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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保姆中介。

李春天等待着被挑选。

和她一起的还有另外两位应征者。

旁边的那位大婶面目不详,只有那双粗糙的双手特别引人注目,似乎有八十岁了,刀刻般的纹路沟壑纵横,那是一双浑然天成的老妈子的手。

另外一位四十岁上下,花色艳丽的连衣裙让她看上去有些庸俗,粉底毫无节制地涂抹在她的尖脸上,和脖颈儿泾渭分明,像戴了一张面具,欲盖弥彰让人忍不住揣测那副面孔的底色。

只有李春天显得和周遭的世界格格不入,她清淡如一碗素面,似乎只有十四五岁,而事实上,她已经十九岁了。

“这是赵大姐,一直是我们这里的明星家政,锦旗拿到手软……”中介经理指着那双粗糙双手的主人,介绍给身边的女士。

李春天抬头看着眼前的雇主,那是一个中年女人,身着华服,气质高雅。只见她的眼神划过中介口中的明星家政,一下落在了李春天的身上。

花裙子见状连忙向前,用身体阻隔那道目光,满脸堆笑地毛遂自荐,“您看我成吗?我之前在医院做护工的,能吃苦,心又细,手脚不要太麻利噢!”

女人不接话,侧过目光,仍望向李春天,“姑娘,你几岁了?”花裙子只好讪讪地躲开了。

“阿姨,我今年十九岁……这是我的身份证。”李春天赶忙从兜里掏出身份证来双手递给女人。

女人并不伸手,只是对中介点点头,说了一句,“就她了。”便匆匆离开。

中介拍拍李春天的肩膀,“小丫头你还真走运,你知道这富婆开出的价格是多少吗?一个月两万块哎!”

“啧啧啧,就伺候一个糟老头子,给两万块?”花裙子没抢到这份工,斜眼打量李春天,讳莫如深地撇撇嘴。

“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中介白了花裙子一眼,对李春天说,“明天上门去试一下工,没问题就可以签合同了……”

2

穿越蔷薇花墙和巨大的人工湖,一座独栋别墅赫然在望。

女人拿出钥匙打开房门,李春天惊呆了,这里简直是一家艺术馆,只是太过冷清,太过空旷。

“请你来是为了照顾我的老师。”女人叫林素,是老人的学生,她缓缓开口。

“梁梦桥老先生,曾是美院的教授,同时也是我国的知名画家。

“老人家今年七十几岁了,两年前得了场大病,动脉硬化之类吧,现在行动不便,随时需要人照顾。

“他有一双儿女,全都侨居海外,老人家又不肯去养老院,也蛮可怜,算是空巢老人了。他们委托我来帮老人找个帮手。

“我对你的要求呢,就是照顾老人的饮食起居,二十四小时陪伴在老人身边,不要让他太过孤单。因为老人只能半自理,除非有极为特殊的情况,否则不允许休假。

“薪金方面,两万块是底薪,年终还会有奖金。你有什么要求尽管开口,梁先生都可以满足你,只要你能把他老人家照顾好。有问题吗?”

“没问题。”李春天赶紧点头。一个月两万块,一年就是24万,这还不算奖金,她长这么大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不过是没有自由嘛,从小到大,“自由”于她而言,从来不是什么可贵的东西,填饱肚子才是。

“老实说,这并不是一份好工作,哪怕薪酬可观。”林素开门见山。

“照顾老人是一件非常令人疲惫的事情,这种消耗不仅体现在体力劳动上,更重要的是精神层面。”

“那不同于照顾一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哪怕孩子再弱不禁风,他总有长大的一天,你眼看着他日益繁盛日益强壮,心里也会替他欢喜。

“何况小孩子是那样肉嘟嘟粉嫩嫩,一个满足的奶嗝儿就让全世界都跟着明媚起来。

“而照顾一个垂暮之年的老人,哪怕你再尽心,也总是日落西山的光景,他行走在行将就木的路上,终将无可避免地日渐枯槁日渐衰朽。

“死亡是有味道的,每一个老人身上都有这样的味道,或轻或重。相处久了,难免让人心生绝望。”

