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新的见解之一——来自体制内的黄奇逸的反驳

黄奇逸教授执教于四川大学历史系,是徐中舒先生的研究生,门派正宗。黄氏在参与编纂《甲骨文字典》的过程中,就发现了甲骨文研究旧体系的种种矛盾,按照黄先生的说法,就是强硬的约定,混乱、困惑。他在《商周研究之批判——中国古文字的产生与发展》一书中,举出了四十多个甲骨单字,分别给予了剖析,最后指出:

就是这四十多个字,已足以说明甲骨学旧体系的约定与虚假、空浮的破败事实了!在此我们要告诫学者的是,不要因为另外的甲骨文单字暂时逃脱了反驳与批评,那些文字的考释与字义就是可以接受下来的,这才是刚刚开始。另外,若真正熟习甲骨文与旧体系的学者,一定会知道,我们对这四十多个甲骨单字的讨论,已是根基性的与毁灭性的,有许多字只需一个字的毁灭,就是整个旧体系的毁灭!何况四十多个字呢?

黄先生列举了旧体系在文字考释中经常甚至故意犯下的错误。

比如生拉硬拽。旧体系中有不少单字,被隶定为很多的字,只要读音相同或近似,就拿来用。试举一例。包含“有”字的条目,在著录中超过了1000条,是个使用频率极高的字。以前很难读通,而只要通假为又、侑、尤、祐,就都可以读通了。很显然,黄先生不认为这个字该释读为“有”,他甚至认为,在甲骨文所处的文字发育阶段,甚至都不该出现假借。

再比如释读出一个字,用在其他文句中不通,就采取各种方法让它硬通。例如重新句读,用标点断句的方法,让整个意思看上去勉强通顺;或者完全靠自己臆想,硬把它读通;或者就说古人刻写时也有错讹。最后实在不行,就采取鸵鸟政策,置之不理。

(笔者按:事实上,目前被置之不理的甲骨文单字至少在3000个以上,占到了甲骨文单字总量的60%左右,未能读通的条目也许就更多了。在已经认出的1000多个单字中,只有大约500至700字是被公认的,其余一半左右各家有各家的认识,这一家也经常反对那一家,而且都言之凿凿、有理有据。换一句话说,甲骨文实际上总体未能读通。当然,有些专有名词,比如人名、地名、特殊的器物名确实很难读通,它只属于甲骨文时期的特别约定,后来这些语词包括所指与能指都不用了。这些字,当然读不出来,也无需去硬读。但是,考虑到文化传承,考虑到那些特殊约定往往也是从原有体系中派生出来的,出现那么大量的不能释读的单字与条目,确实不正常。)

黄奇逸无疑是勇敢的,因为他几乎否定了师承,推翻了甲骨文的传统体系,这意味着他可能众叛亲离,可能失去很多体制内“成功”的机会。事实上,黄奇逸当上教授,也是近年的事。

那么,黄先生在摧毁了旧体系的大厦之后,有什么建设性的体系雏形呢?

黄先生给出了不是卜辞而是“录辞”的核心结论。

他认为甲骨文的功用是记录备忘,记录什么备忘呢?黄先生认为,日常的生产生活是不需要文字的,只有在处理相关于神的事情,比如祭祀,才需要文字的记录,因为害怕搞错。甲骨文上所记录的也是一种卜问结果,只不过是卜问将要举行的祭祀中关于时间、祭品、祭法(祭祀过程)的安排。这是谁给的呢?当然是神。也就是说,甲骨文仍旧是卜辞,只是不是卜问未来会这样还是那样、是吉是凶、是福是祸,而是卜问我们什么时候、以什么方法程序来祭祀列祖列宗。因此,甲骨文上的文字,都是文字按照祭祀时间顺序的自然叠加,本身不是什么句子,没有完整的语言逻辑,这也是读不通也无需读通的原因。

黄先生的根据是什么呢?除了传统大学小学之外,宗教学、哲学、文化人类学、中外文字学,等等。另外,黄先生找到了古代典籍的支持,比如郑玄在《周礼·春官·龟人》注里所说的“祭祀先卜者,卜其日与其牲”(祭祀要先卜问神意,安排在何时,安排哪些祭祀物品)。

这样,黄先生的体系就很难动摇了。因为,它的每个字,都代表了一个(一组)物件或者会意了一个(一组)行为,能认出来的,比如鼎,那就是鼎,认不出来的,就是商代的一种器物,或者一种特别的行为,或者二者的结合会意,而由于时代久远,我们已经无法指认它们了。所以,在这个体系里,在甲骨文性质的研究领域中,没有必要读出的完整语句,甚至没有必要去考释那些没有认出的字。

黄先生还认为,人类之所以产生文字,不是庸俗的唯物史观所理解的来源于日常生产与生活,而是来自于祭祀。在中国上古人类的知识体系中,祖先就是神灵。神灵有支配万物的能力,把神灵(死去的祖先)伺候好,是必须的,绝不能因违背神意而遭致灾祸。祭祀就是一种对神灵的膜拜与贿赂(与神灵做交易)。所以必须按照神灵的提示,将未来祭祀的日期与贿赂物品(那时候没有人民币和美金)记录清楚,一点也不能出错。所以要用到文字,文字不是拿来作信息交流的,而是让巫师们作为备忘录的。

