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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桑践行的是“不消费主义”——不消费不等于完全不花钱,提倡的是不去过度消费,简化生活,留出更多的精力关注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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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24日,乔桑在“空无一物”的家中读书。新京报记者 苑苏文 摄

文 | 新京报记者 苑苏文 实习生 陈思羽 张瀚文 尚倩玉

编辑 | 陈晓舒 校对 | 李立军

本文5422阅读11分钟

宣布成为不消费主义者之后,乔桑不再化妆,每天穿同一件灰色卫衣,搭配着软塌塌的灰色运动裤和白色帆布包。

她今年30岁,干销售八年,当这样一身出现在工作场合,总能听到“委婉”的抗议。在五星级酒店开年会,有人对乔桑只背了帆布包感到惊讶,评价她“穿得太素,拿得太少”。与客户初次见面的场合里,乔桑也能“明显感觉到,没有礼仪场合的那种特别尊重。”

乔桑践行的是“不消费主义”——不消费不等于完全不花钱,提倡的是不去过度消费,简化生活,留出更多的精力关注心灵。

和大多数网友一样,乔桑对不消费主义的最初印象来自新西兰华人丁红——她将这一的理念引进国内。丁红的故事广为流传:全部行李只有一个背包,六年没租房,住在公司,吃剩饭,在健身房洗澡,一个月平均花费不超过500块。

在乔桑初期分享的视频中,她试图模仿丁红,严格地不花钱。但她发现自己陷入了“怎样才能不花钱”的焦虑。她不得不开始寻找新的平衡方式。

“不消费”的生活

不消费的第一天,乔桑开始为食物发愁。

乔桑盘点了自己存货,发现几十袋方便面全都过了保质期,只得忍痛扔掉。她拉开双开门大冰箱,有螺蛳粉四袋,鸡尾酒十几罐,五谷杂粮,零食饼干,苹果,少数肉类和坚果。

既然不能消费,乔桑打算以物易物。于是把螺蛳粉和鸡尾酒的照片发到小区业主群里,询问是否有人想要,但无人回应。

早晨起床,她吃了电饭锅里煮好的杂粮粥,中午,同事们都外出吃饭,她独自留在办公室里吃一杯自制豆浆和一个苹果。下午,她和同事们聊起自己正在践行不消费主义,这听起来像是她从此一分钱都不能花,同事们想帮助她,有人遗憾地说,自己前天吃的海底捞剩了很多菜,早知道就拿给她,还有人说,自己家里有多余的鸡蛋,可以在第二天带来。

乔桑决定用两本瑜伽书换这几颗鸡蛋。

她想效仿国外的不消费主义者,去超市寻求过剩的免费食物。楼下超市的老板忙着招呼客人,简短地告诉她,每日剩下的蔬菜和水果,会选其中品相好的低价销售。乔桑想免费回收些品相不好的,但老板并不搭理她。她还试图去菜市场免费回收卖不完的散装牛奶,仍以失败告终。

她开始四处“化缘”。同事拿来了承诺的12颗鸡蛋,关注她视频的人给她送去了半包挂面,两颗发了芽的土豆和三根胡萝卜。

她回收了父亲的不锈钢老饭盒,继承了这位退休国企职工十几年前每日带饭的生活。把土豆发芽的地方切掉,高温蒸熟,做成土豆泥当午饭。后来,朋友还接济了大米,解决了她的口粮。

食物的匮乏让乔桑感到饥饿,她自我解释这是开始尊重食物,开始思考摄入营养均衡。直到有天她去体检,发现可以吃免费的自助餐,不由自主地取了比平时更多的食物。

不仅在食物上节省,“衣、住、行”等方面,乔桑都做减法。

捐走200件衣服后,她连续几十天穿着一套灰色卫衣和运动裤,衣服沾了味道,她就喷点香水,脏了就清洗过后用洗衣机甩干。

她把头发在脑后扎起,对着镜子,鼓起勇气剪掉小辫。头发散开后,后脑勺处剪得凹进去了一块,只能求助于妹妹,才勉强修齐。后来,她学会了自己剪头发,把头发长度控制在了耳垂之上。