“我并不想违心地美化你即将面临的处境,是希望你再次慎重考虑一下,他的儿女都不方便经常回国,更不希望频繁更换照顾者。

“我不希望你失去耐心半路离开,又或者为了这份工钱而不得不维持,私下却做出对老人不利的事情。”

林素意味深长地直视着李春天,那眼神里有提醒,更多的是警告。

李春天重重点了点头。

3

林素带李春天沿着旋转楼梯拾级而上,来到二楼推开一扇房间的房门,一股浓烈的尿骚味儿扑鼻而来,潮湿而逼仄,让人喘不过气。

女人说,“梁教授,这是新来的小李,人挺踏实,以后就由她来照顾您。”

李春天这才发觉,在窗前的角落里,一位满头白发的老人背对着她们,坐在一架轮椅上,正出神的望着窗外,午后的阳光给他消瘦的背影镶了一圈金色的毛边儿。

老人并没有回头。

“梁教授,这是小李!”林素走到老人面前俯下身子,又说了一遍。

老人抬起头。那是一个神情呆滞的老人,他的眼睛凹陷进深邃的眼眶,里面没有眼神。只有空洞和迷茫,还掺杂着些许恐慌。

就在此刻,他的脚下有一滩混浊的尿液,可是他的表情里却没有丝毫难堪,他甚至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尴尬的处境,这真让人心酸。

知名画家,教授。

哪怕他已经老到需要别人照顾。

在此之前,李春天曾想象过“精神矍铄、鹤发童颜、老骥伏枥”这类惯常用来形容老艺术家的词语,可现在,她发觉自己的想象力是那样匮乏。

以及,时间是那样既残酷又公平,哪怕对待所谓的成功人士,也并没有手软一些。

“爷爷,以后就由我来照顾您,您就叫我春天。”李春天俯下身体,蹲在老人的轮椅旁边,注视着老人的双眼。

老人低头打量着眼前的女孩,似乎过了很久,他才回过神来,牵牵嘴角努力挤出一丝笑意。

“孩子,你好啊。”他的声音苍老而温柔。

他向李春天伸出一只手,那只手枯槁而苍白,李春天连忙伸出双手,握住那把没有温度的老骨头。

眼神又回到老人的眼中。

4

当务之急,是给老人家换上一条干净的长裤。

李春天吃力地从轮椅上把老人驾到床边,正要伸手去帮老人脱掉弄脏的衣裤,老人却忽然捂住了头,脸上布满惊恐之色,嘴里近乎哀求地碎碎念,“不要打我,不要打我……我不是故意的,请不要打我……”

李春天赶忙住手,向林素投去疑惑的目光。林素长叹一声,别过脸去示意李春天外面说话。

原来,李春天的前任,也就是老教授的上一位护工,是一位经验丰富又温柔耐心的护理人员,当然,那是在老人家人在场的情况下。

私下里,她对老人颐指气使,动辄打骂甚至虐待老人家。薅头发、扇耳光、踢打掌掴都是家常便饭。

有一次因为老人吃饭太慢,甚至将老人连人带轮椅一起从二楼楼梯上推了下去,导致老人的下肢几乎瘫痪。

正因为老人独居,儿女又不在国内,才给了她这样放肆的机会。在她照顾老人的两年里,老人无法单独和外界沟通,就连接打电话,都要在她的监督之下进行。

她不让老人死去,因为那会失去一份高薪的工作,却也不让老人好好活着,因为于她而言,他是一个巨大的负担。她俨然是这里的女王,肆无忌惮地践踏老人的人权和尊严。

本来老人只是腿脚不灵便,大脑还是很清醒的。在她长期的打骂和恐吓之下,老人已经出现了精神方面的症状,抑郁焦虑和如影随形的恐惧让老人的精神日渐萎靡,甚至出现了失禁的情况。

