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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尼斯之死(节选)

文/朱天心

嘿——别紧张,没有任何人死,没有任何事发生。

也没有托马斯·曼,没有维斯康蒂,甚至与真正的威尼斯也并无关系。

为什么说真正的威尼斯呢?

真正的威尼斯,就是你我所共知,那个在意大利东北角上,快要陆沉的水上城市,数年前,我以一笔在我当时的经济状况堪称巨额的文学奖奖金,陪同我的老父老母参加一个十四日欧洲精华游的旅行团,曾践踏之,我用践踏而不用流浪或旅行,一来流浪一词已被我的一名女同业及其仿效者使用殆尽,二来我才在那里盘桓一日,连过夜也没有,扣除掉冗长的用餐所剩的四五个小时里,我把老父老母托孤给导游,奋力不停脚地依手上的地图尽可能踏遍每一条桥和小巷,无暇进入任何一家小铺观赏老师傅制作传统玻璃艺品,也舍不得驻足一家美丽过一家的路边咖啡座,我居然狠心地匆匆挤过奇花异果的市集,其向我大声叫卖的妇人一如狄西嘉电影里的,我甚至还高兴每一个观光客必去的圣马可教堂正逢数十年一度的大整修,如此我可以放心地不用进去,少说这又省了一个小时时间。

黄昏时,我心慌意乱地徘徊在可以清楚看到叹息桥的渡船口,无法分心去同情一下旧日得行经此桥赴刑场的死刑犯们,我痴痴遥望着夕阳下波光粼粼的亚得里亚海,海天交接处的小离岛丽都——每年的威尼斯影展举行之地,在我很长一段迷恋于大师电影的成长岁月,那几乎是我心目中无可取代的圣地——那一刻的它,仍然遥遥对我放着光,再没有一刻,它与我在这地球上距离得如此之近,我深感绝望地再次盘算时间,确定除了选择脱团或一场大大的混乱失控,我是来不及去来一场了。

如此,我拖着失意的脚步走过叹息桥畔仿佛死刑犯,同时不失现实感的买了五个便宜的仿古木雕刻的石膏质壁饰,回去可当小礼物送给平日负责催我稿子的编辑小女生。

这样的方式,你还认为适合叫它作旅行吗?

我以为用践踏二字来形容尚称文雅,实在我那样气急败坏、数小时内急行军地走过大半个威尼斯,只为了——我简直不知是为了向谁——宣称:我践踏,故我存在。其愚其可笑有若街角巷底随处可见的犬溺猫粪。

好了,这就是我与真正的威尼斯的唯一关联。

那么,难不成还有其他的威尼斯?

有的。

但这说来话长。

一切都得从我重返台北开始。

返台北前的两年,我以一笔某大报中篇小说得奖作的奖金,加上银行当时仅存的数万元,独自在东部海滨居住了两年,该处——你猜错了!不是孟东篱的盐寮,不是张贵兴的宜兰壮围,而是位于此二者的中点,北回铁路的某一小站,是朋友免费借住的房子,景气疯狂好时,你或可称它为度假别墅,但现在只就是一幢海边废墟,包括它邻近的几家一式一样的房子,大概从来房主都没来住过,其断梁断柱的破败如经过火灾或炮轰。

我才住半年就想走人了,大大违背我去前的立誓要在那里混迹终老,甚至娶个山妻,不,钱一点也没花完,不是我原先担心的经济问题,也不是我有所觉悟顿悟或等而下之的寂寞难耐什么的……我只是,无法消磨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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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我缺乏前辈孟东篱的人生哲学吧,我没有自耕自食自己经营蜗居的打算和技艺,我也无法像梭罗观测瓦尔登湖生态的盎然兴致,我甚至不想打开我带去的和朋友好心从台北不断寄来的书本杂志期刊,我任它们如山的堆积,当不了枕头和柴薪,只觉得其中热烈描述或思考或争辩的文字摆在如此时空下仿佛出自一种动物叫作痴人。