乔桑80多平米的房子,变得越来越空。隔出两间卧室的非承重墙被她推倒,变成一望到底的开间。她有过沙发,但刚买来就扔了架子,摆着几个垫子在地板上,后来垫子也被她舍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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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桑用毯子铺的读书角。新京报记者 苑苏文 摄

她还有过床,但依次扔掉床架、床垫和床板,如今整个床铺只剩一条毯子。每天起床,她会叠两下,把床铺收到柜子里。

只留下吃饭的桌子和长板凳。洗衣机和衣柜都贴墙放着,房子里的地板是灰色仿水泥材质的。为省电费,乔桑很少开灯,整间房子是冷色调。

日用品尽量不消费。她不再使用厕纸,只用智能马桶的烘干功能。有人给她寄来一袋茶籽粉,可以代替洗涤灵,还有人给她转发洗发水的配方,只需皂角、红糖和石头,就能解决洗发的问题。她还根据网上的配方,用椰子油和小苏打自制牙膏,但“没敢用”。

出门时,乔桑会踩着滑板去医院和地铁站。但上班的地方太远,必须乘坐公共交通,在一位喜欢“薅羊毛”的同事的提醒下,她发现了可以少花一毛钱的充值窍门。

第一个月过去后,乔桑买菜和水果只花费了20.5元。她当月总花费2884.1元,其中,看牙医、宽带和水电气费占了两千多元,给猫买刷子花了148元。

这个月,乔桑瘦了6斤。

购物“焦虑”

乔桑收入不低。“我过去对花钱没有太多思考,想花就花”。她一度把快乐寄托在赚钱和花钱上。

大学时,乔桑考了导游证,课余时间在北京当导游,收入颇丰,她会凌晨去大红门、天意或动物园的批发市场进袜子、披肩和小饰品,在北京的地铁站摆摊。

毕业后,她进入互联网大厂,开拓市场,推进项目,尽管偶尔过着“996”的生活,收入也越来越多。她换了三次车,一次比一次高档。成斤地给自己和家人买衣服、鞋子和包。

她曾习惯用钱享受生活。体验过3000多一晚的酒店,去土耳其、菲律宾和日本的旅行说走就走,想学潜水就飞去东南亚,想玩滑翔就去泰国,她还喜欢办卡,几千元的健身卡办了多张,蛋糕卡、按摩卡、酒吧卡都充了钱。但她没有时间去消费,直到现在这些卡都闲置着。唯一坚持下来的是瑜伽,她花了两万多学费。

在几年前的“双十一”,乔桑结婚了,这个日子既代表着孤独,也是充满仪式感的购物日。

在这段短暂的婚姻之中,两人把所有节日都过成了购物节,“逢年过节的商家促销,一定会买好多东西,实际上这些东西都不缺,不只给自己买,还会给亲人买。”他们还喜欢尝试各家美食,“每次都点很多,根本吃不完。”

毫无征兆地,两人因为买房的分歧而分手。

乔桑说,前夫有一套房子,领证后两人经济独立,各花各的。但某天,乔桑为了尝试“空无一物”的生活方式,想自己买个房子,遭到了前夫的反对,他不愿再承担一笔房贷,想用存款买车。

争吵逐渐升级,上升到了人生选择的分歧上。离婚后,乔桑用存款交了首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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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桑乍看上去“空无一物”的家。新京报记者 苑苏文 摄

身体的抗议

2021年初新冠疫情侵袭河北,这是乔桑执行不消费主义的第二个月,她居家隔离,朋友送的食物也无法抵达。当月她在水果和蔬菜方面,支出了188.2元。

这个月结束时,乔桑不再对事物匮乏感到焦虑,她盘点自己的冰箱,发现还有一颗土豆、六颗鸡蛋、两颗尖椒、1/4洋葱、一根西葫芦、两颗西红柿、两个紫薯,1/2白菜和1/2咖喱。“足够再吃一周”。