直到上个月,老人曾经的一个学生——就是眼前的林素,登门造访。

她发现老师的精神大不如前,而照顾他的女护工在短短的一个小时里以老人身体不适为由下了两次逐客令,已经几乎是在驱逐她了。

她敏锐地察觉了其中的异样,辗转联系到老人远在海外的儿女,这才有了这次的邀约。

李春天终于明白林素之前为何要对她说那样的话。

“既然这样,他的儿女为什么不把他接到自己身边呢?”李春天问。

“怕麻烦吧。”林素不屑地耸耸肩。

“十几年前梁太太过世。儿女难得回国,女婿在英国创业,儿子要搬去曼哈顿上城,都急着用钱。

“应他们的要求,老先生平分了大部分家产,除了我们身处的这套别墅和少量存款,手里已经没什么值得儿女惦记的。

“不得不承认,这是个糟糕的决定。

“那时候他还不算老迈,总以为钱财是身外之物,又觉得老之将至离他太远,殊不知五十岁和七十岁,站在这漫长二十载两头的,其实已经不是同一个人。

“唉,梁先生一辈子潜心艺术,虽说年长,却终究是个单纯的人。他太高估了人性。倘若他手里还有些家财,那么如今定是含饴弄孙安享天伦,而不是这凄楚的光景。

“人上了年纪,特别是不能自理以后,就像回到了小孩子,命运已经不掌握在自己手里,而取决于他身边的人,是否愿意善待他。”末了,林素幽幽地说。

5

李春天愿意善待他。

她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把梁梦桥照顾好,让他多活些日子。不然到哪里,她也赚不了这么多钱。

她花了整整一个礼拜的时间,把老人的房间收拾干净,衣服被褥全都洗好。

一日三餐,饭菜全都炖得清淡软烂,还不时煲药膳滋补汤。

为了帮助老人康复,每晚她都坐在床边为他按摩双腿双脚,直到老人入睡。

这一住,就是整整一年。

这一年来,她从没见过老先生的儿女,除了春节的时候,他们打来电话给父亲。儿子说公务繁忙,女儿说外孙太小,不能久坐飞机,通通无法回国。

林素这期间经常来探望老人家,见梁先生的精神状态和健康状况都有好转,非常满意。

她听说他的儿女们都不回国的时候并不意外,只是请求李春天过年回老家尽量不要呆太久,否则老人一个人实在是太过孤单。

李春天叹一口气。她早年没了父母,跟着亲戚们吃百家饭长大,从小尝遍了寄人篱下的滋味,她哪有家。这些日子在梁先生家里做工,竟生出了相依为命之感,也是滑稽。

林素说得没错。

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常觉得自己像个守陵人,这里躺着一个将朽之人,冷清得如同古墓,想想都瘆得慌。

等赚够了钱,她就找个热闹的地方开家小餐馆儿,浸泡在人间烟火里,也聚聚人气儿。

在李春天的精心照料之下,梁梦桥逐渐摆脱了轮椅,可以拄着拐杖下楼了。

每天,李春天都搀扶着他去花园里散步、晒太阳。邻居们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他的孙女。

当阳光再一次照射在他身上,鸟语花香都触手可及不再隔着玻璃窗,湖里的熠熠碎银刺入他的视线,梁梦桥眯着眼睛打量着周遭的一切,恍若隔世。

“春天,谢谢你。”他老泪纵横。

梁梦桥慢慢恢复了从前的精气神,他逐渐从一个任人摆布的将死之人,重新做回自己。

他活了过来。

这段人生中的至暗时刻,是李春天陪他度过,是她的悉心照料让他从一株半死不活的植物变回了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李春天是他暮年的春天。

6

这天,门铃响了,门外站着一个年轻人。

他头发长而乱,穿一件已经看不出底色的羊绒大衣,脖子上厚厚的毛线围巾遮住了他的半张脸,却遮不住他挺阔的鼻梁和英俊的五官。

那一刻,如天光乍现。

李春天红着一张苹果脸,请他进门。

他自称吕嘉彦,是个新锐画家,带着画作慕名而来,要把画卖给梁梦桥。

多年来,梁梦桥作为国内知名画家,一直致力于扶持新人,帮助过许多为追求艺术梦想而穷途末路的年轻人。其中最简单直接的方式,就是购买他们的画作。

在美术界,新人很难出头,费尽心思画出的作品却无人问津是常有的事。

梁教授来者不拒,常以高于市场价几倍的价格收购这样的作品,一是为了收藏,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为了让这些暂时看不到希望的年轻人有口饭吃。他收藏的大部分画作都来源于此。