如此,我的时间变得过多了。

往往一整个早上,我坐在门前的阳光地里,仔细把牙缝中的早餐残渣一一剔净仿佛草食动物在反刍,而后细腻温柔地挖挖耳朵、抠抠鼻孔,并及于身体的其他孔穴缝隙,几次忍住要舔舐爪子肉垫错觉自己是一只大懒猫咪……直到午前那班自强号呼啸而来,我愈来愈为之雀跃,如同旧日纵贯铁道旁的孤绝小镇的镇民,对日日往来、不屑一停的火车那样天真善意地挥手欢呼。

最后的那半年,愈发狂乱可笑(现在看来),几个台风登陆的停电夜晚,我反常地不睡觉,燃起蜡烛坐困终宵,多次的奇声异响使我误会有猛鬼或偷渡客入侵,因写就颇具斯蒂芬·金之风的惊悚小说;而后风平浪静的日子,传闻两公里外的大河入海处,被山洪又冲刷出一片含金成分的淤沙,引来不少(包括西部来的)业余淘金客,你能想象平日只有一些鹬类和奇形怪状的朽木以及一些从火车上被抛下的宝特瓶所点缀的河口沙滩上(多像一项平庸的装置艺术),忽然挤满几百上千人的情景吗?实在是十分的后现代。

但我不及嘲笑此情此景,只顾隐身其中,假装忙碌异常地淘金,实则窥听他们人模人样所发的人语,同时忍住想突然袭击他们的冲动,我所谓的袭击是好想跳在他们弯腰拱着的背上,然后迅速抢得先机地将之搏倒在地,就像小学时候冬天的下课时间,我们在走廊上边晒太阳边推打挤压的那种无聊却好玩透顶的游戏。

淘金热大约一星期就消退了,河口沙滩上的那些古奇怪木也被他们搬之一空,我面对着眼前空无一人、仍只有鹬类的河海沙滩,写生似的坐定,仅在一个半工作日就写好一篇小说,该篇小说在后来的一项小说奖决审的评审讨论过程中,被支持的甲先生赞叹为“一篇成功的讽刺台湾近年来金钱游戏的寓言小说”;不以为然的乙先生则直指出该篇完全抄袭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加西亚·马尔克斯的魔幻写实,并指称文中的大河根本就是《百年孤独》中、马孔多村外那条满布史前巨石的不知名河流;丙评审女士则坚持那条大河不必然是真正确实存在的一条河,而是每个人生命中那条使人可为之溯源而上的梦想、信念的大河;丁先生未投票给任何一篇,并慷慨痛斥一番他睽别十数年的台湾,如此庸俗腐化、如此堕落不堪;戊先生,我的好朋友,对每一篇作品皆诡辩一番,以我对他的了解,每一篇他大概只读首页和末页,但他毕竟投了我一票,显见没猜出是我写的。

那篇小说结果并未获奖,反倒是才结集出版的《瓜田散记》,经由出版社的推荐,得到该年度的评审奖(也就是那笔奖金供给了我与老父老母的欧洲之旅),每一个评审皆表示或肯定或敬佩或心向往之我一人独居海滨在当代的别具意义。

我并不清楚这番意义与肯定我的文学成绩在获奖中所分占的比例,但这确实使我不得不延后我重返台北的打算,你知道,开始有一些人老远从台北来看我,有旧识,有陌生人、大学生、杂志报纸记者、搞环保的,还有一些我无法归类的各式各样精神病患。大多时候,我都使他们满意而归,我介绍我的生活起居,包括那畦我晨间漫步的西瓜田,我带他们去看淘金热发生的河口,顺便赏鸟,最后帮他们抬一尊他们属意的奇木上火车。

某方面来说,我是老式的人,人家因为我的生活方式给我奖(如我的德国同业君特·格拉斯〔Günter Grass〕说的,他们要求的是神、是英雄,而我写的是人),我不能这么快就当场摧毁他们的神话。

