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桔子烂了》系列003

凡有烟火处,就少不得柴米油盐,离不开日用百货。

于城市,提供商品交换的场所,是商场,是超市;在农村,则是大

划一片空地,约定一个日子(如每月逢五、隔日逢双),卖货的过来摆摊儿,买货的前来淘货,瓜果蔬菜、烟酒糖茶、包子油条、衣帽鞋袜、锅碗瓢盆、锄镰镢耙……

但农村大集又不局限于商品交换——斗鸡赛狗、骟驴配马、牵媒拉线、唱戏杂耍……可谓五花八门,包罗万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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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成时人山人海嘈杂鼎沸,着急出货的摊主,顾盼挑拣的买家,居中撮合的经纪,伺机下手的小偷……各色人物云集,左拥右挤,呼前喊后。吆喝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失窃哭喊声、鸡鸣狗吠驴嘶马叫,嗡嗡入耳。

等到日斜集散,必有一个发如乱草、衣似丐帮的“老魔叨”出来打扫战场,手里提个肮脏的编织袋,装走没人要的白菜帮、烂菜叶,捡起地上没吸完的烟屁股,放进嘴里吧唧两口,复又嫌弃地扔掉——吐一口浓痰,骂“前任”一句穷种。

农村大集就是一幅乡村人物群像,更是一场农村生活博览大会——酸甜苦辣,人间百态,一日观遍。

根据间隔时间和规模的不同,农村集市一般分为两种,一种叫“集”,一种叫“会”。集的规模相对较小,有的每日成集,有的五日、十日一集;会的规模较大,一般一年一次,一次持续数日。

除此之外,还有一种“花集”,即农村大集的春节特别版。在日常商品的基础上,增添各类年货——灶君门神、春联福字、儿童玩具、烟花爆竹……那时的烟花都是现装,摊主拿过一个花筒,按比例称好火药、铁屑,倒进花筒,装上焾子,最后用泥土封住花筒的上端,动作轻巧娴熟。

抱回家里,点一树银花,照亮整个童年。

农村大集通常位于乡村要道,辐射周边多个村庄。到了约定日子,不等天亮,各路商贩纷纷赶来,抢占有利位置,夹道铺摊、就地摆货,绵延数百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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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天刚露鱼肚白,就有早起的赶集人。从屋里推出二八大杠,车把上挂个提篮子,左脚踩上脚蹬,右脚一个垫步,或向后跨腿,或从大梁上横掏,撞进晨雾碾过清霜,骑上乡村的土路,颠簸摇晃叮叮当当,惊起一树飞鸟,引得狗吠深巷。

老远碰见熟人,视交情深浅,要么点头招手,擦肩别过;要么慌忙掏腿,连刹几步才停住车子,斜身引颈,隔路寒暄,或者干脆牵车上前,点火递烟。

集上转一圈,提篮子里装满萝卜土豆,后座绑上红薯南瓜,上衣口袋藏好一只铁皮青蛙,走到集口再买一只活鸡,缚住双脚挂在车把。回到家中扒开炉火,袅袅炊烟与旭日同升,不晚上学,不误上工。

如果女人赶集,就不敢去得太早。

女人去得越早越买不到东西,问价也不理,因为摊主忌讳——认为第一单卖给女人,一天“不发市”。等到摊主开张,立马对女客转为笑脸相迎。

很多时候,摊主更喜欢上了年纪的老年人——临近集散,挎着篮子蹒跚而来,低价扫走尾货,两各相欢。

多年以后,当我偶然路过农村集市,停车闲逛的时候,却无比怀念爷爷带我赶马村去配牛的遥远童年。

那天早上,爷爷牵着缰绳,在前面不紧不慢地走,老黄牛低着头,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而我骑在牛背上,挺胸昂头,睥睨过往行人。

不知走了多少里,爷爷与老黄牛仍然一前一后,不紧不慢、不停不歇,我却倒趴在牛背上,脸贴牛脊骨,手垂牛肚皮。

又不知走了多少里,我突然支棱起来。

只见不远处人畜减速,车马渐拥,夹道摊位密布,赶会人摩肩接踵。

我骑在牛背上,兴奋地左瞧右看,瞻前望后,爷爷与老黄牛仍然不紧不慢——走进人群,穿过人群。

一个吹糖人的老头,扯一块糖稀衔在嘴里,鼓着腮帮边吹边捏,身前的货摊上插满虎兔龙猴;一个嶙峋的汉子,左手按着碗底,右手拿根筷子来回划拉,目光如炬地盯着看客,表演三仙归洞;不远处,三个人光着膀子,叮叮咣咣,一人掌钳,一人抡锤,还有一人坐在地上拉风箱,把一块烧红的铁,锤扁拉长。远处,乌泱泱几百人圈起一片空地,中间两只壮硕的绵羊,后退,加速,猛地跃起又迅速低头,“哐当”撞在一起,伴随着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其中一只轰然倒地。

几个老太太围住卖苹果的摊位,一个在这边嫌虫拣烂,与小贩絮叨掰扯,一个在那边假意挑选,不时摸个苹果,从裤裆底下扒拉给身后的同伙。扒拉半天,最后只买三五个,小贩接过苹果,悄悄在秤盘底下贴上一块磁铁。

一个中年男人把卖猪的钱,小心装进提包,刚走出没几步,一群人瞬间如潮水般涌来,挤得他双脚离地,手里的提包一下被人夺去。随后,人群又如潮水般倏然退去,只剩中年男人在那大喊大叫,倒地痛哭。

那个发如乱草、衣似丐帮的“老魔叨”提着破麻袋,叼着烟屁股,站在不远处盯着苹果摊与中年男人,嘿嘿发笑——不正常的神经似乎洞悉一切。

爷爷终于停了下来,把老黄牛拴在一根木柱上。

过了一会,有人牵来一头雄壮的公牛,只见那牛向上一纵抬起前蹄,爬跨在老黄牛的背上……打那时起,我就明白了天地分阴阳,万物有公母。

爷爷给我买了两个一毛钱的马村煎包,自己从怀里掏出烟袋子,卷一支旱烟,又打了一酒提子的酒。看一眼咿咿呀呀的戏台,端起酒杯仰脖而尽,牵上老黄牛转身还家,手里提着两个捎给邻居的铁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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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后,当我再次路过农村大集,发现已然被炸串烧烤、冷面凉皮、珍珠奶茶和各类儿童游乐项目占领,早就不是记忆里的模样。

后来,爷爷和老黄牛都不见了。马村煎包涨到了2块一个,却再也吃不出一毛钱的味道。

如今,再也没人搭台唱戏,我却渐渐懂得了戏文里的才子佳人王侯将相。

人生如戏,不过一场出将,入相。

文/山野大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