他看过吕嘉彦的作品,报出一个价格,远超他的预期,吕嘉彦克制住内心的激动,帮李春天一起把作品搬进储藏间。

临走前,他记下了李春天的联系方式。

那天以后,吕嘉彦开始追求李春天,那是浪漫而热烈的艺术家式的追求。

李春天很快就答应了。

吕嘉彦于她而言,就像坟头上开出的花,给她日复一日死气沉沉的每一个守候带来充满活力的一线生机。她迫切地渴望一个吻,好唤醒心中沉睡的火山。

冬天来临的时候,逐渐康复起来的梁梦桥常去位于城市南部的温泉疗养院住上一阵子,好抵御北方彻骨的严寒。

那些日子里,李春天难得清闲,便终日和吕嘉彦私混在一起。

“让你受苦了,我的宝贝。”吕嘉彦把玩着李春天的手指。

“受苦没啥,比受穷好过些。”李春天闭上眼躺进他怀里。

她想嫁给他。

“我想梁教授身边也需要一个这样的角色,而你,是最合适的人选。必要的时候,可以考虑牺牲一下自己……”

“你在说什么!”李春天猛地从床上坐起来,难以相信地盯着身边的男人,为自己的痴心错付。

“春天,你是个小保姆,我是个穷画匠,难道咱们一辈子只能如此卑微地活在边缘世界里吗?

“梁教授身价不菲,儿女又不在身边,你就是他最亲近的人,你甚至可以嫁给他,做他的遗孀。又或者办理意定监护,只是手续一些麻烦……呵呵,到时候他的遗产还不是咱们说了算!

“你们朝夕相处,近在咫尺,这不是一个绝佳的改变命运的机会吗!我们可要把握住啊……”。

她用力推开吕嘉彦。

“原来你接近我竟是为了这个。”她冷冷地说,吐出的每个字都结了霜。

“春天,你听我解释……”吕嘉彦把她拉进怀里紧紧抱住。

不想李春天对着他就是狠狠一脚,只听他“啊”的一声大叫,随即蜷缩在地上疼得死去活来。

“梁教授并不是你口中的肥肉,他的家产早都分给了他的儿女,你的如意算盘落空了。”

“怎么不早说!”吕嘉彦恼羞成怒,“你这个土包子……!老子在你身上花了这么多功夫,真是不知好歹……”他不再试图掩盖自己的嘴脸,各种污言秽语扑面而来。

哪怕都是物质上的赤贫阶级,他们之间却不能产生一点默契,因为,吕嘉彦是一个精神上也一无所有的穷光蛋。

原来,高贵圣洁的艺术也不能涤荡一个人的灵魂。

“骂够了就穿上你的皮囊快滚,你让我感到恶心。”李春天说完,朝他打开了房门。

吕嘉彦骂骂咧咧地走了。

幸好对方太着急露出了底牌,不然她还不知会陷得有多深,伤得有多重。

这是她的初恋,本以为以为那是爱情,到头来不过是个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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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在李春天的精心照料下,梁梦桥的身体日益康健,早就脱离了拐杖,情绪也很好,甚至还让她收拾出那间尘封的画室,兴致好的时候,去画上几笔。

不知不觉,她来这里已经两年多可,和梁先生朝夕相处,已经有了很深的默契。老先生读书画画的时候,她就在外面安静地做饭打扫,等他忙完,饭菜也上桌了。

人上了年纪,入睡困难,睡不着的晚上,她会应他的要求给他读书。

她甚至不太会说普通话,l、n总也分不清,好在她声音软糯清甜,温吞吞像古早味道的汤圆。

梁先生就在这软绵绵甜糯糯的声音里睡去,身上被轻轻覆一条毛毯,他已经老到连梦境都不肯轻易降临。

他说,人上了年纪才会晓得,美梦,是生命的甜品。他未曾说出的是,李春天是他睁开眼就能看到的梦境。

梁梦桥是个内向的人,总是很安静,一副谦谦君子的书生气质,情感也极少外露,他把内心的浪漫与澎湃全都挥洒在画布上。生活中的内敛是为了创作中真正的释放,这几乎是一个艺术家的与生俱来的素养,作品是他情感为数不多的出口。