最终,我还是回台北了,一来基于前述原因,二来我的弟弟妹妹都刚好各自嫁娶暂时告一段落,尚独身又没有居处的我,找不出积极的理由不与老父老母同住彼此照顾。

这期间,我仍旧选择大隐于市的生活,尽管有一家股东们屡屡徘徊于撤资增资的报纸副刊和一家年营业额上亿的出版社同时找我去工作,我不需挣扎地选择了以专业写作为先。固然尚有退休金度日的父母可让我不致有无家可归或断炊之虞是主因,更重要的,从数年前我决定辞掉最后一个工作开始,我就这么相信着,一个创作者的盛年大约不出三十五到四十五岁,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我终于熬到这个年纪,怎么能甘心把自己盛年的精华就此白白给人,为人作嫁?!

你觉得我迷信而且言语荒唐?

这其实是有根据的,依我做的小小的调查统计,文学史上重要作者的重要作品,全都是在三十五到四十五这个年纪完成的,以后的岁月,不管他们继续努力或是懒怠不长进,成绩都差别不大,例如我被指责抄袭的对象马尔克斯,他的《百年孤独》在三十六到三十七岁完成,而后的岁月未闻他松懈、自满,他仍维持创作不断,其间还顺便得了个诺贝尔奖,但二十五年后的长篇小说《爱在瘟疫蔓延时》却令人大为吃惊怎么一点进步也没有,更令人难以相信的是,也见不出一丁点退步。

老实说,这个事实真令我懊丧。

但那毕竟是中年之后的事。

通常吸引我的结论是,那些作者在离开起码的学校教育和三十五岁之间,几乎全在鬼混,做做不重要的工作,书店小职员、小电报员、地方小报的记者……三不五时写些不成熟的作品,不结婚,不做其他人们在同年纪该做的事,美国的净在巴黎或远东鬼混,欧洲的混到苏俄或非洲去,拉丁美洲的混到西班牙,西班牙的混到墨西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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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这些,你还会吃惊我为什么能在人人冲刺打拼的年纪,反其道而行地放心鬼混虚度吗?当然,较之大师们成为大师之前的生涯,我的显得过于道德和拘谨了,你知道,我像很多艺术创作者一样,坚信(甚至身体力行)道德的沦丧,往往是伟大的文学艺术的温床。

不管怎么样,这是我重返台北时的状态。

两年不见,我发现我的同业们一半在学佛参禅,一半在搞房地产股票,较之前者动机的复杂与多样,后者显得简单多了,我的一位前辈级女同业在获利上亿并确实体验财富带来的不同生活经验和社交圈后,得以出品一系列小说,痛陈台湾资本主义只知赚钱但不懂尊重文化(如花了台币千万买来的某朝古董是赝品;如竟有很多台湾人不懂正统英国午茶的茶器、点心及礼节;如国人只会丢人现眼地在纽约巴黎穷凶极恶地购物,而不舍在该地购屋作度假落脚处,以充分悠闲饱览博物馆和街头艺术表演……)。

当然也有不在此二大类、处境生活也与我相似的作者,被视为瑰宝和秀斗桑。

该同业的为何不参禅或玩钱的理由,我并不知道,至于我,上一辈老实本分的公务员父母,已错失过一次台湾经济起飞时的财富重分配,我呢,在瓜田的两年,又活活坐失那一波台湾的巨大、大概也是最后一次的大富翁游戏,参照马克思的话,“除了脚镣手铐,无可损失”。对我而言,的确起来革命,要比赚钱容易,且有希望得多。

至于参禅呢?很简单,我只觉得我“有”得还不够多,起码远不够多到需要花力气去舍,无论是金钱、知识、智慧、烦恼。

是哪个家伙的话呢?谢谢上帝,我是个无神论者。

于是,我开始慢慢享受我逐渐迈往创作的高峰期。

本文节选自

《古都》

作者: 朱天心
出版社: 九州出版社
出品方: 理想国
出版年: 2018-10

编辑 | 芬尼根

主编 | 魏冰心

图片 | 电影《天才瑞普利》《不求上进的玉子》豆瓣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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