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誉为荷兰黄金时代三大画家之一的维米尔,有一幅名为《代尔夫特一景》的作品,这是他为数不多的风景画之一。画面中,小城代尔夫特沉浸在一派安宁祥和的气氛之中,运河上停着数艘船只,有小货船,也有载客平底船,河岸一侧有几个行人在悠闲漫步,另一侧高矮错落的建筑物在厚重的积云下静默矗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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乍看之下,维米尔所描摹的不过是17世纪60年代,代尔夫特城中再寻常不过的一天,但这幅画中所蕴含的历史信息绝不仅限于此。运河上的船只、岸上的荷属东印度公司大楼仓库,让人们得以窥见荷兰黄金时代贸易繁盛的景象,两座顶尖高耸的教堂分别是天主教徒、新教徒集会的场所,彼时尼德兰宽容的宗教氛围可见一斑。

如果再把时间线往前追溯,我们不难发现,维米尔生活的代尔夫特之所以能够经济富足、宗教自由,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一场耗时长达80年的漫长战争,史称“尼德兰八十年战争”。这场战争的交战双方分别为西班牙和尼德兰,以1568年海利赫莱战役为起点,终结于1648年《明斯特和约》的签署,法兰西、英格兰、德意志等周边国家不时卷入其中,宗教、贸易、外交、政治、文化等因素相互交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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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过去的百余年间,关于尼德兰八十年战争的讨论有很多:它究竟是独立战争,还是一场反叛运动?为何会持续近百年之久?奥伦治亲王、腓力二世、伊丽莎白一世等人物,在其间分别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荷兰历史学家安东·范德伦从专业的视角出发,以更加通俗易懂的语言、简明清晰的逻辑,在《海洋帝国的崛起:尼德兰八十年战争,1568-1648》一书中,为我们重新梳理了这场彻底改变尼德兰、西班牙命运的战争始末,并将贯穿始终的宗教、利益因素呈现得淋漓尽致。

01 “嫁妆”“遗产”到独立王国:尼德兰的百年变迁

从地理概念来说,尼德兰(又称“低地国家”)是指莱茵河、缪司河、德河下游以及北海沿岸地区,包括荷兰、泽兰、布拉班特、佛兰德、卢森堡等17个省区、300余座城市。然而,在很长的时间里,尼德兰并非拥有完全政治自决权与宗教信仰自由的独立国家,更像是一个拥有共同领主的松散联省组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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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14世纪初期至16世纪中期的两百余年间,尼德兰作为一项政治财产,通过联姻、继承等形式在不同的统治者之间辗转。从法兰西国王约翰二世到善良的腓力,在勃艮第家族的手中,不断有新的领地被纳入低地国家的范畴。其后,当勃艮第公国的女继承人马克西米连一世与哈布斯堡家族联姻,尼德兰又并入神圣罗马帝国的领土。16世纪中叶的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查理五世在退位后,将包括西班牙、尼德兰在内的领土,交由自己的儿子腓力二世统治,自此开启了西班牙统治尼德兰的时期。

根据安东·范德伦的观点,尼德兰与西班牙之间存在着三大核心利益的分歧:宗教、自决权和参与权。换句话说,西班牙国王同时作为本国君主和尼德兰统治者的双重身份,游走在宗教信仰氛围、政治利益、经济利益诉求不同的两个“国家”之间,不可避免地会产生冲突。

一方面,在尼德兰,以奥伦治亲王为首的新贵族们推崇“宗教与良心自由”,允许人们持有不同的信仰,而西班牙则是一个天主教国家,将加尔文宗、路德教等视为“异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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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方面,在对待尼德兰的态度上,西班牙统治者更多将其当作政治附属品和税赋来源地,并不承认尼德兰拥有政治自决权,而是派遣总督作为代理人执行自己的统治意志。与此同时,西班牙还强加给尼德兰十分沉重的税负,据估计,当时西班牙的税收收入有半数来自尼德兰地区。尼德兰方面则希望能够实现国王与贵族的共治,通过三级会议等组织管理自身事务。

随着时间的推移,两者之间的矛盾日渐累积,尼德兰人强烈要求改变这一局面,以维护自己的切身利益,战事一触即发。其后腓力二世、腓力三世、腓力四世、血腥玛丽、伊丽莎白一世、 阿尔瓦公爵、奥伦治亲王、亨利三世等人物轮番登场,血腥敕令、异端审判、捣毁圣像运动等将信仰纷争带入白热化阶段,荷属东印度公司的成立、海外贸易利益的争夺,也成为八十年战争背后的另一驱动力。