第三个月的某个早晨,她突然上吐下泻,伴有心慌。父母陪她去了医院,医生推断,可能是因为早上吃坏了东西。

乔桑联想到自己经常凌晨2点后入睡,以及一些年轻人猝死的新闻,她感到害怕,要求医生给她做了心电图。

这次生病,被乔桑描述成是身体发出的信号。她认为这是身体在警示自己,要改善生活方式。首先是对自己好一点,吃饭要讲究营养,她还定了晚上九点半的闹钟,闹钟一响,她就要准备睡觉。为了锻炼心肺功能,她开始尝试每天跑步。

在某一天的打卡视频中,她毫不讳言花了40元打车回家。这引起粉丝的质疑,有人在视频下留言:“我要是她,我肯定舍不得花那么多钱打车。”获得了几十个点赞。

“有两种人,可能看起来是一样的,都是不打车,坐公交,吃饭也很便宜,但是他们本质并不同,有人不舍得花钱,其实是把金钱看得很重,有人不花钱,是因为根本不看重钱。”乔桑说,“所以我现在该花的时候就花,因为钱也没有那么重要。”

117天后,乔桑不再发视频分享了。她的可消费范畴又大了些,自从喜欢上做饭后,她网购了肥牛、虾仁、香肠、芝士和面粉。

但这次时隔半年的网购有一丁点失控。“买多了。”肥牛买了两盒,芝士片三袋,“一袋50元,三袋99元。”她掉入了商家设计的陷阱,于是在这次不算理智的消费后,她把网购app删了。

接纳适度消费的同时,乔桑也开始重新思考这间房子的意义。

“一开始我有执念,一定要买个房子,我觉得有了房子我才有自己的生活方式。”

“但是我现在反过来去想,这个房子反而是我的束缚。”乔桑说,“还是不要把期望放在外界物体上面去,不是因为房子里面东西多,我才过成了我不想要的生活,而是不管房子空不空、大不大、小不小,我都依然可以是到家看书,然后再吃饭睡觉,践行不消费主义,在任何地方我都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购物者的反思

吴晓是乔桑“不消费主义”短视频的观众。她今年34岁,是一个小学生的妈妈。她说,乔桑的不消费生活启发了她,令她重新盘点自己的“购物狂”生活。

沉迷购物网站,一度影响吴晓家庭的稳定。最近一次,丈夫提起她消费超支,两人越吵越激烈,最后她的丈夫对她怒吼“滚出去”。

吴晓气咻咻地回房间收拾东西,却越收拾越多,她累了,停下来审视铺满地面的衣服。“东西太多了,我想如果装后备厢的话,我起码要装10个后备厢。我得开车跑10趟。”

她想到了生死,“万一我死掉了,这些东西留在家里干吗?”回娘家几天后,吴晓和丈夫和好,并决心改变自己。

效仿乔桑的方法,吴晓盘点了家里的物品——她有26条各色花样款式的内裤,在一百多平米的家里,还摆着8个各式功能的垃圾桶。

吴晓曾经把梦想寄托在这些商品上。

想挽留青春面貌,她买了一支价值1000多元的“童颜机”。深夜在淘宝上,她看到直播,女模特用这个手柄一样的东西在半边脸上划拉,这半边脸就看上去比另外半边紧致,于是她当即下单了。但机器寄到后,她只用了一次,就收了起来,“激光打在脸上,疼死了。”

想要好身材。她狠狠心,花了2400元下单了跑步机。跑步机到家两年了,沦为了衣架子和孩子的玩具。“到现在我就跑过两次。”吴晓说,买的时候,幻想自己有广告里的超级完美的身材,幻想自己有肌肉。”她还曾在商场买过“甩脂机”,如今也在吃灰。

想要漂亮。吴晓从家里收拾出大大小小的卷发棒五个,有夹板的,有圆筒的,专门卷刘海的,像梳子一样的卷发棒,以及通电的直发梳。这些小电器,吴晓几乎没用过,她是工厂里的会计,和同事们一起穿工装,“没有谁每天有工夫收拾头发”。

她买了大量粉色玩偶摆在屋里。但布置完后,她发现灰尘十分难清理,“我的脸又是敏感皮肤,娃娃上落满灰尘,我一抱脸就痒痒。”她还买了许多小植物,摆满了阳台。但有一年冬天,气温低至零下12摄氏度,冻死了大部分绿色。