他决定为她画一副肖像。

李春天起初扭扭捏捏不好意思,觉得自己长得太土,当不了模特儿,可是想到自己这样一个小人物,能做大画家的模特,又隐隐有些骄傲。于是羞涩地答应了。

每天上午,干完手边的活计,她就穿着一件纯白连衣裙,放松地斜倚在画室的窗边,任目光涣散,精神放空地度过几个钟头,像一只安详的雏鸽。

梁梦桥坐在离她几米的地方,于画布上信手涂抹。他们偶尔聊天,也聊起她的家乡和童年,她总是寥寥数语,便不再做声,可是眼神里一晃而过的落寞总能被画家敏锐地捕捉。

更多时候,只有画笔落在油画布上,沙沙作响。彼此静默的两个人,竟不觉得尴尬,像两个孤独患者之间的一点默契。

8

几年不见的女儿梁璇,在一个寻常的午后从天而降,带着伦敦氤氲的湿气。面容憔悴,神色慌张。

“爸,你得帮帮我。”甚至来不及寒暄,梁璇开门见山。

“去年初秋,有个人找上他,说要合伙开一家猎头公司,逸飞觉得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就把家里的钱全拿去了,他甚至瞒着我借了一部分高利贷。

“没想到这个猎头公司竟是个骗局,如今合伙人卷钱跑了,他根本就是个惯犯!我们投资的几百万英镑全都打了水漂。

“可是我们原本的留学培训机构学费早都收上来了,所有的钱全部投进入了猎头公司,现在现金流一断,我们连老师的工资都发不下,教室租金也拿不出,不得不无限期停课。

“讨债的帮派也找上门来,我和孩子到处东躲西藏,都不敢呆在家里。

“拿不回学费,留学生们要去起诉我们,我们马上就面临官司,拿不出钱的话,逸飞就得遭遇牢狱之灾。

“到时候,债主也不会放过我们,那我和孩子可怎么办啊!呜呜呜……”

梁璇泣不成声,把头埋进膝盖,细长的手指插入凌乱的长发,六神无主地来回揉搓着。

“那你到底需要多少钱?”

“要120万英镑,合人民币一千多万,爸。”

梁梦桥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爸,最初逸飞开培训机构,也是您拿家里的钱帮我们的,您的钱都给了我和我哥。这两年您身体不好,没什么收入来源,我知道您手头也没多少钱了……

“可是您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婿沦为阶下囚,女儿和外孙流离失所无家可归吧?您一定要帮帮我们啊!”

等待她的仍是无可奈何的沉默。

“爸,来之前我调查过,咱们家的这套别墅,买的时候没几个钱,可是现在,这里地处绝版地段儿,少说也要价值千万了。

“要不,咱们抵押出去,等我们度过了这个难关,我再给您赎回来。

“养老的问题你放心,我会送您去这里最好的敬老院,当然,您也可以跟我回英国,只是那里语言不通,您难免孤单……”

梁梦桥仍然一言不发,可是他的心里早已惊涛骇浪。

在他最绝望无助最渴望亲情的时候,女儿就像一颗遥远的星球,冰冷而遥不可及。如今他刚刚开始平静安稳的新生活,她却像一块陨石忽然陨落,把他仅剩的栖身之所拆毁,让他从此老无所依,颠沛流离。

他忽然想到了那个男孩和树的故事。

从前有一棵树,她很爱一个小男孩。男孩收集树叶编成皇冠,爬上树干吃苹果,抓着树枝荡秋千,玩累了,就在树荫下睡着。树好快乐。

日子一天天过去,男孩长大了,树觉得很孤单。

有一天男孩来到树下,说他需要钱。

“真抱歉,”树说,“我没有钱,拿我的苹果到城里去换钱,只要你快乐。”

于是,男孩爬到树上,把苹果通通摘走。

后来,男孩需要房子,就折了树枝盖房子;男孩想去远方,就砍了树干来造船;直到男孩老得走不动了,他想休息,大树只剩一棵树桩,她还在等待着男孩回来,在树桩上坐一坐……

作为一棵大树,也许他真的太老了,老到连树桩也不剩,只剩土里埋藏的根系。而他的女儿,正打算挖掘这仅存的价值,拿去做一个根雕,换几两碎银。

他心下一片凄惶。

“小璇,请容我……考虑一下。”梁梦桥嗫嚅着说。

“爸,现在十万火急,伦敦那边晚几个钟头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您可不能见死不救。”梁璇看看表,“时间不早了,我出去找找抵押放贷的公司,看看都需要什么手续。”

