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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蒙太奇
某家私立牙科诊所内，孟楠楠的最后一次根管治疗即将到达尾声。她躺在治疗椅上任凭医生和护士摆布。牙医手持剖光器，给她口中价值5280元的一颗后槽牙嵌体进行剖光。钻头与嵌体剧烈摩擦，发出刺耳的嗡鸣。
尽管已经接受过数十次治疗，孟楠楠还是无法克服看牙的恐惧。她总会幻想自己被高速旋转的电钻割伤舌头。她尽力放空思绪，透过护目镜看着头顶的口腔灯发呆，祈求这场酷刑早日结束。
随后，她陷入深深的懊悔。“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中度牙周炎，全口11颗龋齿，其中2颗需要拔牙后种植，3颗需要根管治疗。在主治医生眼里，孟楠楠是集口腔问题于一身的典型。
来自《2020年口腔医疗白皮书》的数据显示，国内高达97%的成人正在经历口腔问题的困扰。这意味着每100个人中，只有3个人拥有健康的口腔。
目前，我国约有6.8亿多牙病患者，口腔类医疗机构18520所，设有口腔科的医疗机构为17617所。
口腔健康，已经成为不可忽视的全民问题。
01不是病，要人命
大部分人都和孟楠楠一样，不把牙疼当成病，拖到不能再拖时才去看牙。
2020年2月，新冠疫情暴发。孟楠楠提前结束了美国的学业，赶上最后一批航班回国隔离。
还没适应颠倒的时差，牙疼就找上了门。
在外留学时，她偶尔也会牙疼，但从未如此强烈。平日里痛感若有似无，只有吃饭时觉得牙齿酸涩，过冷和过烫都会引起短暂的剧痛。
孟楠楠了解过，在美国做一次根管治疗，花费在1000-1600美元之间，约合人民币6500元-1万元。由于没有医保，她又舍不得花这么大的开销，只好带着一嘴烂牙，等回国再进行治疗。
隔离期间，痛感像涨潮一样蔓延扩散，孟楠楠的半边脸肿的老高。神经性的抽痛疼得人脑袋嗡嗡作响，仿佛有人用尖刀在牙管最深处挖凿，让人恨不得自己动手把坏牙拔掉。越是想分散注意力，她越能体会到神经跳动的节奏。
隔离不满28天不能进入公共场所，即便可以出门，也没有牙科医院愿意营业。孟楠楠陷入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境地，开始后悔没有及时治疗，如今只能凭借意志力和牙疼做着无休止的斗争。
如果把人类能感受到的疼痛分为十个级别，分娩的疼痛属于十级，那么牙疼可以达到四级和五级，有持续和明显的痛感，相当于从两米处跌落骨折。
在日复一日的牙疼拉锯战中，外卖员王玄发现了其中的规律：牙这个东西，白天不疼，晚上疼。
白天，人的注意力被分散，牙疼就像蚊子哼哼。到了寂静无人的夜里，一切又都卷土重来。人的意志力被这持之以恒的凿子慢慢凿塌，只能咬紧牙关默默忍受。折腾到凌晨三点，睡意沉沉袭来，让人再也熬不住。于是，一场劫难暂且告一段落，第二天再如常上演。
同事给王玄支了一招，取大蒜捣烂，温热后敷在痛点上可以缓解疼痛。尝试之后，王玄觉得除了嘴里多了大蒜味没有半点作用，还不如每天夜里含一口冰水，牙龈麻木后再吐掉。
有一天吃饭咬到了骨头，牙齿直接被硌掉了半颗。痛感直冲天灵盖，一米八的大男人愣是被疼出了眼泪。两岁半的女儿吓得大哭，妻子只能一手哄女儿一手给丈夫拍背。
“明天说什么也得去把牙治了！”她心疼地劝着丈夫。
02坚强的，软弱的
招商证券《2019年口腔种植牙行业深度报告》显示，中国口腔疾病患者就诊率不到5%。大多口腔问题是拖出来的，本来靠补牙就能解决的问题，拖到最后只能通过根管治疗、拔牙、种牙解决。