02 异端审判与圣像破坏运动:点燃近百年战火的宗教分歧

16世纪上半叶的欧洲,掀起了一股宗教改革的风潮,严重挑战了拥有大量特权、掌握丰厚财富的传统天主教会势力。在新兴资产阶级占据主导地位的尼德兰,宗教改革进行得较为彻底,同时存在着天主教、门诺派、加尔文宗等不同信仰派别。

以查理五世、腓力二世为代表的西班牙君主,则以打击“异端”为己任,不能容忍路德派、加尔文宗等的存在,通过任命红衣主教、设立宗教裁判所,甚至是军事镇压等方式,试图维护他们心目中唯一的“正统”——天主教信仰。

西班牙国王腓力二世统治时期,重新严格执行“血腥敕令”,“异端”分子不仅要被罚没财产,还面临着砍头、火刑甚至活埋的悲催结局。在腓力二世的支持下,彼得·蒂特尔曼斯被任命为尼德兰宗教裁判官,他所经手的1500余件异端案件中,有127件以死刑收尾,断头台、火刑柱一时成为人们谈之色变的名词。尼德兰总督玛格丽特(帕尔马的)的顾问格兰维尔,在1561年成为布鲁塞尔的红衣主教,更是招致尼德兰贵族群体的集体抗议。

在尼德兰贵族奥伦治亲王威廉等人看来,“只要(一个人)表现得当并做出财政贡献”,那么无论他(她)是天主教徒,还是门诺派教徒,抑或信奉加尔文主义都无关紧要,用残酷迫害的形式制造恐惧氛围,以严格控制臣民的良心不过是徒劳之举。这种现实主义取向的宗教观念,既反映出他们颇具前瞻性的理念,也符合时代发展的大趋势。

为了争取宗教信仰的自由,尼德兰高级贵族们成立了贵族协会”、召集三级会议、派遣使者递交请愿书,要求西班牙暂缓宗教法令和迫害,他们的诉求自然没能得到应允,还落得一个“雅号”:乞丐。他们并未以此为耻,反而佩戴上乞丐勋章,将“忠于国王、忠于乞丐的袋子”作为自己的口号。

顺便提一句,在之后的战事中,还有另外两股乞丐势力异军突起,成为对抗西班牙军队的重要力量:由水手、流亡贵族、渔夫等组成的“海上乞丐”,和包括手工业者、农民在内的“森林乞丐”。

西班牙与尼德兰的宗教分歧,在1566年的圣像破坏运动中达到顶峰。最初参与破坏圣像的活动的只有20人,发生在佛兰德的圣劳伦斯修道院,但不久之后,越来越多的愤怒群众加入其中,规模越来越大,人们用锤子砸碎圣像、破坏昂贵的祭坛画,无数宗教艺术精品毁于一旦,天主教会的巨额财富被没收。

圣像破坏运动,是长久处于精神压抑状态的尼德兰人发泄怒火的途径之一,这既与当时尼德兰部分地区,由于贸易停滞、自然灾害等造成的失业、贫困等严酷现实情况有关,也将西班牙与尼德兰的冲突搬到了台面之上,西班牙国王腓力二世决意派出军队镇压这些“反叛者”,点燃了此后近百年的连绵战火。

03 海上贸易利益之争:从英格兰海盗到荷属东印度公司

在宗教信仰与政治利益上的分歧之外,尼德兰与西班牙的矛盾更多体现在经济方面,八十年战争更多还是双方争夺海上控制权和贸易利益的战斗。

就16世纪的尼德兰本身而言,渔业、商业、贸易是其最主要的收入来源,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已经初具规模。尼德兰北部的荷兰、泽兰、佛兰德等地,鲱鱼的捕捞、腌渍、运输等行业为20多万人提供生计,还带动了远洋航行、船舶制造等周边行业,在当地金融家、富商们的共同参与下,荷兰等地的财政收支状况得以持续改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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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之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在长期军事负担过重、缺乏有效财政管理手段等问题拖累下,一度陷入破产泥沼的西班牙。腓力二世等西班牙国王为了摆脱财务困境,向布鲁塞尔的银行家们进行借贷,还在尼德兰加征繁重的流转税。阿瓦尔公爵甚至扬言,“宁可把一个贫穷的尼德兰,也不把一个富庶的尼德兰留给魔鬼”。