笔者无资格也无意于讨论黄先生的对与错,只是有三个疑问存放此处:一、黄先生是否真的认为人类的祭祀活动,其意愿、行为与后果,不是来自于人自身而是来自于神?二、如果第一个问题的回答是肯定的,来自于神,那么,黄先生是否核对过,那些较为完整的甲骨上所呈现的所谓“兆”,与最后刻在甲骨上的文字有着一致的关联性吗?比如说,朝左裂开两路,就是要用鼎,要敲响钟;朝右裂开三路,就是要用血水涂衅,要用童男童女各一。这种对应性存在吗?实际上甲骨文中一文多辞的现象非常多,很容易得出结论。如果兆相完全一致,却有完全不同的文字,或者完全相同的文字却有完全不同的兆相,那么,黄先生的此番假说也就应该从逻辑上站不住脚。三、如果有人认出了甲骨上的字,并且用这些字读通了甲骨文,而且有些也正符合典籍记载,那么,黄先生认不认?

黄先生是体制内杀出来的一条好汉,而且涉猎广、火力猛,但即使如此,学术界竟然没有什么回声,这着实让我非常惊诧——难道黄先生的观点根本不重要?对既有的甲骨学体系不产生作用,所以完全不值得一驳?还是说,用沉默对待新知,让所有挑战者在沉默中自生自灭,从而让原有体系继续保持金刚不坏之身?

新的见解之二——来自于民间学者璩效武的构建

如果说传统甲骨文研究体系可以用“卜辞派”来冠名的话,那么,璩效武先生的学说就应该明确地称为“非卜辞派”。

黄奇逸先生看上去是反对旧体系的,但本质上属于旧体系,因为还是卜,只是卜的内容不同。璩效武先生则彻头彻尾地批驳了“卜”。

首先,他认定,没有典籍表明在周以前,人类有过占卜的行为。(不过,这一点确实面临很大挑战。虽然先秦典籍没有记载商人占卜,但东汉那些经学家众口一词所说的周人占卜难道会没有继承,凭空而出?而且,司马迁的《史记·龟策列传》开篇,总算是一重根据吧。另外,二里头文化遗址的考古发掘告诉我们,早在夏商之交,就有龟卜现象,因为出土了有钻凿烧灼痕迹的龟甲。这可以算作铁证吗?)

其次,璩先生认为,最应该做的事情是,考释出这些单字,然后放到所有出现这个单字的句子中去读,能够读通才行。读不通,说明字认错了,再认。璩先生通过近四十年的释读,终于能够像读报纸那样,把绝大部分甲骨文整句读通了,不仅符合逻辑,而且有一些得到了典籍的印证。璩先生反复强调,传统的方法之所以遇到很大障碍,文句考释错误百出,就是因为把甲骨文当作卜辞的错误观念。如果把甲骨文当作一般的文字记录,对文字进行合理的辨释,就可以很容易读通。璩先生甚至认为,他已经考释出70%到80%的甲骨文单字。这确实是一个惊人的数字,因为在业内,今天还在做考释单字这种基础研究的人绝对已经是凤毛麟角。

璩先生对甲骨文字的考释,认定甲骨文是商王朝的文字档案,它记录了朝廷及其他政府机构的办事信息,而绝非什么“卜辞”。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璩先生功底深厚。在近四十年的研读甲骨文字的过程中,已经非常熟悉甲骨文的造字原理,能够轻松辨认单字和语句,乃至通读整版龟甲文字,对其文例、文字记写规则也总结出了相当多的规律。按照璩先生的说法,商代文字处在图形阶段,是按照现实世界中的人和物的形去构建文字的。在无法用形来表达意思的时候,就用音同来借字,所以甲骨文中有为数不少的假借字。比如“有”字的意,很难用形来表达,就借用“油”,盛装油的器皿来表达,于是,在甲骨文中,没有出现本意的“油”,反而出现极多的借音过来的“有”字。再比如出现频率极高的完成的“完”,无法用形来表达,于是就借用了日常取用食物或饲料的、有竖立而弯曲的把柄的“椀”来代表。

在璩先生的描述下,一幅幅商代历史画面就生动地展现在我们眼前了:王子们是怎样最终被确立为鼎主(即商王)的;长儒(官衔名称)是怎样因为收受贿赂而被撤职查办、最终被鼎王取消了这一官职的;商帝、商王、领主们是怎样任命各级官员的,是怎样与政府部门进行对话并且发号施令的;农业活动、手工业活动是怎样开展的;乃至更具体到皇家驾车的车夫是怎样因为车祸肇事而受到囚禁的;妲己如何下令抓捕箕子的等等事件。

璩先生来自民间,他在物质条件非常窘困的情况下,全凭兴趣与使命感,在甲骨文中孤独地研究了四十年。说他孤独,是因为他没有获得更多的学术资源和社交资源。偏居安徽芜湖,资料来源极为有限,所用最多的著录《甲骨文合集》来自于他在安徽师大图书馆的逐字手摹。他早在上世纪80年代,就给中国社科院去函表达了甲骨文不是卜辞的重大研究发现,又在世纪之交再次致函李学勤先生,但均未得到明确答复。先生的学说体系,也没有得到学界的任何关注,更不用说讨论了。尽管先生已经自费出版了重要著作《甲骨文字辨释》(上下册),但谁知道它会不会就永远躺在图书馆的某一个僻静角落呢?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