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而可打磨漆器胎骨。
层层髹涂色漆。
红金斑犀皮漆荷叶盖罐
绿金斑犀皮漆菱花盒
玳瑁斑犀皮漆碗
安徽黄山黎阳老街上,坐落着一幢粉墙黛瓦的徽派老宅,在这片繁华的商业街区显得格外宁静。这是中国工艺美术大师、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徽州漆器髹饰技艺”代表性传承人甘而可的工作室。一楼展厅里陈列着他的漆器作品,绚丽的红金斑犀皮漆六方大瓶、精致的绿金斑犀皮漆菱花盒、古雅的鹿角砂香炉……
不同于北方漆艺的厚重大气,徽派漆艺以精、雅为主要特点。宋代以降,徽州漆器已发展成熟。明清时期,随着徽商崛起和文人士绅推崇,徽州漆器达到鼎盛。甘而可精研漆艺20余年,让一度失传的犀皮漆重焕光彩。
复原古书里的技艺
一袭藏青色中式衣衫,举止投足间散发着文人的儒雅气质。在工作室一楼展厅里,甘而可细细介绍自己的作品,同时将他的人生故事娓娓道来。
1955年,甘而可出生于黄山屯溪。14岁开始学做木工,24岁考入屯溪漆器工艺厂,跟随汪福林师傅学习雕刻、堆漆、刻漆、木雕……与漆器相关的工艺,他都有所浸染。这段时期他接触到被誉为“楚漆国手”的屯溪漆器艺术家俞金海。俞师傅看中了甘而可的踏实肯干,经常把自己的作品交给他雕刻诗文图案。
“任伯年的《群仙祝寿图》场面宏大,每组人物之间错落有致。这幅作品用刻漆手法来表现各路仙界人物赴宴的盛大画面。比如这里,鲜明的肌肉线条和飘逸的丝带要产生一种对比美,这对刀法的要求很高。”甘而可将12扇刻漆屏风逐面展开,这是他创作的第一件漆艺作品,倾注了近一年的心血。“我很庆幸在年轻的时候就做过这样具象的大幅题材,为今后漆艺技法的多样性打下了好的基础。”
在屯溪工艺美术研究所工作3年后,甘而可辞职创业。他带着3板车砚台,来到屯溪老街,开了一家名为“集雅斋”的文房四宝店。一边开店,一边雕刻歙砚,手艺傍身,收入颇丰。
1996年,恩师俞金海离世,徽州犀皮漆陷入后继无人的境地。“20世纪90年代,屯溪漆器整体工艺水平滑落很快,漆料多用低端粗糙的腰果漆,大漆很少见。”作为资深手艺人,看到这一传统技艺的衰落,甘而可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酸楚。
2001年,正值店里生意红火之时,甘而可毅然决定关店,复兴日渐式微的徽州漆艺。他把自家院子里的凉亭改造成一间玻璃顶小屋,在这里潜心钻研失传的技艺。每年4月,紫藤架上缀满花穗,仿佛一片紫霞铺在屋顶。他把这间工作室取名为“紫盖亭”,在这里一干就是12年。
走进展厅深处,推开一扇仿古木雕门,一面巨大的书架映入眼帘,上面整齐摆放着各类古籍。“徽州匠师黄成所著《髹饰录》是中国古代唯一流传至今的漆艺专著,其中对犀皮漆的描写仅有20个字:‘文有片云、圆花、松鳞诸斑。近有红面者,以光滑为美。’”甘而可说,在中国众多漆器品类中,犀皮漆存世量最少,相传因其肌理与犀牛肚脐的花纹相似而得名,曾被明代书画家董其昌誉为“漆器之首”。20年前,关于犀皮漆的文献与实物资料极为稀少,他只能从古籍中汲取灵感,开始艰难的探索。
甘而可翻开一本装帧精美的图录,这是他委托开店时结交的收藏家朋友从日本带回的《正仓院宝物》,其中收录了很多中国唐代漆器名品,这本书给他带来很大启发。
“我只知道我该做成什么样,但怎么做全靠自己摸索。试一次出不了效果,我就磨掉,重新上漆,反反复复无数次。”甘而可参照《西清砚谱》制作仿古砚盒,经过反复尝试,盒盖上终于呈现出红黄黑三色相叠的传统犀皮漆纹样。但他仍不满意,觉得这种纹理比较整齐、单调,未达到自己所期待的灵动感。
“既然要做,就要追求完美。犀皮漆技艺复杂,变幻无穷,我想不断将这项工艺往前推进,赋予它属于当代的新面貌。”甘而可说。
手工做出机器的精度
走进工作室二楼,一股浓重的生漆味扑面而来。“生漆很容易让人皮肤过敏,长漆疮是每个漆艺工作者都必须攻克的难关。”甘而可说。