考虑到西班牙统治下不同领地间模糊的财政责任分担现实,尼德兰人对这一掠夺性加税措施持强烈的反对态度,许多受到波及的贵族、手工业者、商人或者被迫流亡国外,或者加入反抗西班牙的群体之中。

海外贸易方面,15-17世纪,大航海时代的到来、新航路的开辟等,在东西方世界间通过开拓海外殖民地、发展商业贸易等形式,建立起更为广泛而密切的连接。在这一过程中,欧洲国家间的“贸易战”也不断升级。

荷属西印度公司的皮特·海因曾带领私掠船只,在大西洋上袭击西班牙的运银船,抢到了价值高达1100万荷兰盾的白银,大大缓解了西印度公司的财务状况,也为联省共和国的进一步军事行动提供了资金支持。

英格兰女王伊丽莎白一世出于财政和军事的考虑,一度默许英国私掠船只横行海上,拥有“官方牌照”的英格兰海盗们大肆劫掠西班牙商船,还扣押过腓力二世在尼德兰的利益代言人、阿尔瓦公爵运送黄金的船只。英格兰等周边国家与西班牙的贸易关系,影响了它们在西班牙-尼德兰冲突中的立场,进而塑造了当时的欧洲政治格局。

为了尽可能地攫取海外贸易的利润,在奥尔登巴内费尔特的组织下,原本互相竞争的众多尼德兰贸易公司共同联合起来,成立了荷兰东印度公司,并在阿姆斯特丹、鹿特丹等贸易中心城市设立商会,维米尔画作中、作为荷兰第六大贸易城市的代尔夫特,就有一座显眼的荷属东印度公司仓库大楼。

尼德兰与西班牙的贸易关系,随着战争形势的改变也在不断发生变化,这一点在1602年双方订立的《十二年停战协定》中,体现得尤为显著。协议的第一条就约定要保障人员与货物的自由流通,不得随意扣押对方货物,西班牙还将向荷兰重新开放港口,允许荷兰商人将西班牙羊毛、波罗的海谷物、金银等货物源源不断地运送到世界各地。

04 写在最后:老牌日不落帝国的陨落,海上马车夫的崛起

1648年,在法兰西、英格兰的调停下,西班牙与尼德兰重新坐回谈判桌前,在明斯特缔结和平协议,签署了著名的《明斯特和约》,新生的荷兰共和国作为一个独立国家的地位正式确立。

随着八十年战争的结束,荷兰成为西方世界冉冉升起的新星,以海上马车夫的姿态活跃于海外贸易领域,原先的日不落帝国西班牙彻底走向陨落之途。荷兰的繁荣不仅体现在经济方面,文化、艺术、哲学等领域同样进入了黄金时代。

荷兰的市民阶层通过商业贸易积累了可观的财富,取代了原先的封建贵族,成为艺术家们的赞助人,催生出以描摹日常生活见长的风俗画派,伦勃朗、维米尔、哈尔斯等大师都诞生于这一时期。荷兰在宗教上的自由宽松氛围,使其成为受宗教迫害者的避难所,诸如斯宾诺莎、笛卡尔等哲学家纷纷来到荷兰,莱顿大学等学校的成立,进一步强化了荷兰的人文艺术气息。笛卡尔曾评价他生活的阿姆斯特丹城,“是一切可能性的集合点,又是一个平凡物件和新奇小玩意儿都能见得到的地方”

从命途多舛的边缘小国到独立强盛的海洋霸主,荷兰用了近百年的时间,生活在代尔夫特的维米尔,见证了荷兰黄金时代的辉煌景象,他用画笔将我们引领至某个资产阶级的人家,徜徉于代尔夫特运河边的街道。

然而,到了17世纪后半叶,由于代尔夫特在全球经济贸易中的地位日渐衰微,曾经富裕的市民赞助人对于艺术品的需求随之缩减,画家维米尔在病痛、贫困中走向了生命的终结,此时荷兰的黄金时代也将迎来它的尾声。

参考资料:

1、安东·范德伦,《海洋帝国的崛起:尼德兰八十年战争,1568-1648》

2、卜正民,《维米尔的帽子》

3、李真淑,《艺术的记忆:名画背后的世界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