女儿说着,匆匆离开。

9

梁璇走后,梁梦桥又沉默地颓坐在窗边,像和李春天初次相遇的时候那样,一言不发,神情呆滞。他安详的脸上,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这样的表情。

“他一定很无助吧?”李春天想。

刚才,她听着父女俩的对话,心里却气到发抖。

这个不顾老人死活的不孝女,在老先生被折磨得生不如死的时候,她不管不问,现在又来榨取老人的最后一点积蓄,连一片瓦都不肯留下。难道真的要他把最后一点棺材本儿吃干抹净才肯罢休吗!

这种行为,和山野村夫逼死双亲好继承父母的一间破屋两亩田地有什么区别!书都念到了狗肚子里!果真天下乌鸦一般黑!

可她也知道,梁梦桥一定会答应女儿,抵押掉仅剩的房产,哪怕日后自己将会住进孤独而简陋的养老院。

她不忍心他这么做。

离开这里,她还可以找到一份同样的工作。可是老先生一旦踏出这个门,就再也没有一个可以称作“家”的地方了。

她决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她自作主张,偷偷打给了林素。让林素通知远在美国的梁梦桥的儿子,梁佐。把梁璇要来卖掉父亲房产的消息通报给他。

作为哥哥,他也许有能力对妹妹施以援手,帮她渡过难关,使梁先生不必为难。

又或者,他为了自己的利益,会阻止妹妹卖掉老人的房产,也不失为一种巧妙的制衡。

作为一个局外人,她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如她所料,梁佐在接到林素电话的第二天,就买最近一班的机票飞来父亲身边,还带着妻子林梵。

梁璇一早就来了,正在翻箱倒柜地寻找房产证户口本和老人的相关证件,可是通通找不到了,这会儿正冲着父亲发火,

“爸,那些证件你到底藏在了哪里?!快点给我拿出来啊!!”

李春天见状赶忙挡在老人面前,自责到,“您千万别怪梁先生,都是我的错,收拾屋子的时候太不小心,我这就帮您一起找!”

“呵呵,是不小心还是手脚不干净?今天找不到房产证,你就不用干了!”梁璇气得火冒三丈。

她说的没错,昨晚李春天的确动过手脚,她把所有重要的证件全都藏在了储藏间的一块地板下面,任她掘地三尺也找不到。

此刻,她故意装出笨手笨脚的样子帮助梁璇,同时尽量拖延时间,等她的救兵梁佐来扭转局面。

老先生一夜之间像老了几十岁,他低垂着眼帘,一言不发地窝在客厅角落的沙发里,像一条耳聋眼花的老狗,望着女儿的嘴巴一张一翕,却听不到声音。

敲门声适时地响起,梁璇看到久违的哥嫂,顿时目瞪口呆。然后几乎一瞬间,她就反应过来,向角落里的父亲大吼,

“爸,您叫我哥来干嘛?!”

被这忽如其来的大喝吓了一跳,几年前被虐待的阴影又浮现在眼前,一种无端的恐惧顷刻间占领了梁梦桥的身心,他手心冰凉,吓得涩涩发抖。

李春天向梁佐投去求助的目光。

“小妹,这是出了什么事儿,看把你急成这样。”没等梁佐说话,儿媳先开了口。

林梵身材高挑,眉眼细长,戴一副拉丝眼镜,眼片后面是两道锐利的目光。

她可是拥有中美两国执照的挂牌律师,工作上雷厉风行,生活里也绝不是省油的灯,在家就压老公一头,出门更是一马当先。

“嫂子,这是我们的家事,我想您不便插嘴。”梁璇和这位大嫂素来没什么交情,上次见面还是几年前,这会儿她身单力薄,却见哥嫂夫唱妇随,自然不甘示弱。

“小璇,怎么跟你嫂子说话的!她既然嫁进咱们梁家,就是这个家的一份子。难道你要把咱爸的房子拿去给我那不争气的妹夫擦屁股,我们连问一问的权力都没有了?更何况,这里面还有我们的一半!”

