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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夏三候:蝼蝈鸣;蚯蚓出;王瓜生。

清晨醒来,一句话莫名浮于心底:五月属于白花。究竟是什么白花呢,是栀子,刺玫,还是白芍?去查二十四番花信风,才发现自小寒梅花始,到谷雨楝花终,立夏后再无确定的花信——更何况谷雨三候,除了楝花,还有牡丹和酴醾。前者国色无双,后者寂寞绝尘,一句“开到荼蘼花事了”(宋王淇《春暮游小园》),不知道破了多少爱情小说的题,又落了多少套:情事再旖旎,终究也会流水落花春去也的。

但谁也不信立夏之后便不开花。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说:“立,建始也,夏,假也,物至此时皆假大也。”“夏”此处通“假”,不是虚假,亦不是假期,只是蓬勃明亮地生长壮大。《说文》里又说“夏”就是中国人: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章服之美,谓之华。大水也可称为夏,汉水曾名夏水,汉口也称夏口。如此说来,立夏竟然是极壮阔开阖的两个字。

此时春播的禾苗已亭亭玉立,粉白的槐花与蝟实——又名美人木——正在华北各地盛放,而北京路边的月季也方新绽。这两年还发现了一种以玲珑取胜的变色粉团蔷薇,有天夜里从很远的郊区坐地铁回来,一路在夜风中走回家去,在路边遇到了两架挂满粉团的栅栏,顺手捡起了路人折下丢弃的一枝,回家插瓶才发现是淡绯色,重瓣,花型小巧精致,像欧洲少女十八岁成人礼舞会上层层叠叠的蛋糕裙,有一种初生羞怯的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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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夏前几日因为长篇进行得不大顺利,时常失眠。然而这也是多年来的老毛病了。就个人而言,失眠最严重的症状还不是头痛,而是口渴,不断要起来喝水,喝多了又要上厕所,如此循环往复,游魂般在客厅与卧室之间来回游荡,渐渐发现没完全拉好的窗帘已透出光来,晓风拂过,露出一角淡蓝微明的天空,早起的鸟儿已啁啾了。

好在已经不用坐班,失眠也可以安然以对。便开台灯看书。枕边放了人文旧版的《陆游诗选》,随手一翻就翻到这首《立夏前两日作》。

晨起披衣出草堂,轩窗已自喜微凉。

余春只有二三日,烂醉恨无千百场。

芳草自随征路远,游丝不及客愁长。

残红一片无寻处,分付年华与蜜房。

放翁那天大概也起得很早,天气早已转暖,披衣出门只“喜微凉”。颈联提醒我们初夏原本是读书时代毕业在即的日子,苏轼的《南乡子》里有一句和它很像:

东武望余杭,云海天涯两杳茫。何日功成名遂了,还乡,醉笑陪君三万场。

不用诉离殇,痛饮从来别有肠。敬业送归灯火冷,河塘,堕泪羊公却姓杨。

“离殇”两字也教人想起每年毕业在即必定响彻KTV包厢的《离歌》。而我记忆中的夏夜,也总是和烤串、夜宵以及与友人通宵达旦的聊天相关。

有晚失眠,也是因为前一日和朋友去了簋街睡得太晚。其实就是出版社的前同事,家就住北新桥,还叫了她的儿子石头。我进社时石头才刚上初一,现在已出国读完本科又回国,俨然已是大小伙子了。约好吃川菜冷锅鱼,聊聊说说,不多时,石头带了一个人高马大的发小过来,遂寒暄入席。前同事每次见到儿子都会流露出甜蜜夹杂不安的神情,大抵是慈母常态。我见过石头第一任女友,是高中同学,高三毕业前夕和他妈说:你们家长也是时候见一见了。我前同事引为奇谭,偷偷告我。我哈哈大笑,说“可见你家家教开明”。到底有没有见面不得而知,但他确然是和那个女生一同出的国,还时常拉上他妈一起旅行。往后情形逐年变得复杂,前两年我知道的最新消息,是两人回国后很快分手,初恋去了美国,而石头又和一个学跳舞的女生一起。那姑娘我也见过一次,在人文社冬日昏暗的一楼大厅灯光里,只记得个子很高,脸又白又小,和我印象中小麦色肌肤的初恋不是一个类型。

坐下没几句石头就说:“姐姐你肯定没有我的情感经历丰富。”我隔着氤氲香辛的烫锅边笑边觉得恍惚,惊叹于下一代成长之快,也不禁想起多年前的自己大约也是如此,全世界没有比爱不爱一个人更重大的事。

他妈妈悄悄和我说:“幼稚吧?”我说“正常”。自己第一本小说集《十一味爱》的发布会题目就是“年轻时还有什么比爱情更可说”,原来离生命的初夏已经有些日子了。本科时和男友赌气痛哭,竟恍如隔世。

那顿饭吃了很久,也聊了很久关于爱情的话题。石头的发小在银行工作,眉眼带笑,石头妈妈叫他二哥,很稔熟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男生的妈妈总和儿子哥们关系更好,相对来说我妈和我的手帕交就不怎么熟——可能因为青春期男生更常在朋友家留宿。聊得兴起,两个男生都羞涩地拿手机向我展示女友的照片,问我“好看吗”,我却犹豫了一下,因为现在手机都美颜得看不清本尊了。想起和另一个九零后吃饭,问能接受伴侣整容吗,他说可以呀,又问你自己呢?他说也可以,不过现在从事的工作可能不太适合。