有病不治的原因，除了对口腔健康的忽视，更多来自于对未知的恐惧和金钱的压力。
早在8岁那年，孟楠楠就开始了治牙之旅。这次看病的经历堪称“童年阴影”，只要想起来就会让她头皮发麻。
即使过去了十几年，她依旧能回想起当时的场景。
小小的治疗室里，钻牙声此起彼伏。她哭喊着不愿坐上治疗椅，被妈妈一把抱了上去。为了防止她乱扭身体，爸爸妈妈粗暴地按住她的腿，命令她不准乱动。身穿白大褂的大夫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像盯猎物一样盯着她。在年幼的孟楠楠眼里，一切都非常可怕。
疼痛、酸麻、欺骗，构成了孟楠楠对牙科医院的印象。为了防止再被爸爸妈妈强制性地拉去治牙，她从小就学会了隐瞒病情，靠甲硝锉止疼。不进医院，就可以当作蛀牙不存在。
牙科学界将这种心理称为“牙科畏惧症”，它不但严重干扰了口腔治疗，更是给患者的身心带来极大负担。
市医院的牙科主任王金明也遇到过这样的情况。
有一次，她接待了一位40岁左右的男患者。当她打开牙钻时，患者突然呼吸急促，面色惨白。护士示意他放轻松，不舒服就举左手。患者连忙举起左手，王主任只能终止治疗。患者翻身跳下椅子，蹲在地上大口喘息。随后，护士给他测量了血压，居然飙到了210。
像他这样的患者还有很多。南京市口腔医院就曾经对门诊患者进行调查，结果发现，65%的人都存在不同程度的“牙科畏惧症”，相当一部分患者只有到无法忍受的程度时才会选择就医。
除了害怕，高昂的治疗费用也是劝退患者的另一因素。
口腔检查之后，医生告诉王玄，他有四颗坏牙，两颗需要补牙，还有两颗牙体残缺了三分之二以上，必须根管治疗，不然保不住只能拔掉。
他给王玄看了价目表，3m树脂补牙380元一颗，根管治疗视情况而定，整体费用大概在1200元到1600元之间。治疗后需要做一个牙冠把牙套起来，最便宜的2500元，美国产的要3500元。
此外，想要全都治好最起码要跑五趟医院，加上误工成本，治疗四颗牙齿需要花费近一万块钱。王玄不吃不喝白送两个月外卖也攒不下这么多钱。
对于王玄而言，这一万块的去处可以是女儿念幼儿园的学费，可以是一年的房租，也可以是父亲的轮椅和母亲的止痛药，但绝不可能是四颗坏了的牙齿。
得知拔牙只要140元后，王玄更是坚定了不做根管治疗的想法。见医生还想再劝，他有点不好意思：“马上开春了，我妈还催我给她打三千块买种子，真没有钱搞这些。我也没医保，有钱人才做这个，没钱人没得选。”想了想，他又补了一句：“你们城里不是坑人吧，在我们老家，补一颗牙也就五六十。”
医生哭笑不得：“我们可是正规的三甲医院。”见实在拗不过他，医生只好将两颗坏牙拔除，并且建议他趁早补牙、种牙。王玄不以为意，他打算过年回老家的时候再说。
尽管如此，他还是交了400多块的治疗费。交钱的时候，他想起母亲160块钱做的一副假牙，老人家戴了两年多了也没什么问题。
“哎，看个牙咋会这么贵哩？”
03牙窟窿，钱窟窿
如果知道有人愿意花10万元治牙，王玄一定会觉得不可思议。家境优渥的孟楠楠就从不缺钱，从去年下决心好好治疗到现在，她一共花费了10万元。
为了克服对牙科医院的恐惧，她选择了一家业内有名的高档私立牙科诊所。这家诊所为每个患者建立个人档案，分配专属牙医与病例管家，医生都是名校毕业的高材生，使用的材料全都来自进口。此外，服务人员男帅女靓，热情周到。第一次来咨询时，就有两个前台销售人员围着孟楠楠进行二对一推销，确定了治疗方案后，又免费送给她一个价值699元的飞利浦冲牙器。
羊毛出在羊身上，优质的服务自然伴随着高昂的费用。补牙800元一颗，根管治疗一口价2500元，拔牙600元，嵌体4000元起步。积少成多，光是基础治疗就花了4万元。