工坊里约有20名匠人,各自在座位上静心从事着不同的工序,有的制胎、批灰、裱布,有的髹漆、贴金、打磨。“犀皮漆工序严格,费时耗力,完成一件脱胎犀皮漆器往往需要一年多的时间。”甘而可说。
“打埝是犀皮漆的灵魂。它没有固定的模式,手法、经验、想象力缺一不可。”甘而可告诉笔者,“埝”指的是胎骨上不规则的突起,其高低、形状、走势与疏密程度决定着犀皮漆器最终呈现出的纹路,这也是犀皮漆不刻、不画、不描却能形成迷人肌理的关键所在。
在一个工作台上,一尊红金斑犀皮漆六方大瓶已进入打磨环节。甘而可掬了几捧清水洒在瓶身上,经过清洗,一半的瓶身隐约露出犀皮纹理。甘而可仔细端详后,拿起工具在瓶身上开始打磨。“只有磨平打埝后堆积的层层色漆,漆层的断面和金箔一起构成的美妙花纹才能显现。”甘而可说,纹理显露出来后,精细的抛光还是必不可少。以砂纸和丝绵多次抛光后,再用手掌皮肤反复快速摩擦,漆面才能产生独特的温润光泽。
以纯手工方式制作漆器,却达到精密机器制造的精度,这是甘而可一直以来的追求。他取出一件红金斑犀皮漆大圆盒,将盒盖提起再盖上,只见盒盖缓缓沉降,几秒钟后,与圆盒底部完全吻合,接缝处平滑如一根丝线。“故宫博物院收藏了同款作品。”甘而可说。
打开圆盒,内壁呈现出镜面般的光泽,熠熠照人。器物内壁的髹漆打磨难度很大,甘而可使用自己独创的工具克服了这一难题,从而使器物精致规整、表里如一。
他拿起一根牙签,细数红金斑犀皮漆的纹路,数到第四十层,他停了下来,这是最耀眼的一层。“古代犀皮漆入漆的色料一般是银朱、石黄等矿物颜料,色泽凝厚,不透明。我尝试以黄金入漆,这是一种全新的做法,借助金属的折光性,使犀皮漆更加明艳。”
除了不断创新工艺,甘而可还拓展了犀皮漆器的器型,作品中既有古朴典雅的仿古陈设器,也不乏碗、罐之类的当代生活小品。自2013年起,甘而可与国际知名品牌合作,创作了一批具有当代设计风格的碳纤维犀皮漆家具。
让中国漆器走向世界
由于犀皮漆技艺复杂,加上历代匠师对其工艺秘而不宣,一定程度上制约了它的传承和发展。2015年,甘而可漆艺工作室被评为“安徽省非物质文化遗产传习基地”,为推广漆器文化、培养漆艺人才、开展研学交流提供了良好平台。甘而可还走进中央美术学院、清华大学美术学院、同济大学等高校授课,并担任中国艺术研究院客座研究员及硕士生导师,将漆器技艺传授给年轻人。
林岩是甘而可指导的第一名研究生。他本科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中国画专业,2013年进入中国艺术研究院设计学系。在林岩看来,甘而可身上有一种传统士人的风度,“每做一件作品前,甘老师都会翻阅大量史料文献。不用参加学术交流的日子里,他就在工坊潜心创作,一坐就是一整天。”2016年,为完成毕业设计,林岩在屯溪待了3个月,白天都在甘而可工作室学习制漆。这3个月中,漆疮一直反复折磨着他,甘而可于心不忍,劝林岩暂时休息,但他一直坚持直到完成自己的作品,这让甘而可大为感动,“像林岩这样执着的年轻人很难得。”
近年来,甘而可参加了多项国际交流活动,他的多件作品被故宫博物院、中国国家博物馆、大英博物馆、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等世界知名博物馆收藏,精美的犀皮漆享誉海内外。
展厅中央陈列着一件绿金斑犀皮漆天球瓶,圆润典雅,光彩照人。“3年前,李克强总理访日期间,这件作品在东京展出。”甘而可说,漆器起源于中国,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世界只知日本漆器,对中国漆器知之甚少。
2018年5月,李克强总理访问日本,在东京与时任日本首相安倍晋三共同参观“让文物活起来——故宫文创展”,甘而可的12件漆器作品陈列其中。看到电视新闻里播出的展览现场画面,甘而可心潮澎湃:“那一刻,我觉得自己这么多年的努力没有白费,我终于实现了最初的愿望:做出最好的漆器,为国争光。”
本文图片均由甘而可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