所以这个世界早已经变了。

但石头妈妈最愁的还不是儿子一个一个地换女友,还是他现阶段待业在家前途杳茫。有点像姜文九十年代初的电影《本命年》,但在内卷严重的今天,石头还能想象自己出生前的北京曾是一个靠倒卖服装都能发家的城市吗?多年前他有次去办公室玩,知道我将去美国旅行,脸上的油然向往之色我到现在还记得。而今他去过的国家已比我要多好几倍了,也开始自认是一个情路沧桑的大人。但好在他即将以电影为志业,说“太多酷烈的情感教育对别的行业没什么用,对于文艺工作者却是必要的”。

这首立夏诗的尾联也颇应景:

残红一片无寻处,分付年华与蜜房。

百花成蜜后,而一代代的年轻人依旧痛并快乐着,爱与伤心着。其实每个年纪的人也都处于各自的困境里,只能够略带一点惘然地,微笑着祝福初夏们。

前年立夏,还做过一件小事,就是不时陪一个师妹回北大看望她即将收养的流浪猫。猫协的——是的北大猫协在我毕业十多年后依然存在甚至更其壮大——的姑娘说,如果确定要领养猫,得一礼拜内每天下午都过来看看它,建立最初的情感连结。这件事的由起,还得追溯到学校大兴土木,工地附近流浪狗越来越多,导致对流浪猫族群造成了不小的威胁。而这届猫协又上心地给每只猫都起了名字,建立了图文并茂的个人档案,甚至搞了一次相当正规的选秀,排名第三的小菊是只可爱的橘猫,刚C位出道没多久,就被发现身上到处都伤地死在草丛里。悲剧一曝光,全校爱猫人士都炸了,师妹立刻申请领养了心仪已久的一只黑白狸土谦。在陪她探视土谦的过程中,我也注意到了另一只可爱的叫小黄鸭的橘猫。特点是眼睛特别圆,脸也是。因此师妹和土谦交流感情的时候我也很忙,一路在燕南园追着给小黄鸭拍照,最近时它离我至少也有三米远,眼睛溜圆地看着我,比那张猫协公众号的官宣照更可爱。

可可爱爱的小黄鸭

一晃七日期满,终于到了要把土谦带回家的时刻了。师妹一早就让我开车到北大来,燕南园已站了好些等着送别的师弟师妹,一见提着笼子的师妹就如逢故人:土谦主人来了主人来了!接着由一位江湖人称“弹罐头”的地质学院高手——因为据说只有他弹罐头的声音能吸引众猫云集——亲自出手,连罐头都不必弹,直接把放弃抵抗的土谦一把抱起攮进笼子,动作行云流水,前后不到三十秒,气喘吁吁的我还没来得及掏出手机,捉猫的全过程就结束了。

因轻信两足兽而追悔不迭的土谦在笼子里放声惨叫。相熟者皆作笼外观,有男生喵喵叫与之对话,试图缓解气氛——倒是每天和土谦朝夕相处的小黄鸭本来在车底远远看着,给它开了一个罐头,居然就地犹犹豫豫地吃起来,佐以土谦撕心裂肺的惨叫……这不是吃瓜群众,这是吃罐群众。师妹特意提笼走到小黄鸭跟前,让它们最后相见——结果,土谦向笼外挥爪高喊“还我自由”,小黄鸭却吓得连连倒退几步。

我说,走吧。再待下去土谦真要疯了。师妹这才依依不舍地辞别猫和人。一路经过许多刚吃完饭的学生,校园一如既往地熙攘,我心情复杂地想着刚目睹的那幕猫的离别,时值初夏,一些模糊的、十年以上的记忆在正午骄阳下如蜂群般嗡涌而至。建筑似乎总比记忆永恒,但很多当时的楼都已经拆了。

而被带回家的土谦呢,离开后还会记得草木葱茏的燕南园吗?还会记得同看过花开云舒的小黄鸭吗?

我不是猫,无法免俗地不能脱离人类固有思维模式,总以为留在原地的也许更伤心,只能等心上的猫形/人形空洞重新被光阴填满。甚至为此写了一首诗,主要是给小黄鸭的:

小猫圆眼睛里的世界

满是走来走去的两足兽

随之而来的鱼罐头

像草丛里长出的果实

——新生活唯一需要让渡的是自由……

但谁又在意一只猫咪的选择呢

剪掉爪子,注射疫苗,拥有病历

这就是我们能给它们的最好归宿吗

在吉普车底看完全程

小黄鸭靠近今日罐头

平静而看不出多少悲伤地

吃起来。如同

生活的每一天都理应是危险的

两年之后,因师妹搬去上海工作,土谦早已被新的人收养;而不亲近人的小黄鸭历经猫协数度努力,也终于遇到了自己的有缘人。想起那天它被无数人嘲笑却仍坚持在众目睽睽下吃罐头的场景,又想起因为疫情已很久没回学校了。我毕业那年学校到处都是空啤酒瓶和烤串签子,每个宿舍楼下都有男生弹吉他,不知道这个五月,又即将迎来哪些新的离开?

林林总总,爱与告别,遗忘和征途,总在白花盛放的初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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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珍,作家,生于湖南,长于广东,现居北京。出版小说集《夜的女采摘员》《柒》《我们夜里在美术馆谈恋爱》,诗集《鲸鱼破冰》,散文集《三四越界》,台版自选集《气味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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