之后，孟楠楠又听从医生的建议进行正畸治疗。
医生表示，孟楠楠的后槽牙全都挤在一起，平时很难清洁，长此以往容易滋生蛀牙。并且她的咬合呈现“天包地”的形态，笑起来牙龈全都露在外面。如果长期深覆颌，她门牙的牙缝将会越来越宽。打完学生暑期折扣，隐适美牙套总共需要5万元。
还没进行到种牙的阶段，孟楠楠已经花掉了一学期的学费。
孟楠楠无疑是幸运的，有充实的家底承担她治疗的开销。一口好牙在构成现代人审美必备要素的同时，也无形中成为财富的分水岭。
公务员张婷就没有这么幸运，因为种了两颗牙，她和丈夫闹起了别扭。
公司体检时，口腔科医生发现了张婷有缺牙的情况，劝她尽早种牙。如果一直缺牙，旁边的牙齿会歪斜过来，对应的咬合牙也会越来越长。张婷在网上搜了搜缺牙不种的后果，越看越是心惊。但一万五一颗的费用实在不是小数目。为了给家里省钱，张婷跑了四家医院。无论是公立还是私立，得到的答复都是必须种植，且种牙不进医保，市场价在一万左右。
最终，张婷选择了在正规三甲医院治疗。
丈夫听说种一颗牙齿需要一万元后，不禁埋怨起张婷：“别人家里怎么没人种牙，你才34岁就要种两颗？你能不能给家里省点钱呀。”
张婷委屈极了，在家大闹一场。对于工薪家庭而言，相比于什么车厘子自由、吃饭自由，看牙自由才是最大的自由。
近期，全国人大代表、肥东县总工会兼职主席李小莉提交《关于规范种植牙材料费用并将其治疗和服务费用纳入医保的建议》，引爆网络舆论。
李小莉说，一个县级以下的医院，平均一颗种植牙治疗费用大约在六千到两万元不等，全口牙的种植费用可以在县城里买一套房子了。
04是终点，也是起点
“看牙实在是太难了。”张婷预约了两个礼拜的人民医院，也没有约到专家号，只好6点多起床去现场排队。轮到她时，上午的号已经没有了，只能选择下午的时间段。张婷只好又向领导请了半天假，承诺看完牙就回单位上班。
和张婷一样，每次走进牙科医院，孟楠楠都希望是最后一次。
时隔三个月进行复查时，医生发现她又长了一颗小小的蛀牙。她的主治医生吕磊感到恼火，命令护士去洗漱台教孟楠楠巴氏刷牙法，并给她示范如何正确使用压线。
吕磊强调，有的人，天生就是一口好牙，别人羡慕不来。孟楠楠的牙齿质量并不好，必须精心呵护才能维持健康。少吃零食，不熬夜，认真刷牙，定期洗牙，日常维护到位自然能拥有一口白净的牙齿。
“如果能够每天早晚都能用标准的“巴氏刷牙法”好好刷牙，那么不管是多贵的根管治疗和种植体，都和你没关系。”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调查表明，中国5岁儿童、12岁儿童和成人中，每天刷两次牙比例分别为24.1%、 31.9%和36.1%。
吕磊告诉孟楠楠，口腔疾病是引发四大慢性病——心血管疾病、癌症、慢性呼吸道疾病和糖尿病的危险因素，千万不能再忽视口腔健康。
面对“屡教不改”的患者，牙医们也感到十分头痛。
他们每天的工作十分繁忙。除了要接诊患者，下班后还要研究治疗方案，休息时间很少。 一次补牙治疗就要弯腰站立半小时左右，中午只能挤时间在休息室吃饭，“工资哪有那么高哦，我们也就是个手艺人，每天只想多睡会觉”。
根据《2019-2025年中国口腔医疗市场全景调查及发展前景预测报告》显示，我国口腔医师严重缺乏，中国每百万人拥有口腔医生数量仅有157位，不到美国的1/4，日本的1/5，大约是巴西的1/10。
治疗并非口腔疾病的终点。无论是提高健康意识，还是完善就医环境，我们都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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