遇到工艺品店清仓,她就跟着席卷一番。回到家,她把这些玻璃瓶摆在茶几、电视柜、酒柜等一切有空隙的地方。没多久,儿子路过电视柜时,不小心碰碎了几个。

想扔掉这些东西并不容易。她每日精挑细选,一点点丢弃,持续了将近一个月,木地板才终于大片地显露出来。

对物质的执着,或许源于对自我的忽视。北京师范大学新闻传播学院教授宋素红说,正是因为把自己看作是被别人凝视的对象,在意别人的评价或者是眼光,所以才会去不断的去消费。

“不消费的目的不是为了使自己变成一个守财奴,而是说钱要花在该花的地方。”宋素红提到,鲍德里亚著作《消费主义》中写道:“我们购买一个商品,不是因为我们需要这件商品,而是因为商品上面的符号。”他认为,不消费主义者所反对的,应当就是鲍德里亚批评的那种为了炫耀,基于符号的消费。

“如果你没有焦虑的话,其实这些东西它是卖不出去的。但是焦虑感本身它会被导向一种精神的心理的需求,比如我可以多看多学,然后通过充实我自己,得到内心安宁来缓解这样的焦虑。”北大中文系博士陈子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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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桑打算尝试“流浪书店”,已经有几个网友从她那里登记借书。新京报记者 苑苏文 摄

半面书墙

乔桑不打算把自己割成分裂的两半——打工人和修行者。

双手后伸,然后恢复站立,弯腰,头埋到小腿上,这套动作叫“拜日式”。4月23日周五,乔桑早上五点半起床,用手机直播教授瑜伽,她的动作行云流水,满脑子却在思考这天的工作方案。

在奉行不消费主义的第144天,结束了清晨瑜伽后,乔桑穿上西装,戴上手表和戒指,出门谈判。

这一天,她连续跑了五家公司,工作结束时,天已经全黑。“我脑袋炸了,生理上犯恶心,是真的要吐的那种。”

所幸最后那家公司出门就是地铁站。乔桑徘徊在站门口,突然想看电影,这是过去她放松自我的常用做法。但这次,她让自己冷静了一会,直接坐地铁回家了。

进屋后,她把手机放在门口鞋柜上,看了会书,晚上九点半的睡觉闹铃响起,就睡了。

不消费后,乔桑把省下的时间用在读书上。刚开始,她不得不勉强自己。她读的前几本书是东野圭吾悬疑小说系列,一本书缓慢地读了一个月。“没感觉,我就觉得我在刷书看。”

直到某一天,有人给她寄了毛姆的小说《月亮与六便士》,她看入迷了。“在遍地都是六便士的街上,他抬头看见了月亮。”乔桑认为,这本书与自己的精神世界贴近。她又看了毛姆的《刀锋》,梭罗的《瓦尔登湖》等。后来,她开始翻哲学家叔本华的《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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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24日,网友寄给乔桑的书,摆出了半面书墙。新京报记者 苑苏文 摄


乔桑在社交网站有十几万名关注者。连续116天更新视频后,她宣布,要把自己家打造成书籍中转站,粉丝向她寄去旧书,她制作了“流浪书店”的标签,贴在书上。把这些书摞起来,靠墙放着,堆成了半面墙。

看着已经摆成了小半堵墙的书,她又开始思考。“这么多书,是不是另一种囤积?”

天气回暖了,石家庄的地暖停供,夜晚的凉气穿透薄薄的床铺。乔桑开始打算再买一个新的床垫了。她读的书也不再局限于高深的人生道理,她开始在手机上看“甜宠文”,并沉迷其中。

在休息日,她的手机邮箱总提示有十几封未读新邮件,现在她能忍住自己,不再去碰那些红点。

乔桑说,她曾经读过的一个故事:小姑娘依赖玩具熊,当她冲出门去见从未蒙面的爸爸时,要专门折返回来,把玩具熊塞到背包里带出去。后来,小姑娘长大了,不再带着玩具熊出门,而是依靠自己的信念来支撑自己。

(乔桑、吴晓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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