经接近八十个。随着我采风范围的不断扩大，我相信还会发现更多的剑狮。

种种迹象表明，闽南才是剑狮文化的真正原乡！剑狮文化的核心很可能是东山岛，剑狮文化从闽南东传台湾后，经台湾文创人的创作，演绎成与郑成功有关的文创事物。

遗憾的是，我们遗忘了这个宝贵的“闽南之徽"!

我期待，作为剑狮原乡的闽南，有一天，也能打造出自己精彩纷呈的“剑狮埕”，本人为寻找剑狮所作的一切努力，便是为那一天的到来而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