和父亲苍白清瘦的清冷气质不同,梁佐浓眉大眼,体格孔武,西装革履的样子,像个精明的商人。

只是不成器,老婆的收入占了家里的大头,他深谙软饭男的生存之道,绝不能让顶梁柱受气,何况是在自己家。于是对妹妹夹枪带棒,最后这句说得格外刺耳。

“呵呵,哥你也没好到哪里去,还不是靠老婆养家。既然你早知道了我此行的目的,那就别拦着,这是给我老公救命的钱。

“今天咱爸是答应也好,不答应也罢,我都得拿到这一千万!算我借你们的!不然,你们也休想得到一分钱!”

梁璇做好了破釜沉舟的打算。

“撂狠话并不能解决问题,更何况是跟家里人。”林梵轻蔑一笑,找了把椅子坐下,同时示意大家都坐下,

“关于留学生学费的问题,鉴于你们也是投资诈骗的受害者。,只要拿出足够的证据证明你们的清白,辩护律师可以帮你们争取到应得的公证。

“至于你们借的高利贷,我找伦敦的同学打听了一下,他在商会做事。

“我可以找朋友从中斡旋,把利率降一降……

“至于钱从哪里来,呵呵,你们在英国不是还有两套房产吗?一套伦敦城的半独立物业,买的时候值60多万,现在市值要100多万了吧?一套位于东米德兰兹的公寓,价值50多万,我说的可都是英镑。

“很明显,你们还没到弹尽粮绝,走投无路,穷到要让爸爸无家可归的程度吧?”

林梵显然是有备而来,把梁璇在英国的资产查得门儿清。

“……”梁璇被怼得面红耳赤,脸上露出极不自然地尴尬,不过很快她就镇定下来,

“这些房产都是我和老公奋斗了大半辈子得来的家业,不能因为这一次投资失败,就回到一无所有的从前。”她理直气壮。

“你错了,你们的积蓄靠自己奋斗得来的,只是一小部分。你们在伦敦的房产购置于十几年前,正是咱妈过世那年,没猜错的话,是用爸爸分给你的家产买下的吧?

“从头到尾,你只是一条寄生虫。现在还要隐瞒自己的资产状况,拖家带口回来啃老,让年迈的父亲替你丈夫的失败买单。难道不觉得羞——耻——吗?”

林梵依旧笑吟吟的,她故意把羞耻二字拖得老长。

听到这里,梁璇羞愤交加,恨不得冲上去给林梵两个耳光。却见人高马大的哥哥,保镖似的守护在老婆身边,只得恶狠狠看了嫂子一眼,灰败着脸色悻悻而去。

第二天,因林梵公务繁忙,儿子和儿媳也匆匆飞回美国。

梁梦桥这仅有栖身之所算是保住了。李春天再一次救了他。

只是,倘若梁佐想到日后有一天,自己会和梁璇兄妹同心,同仇敌忾,那么他真该对妹妹友善一点。

10

儿女走后,梁梦桥忽然大病了一场,不同于之前身体上的不适,这一次,他得的是心病。

面对儿女的自私冷漠,一直以来,他都说服自己是因为机票太贵,工作太忙,办签证太麻烦……

可是现在,他没办法继续欺骗自己了。

梁梦桥出身优渥,早年留学俄罗斯列宾美术学院,后回国教书,在象牙塔里一呆就是一辈子。一路走来,事业爱情皆顺遂,所以心性单纯。

作为一个画家,他一生都在发现美,追求美,创造美。可是活到人之将死,死之将至,却忽然发现了自己的无知,正是对丑恶的一无所知。

人性怎能如此残酷荒蛮?

他不能想象自己疼爱了一辈子的掌上明珠,原来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自私鬼,为了保全自己的财产,竟不惜把父亲置于死地。

几年不见的儿子儿媳,天天说忙,可是轮到遗产受到威胁的那个当下,能一夜之间从美利坚飞回自己身边。

而秉持着这恶劣人性的,竟是自己的亲骨肉,是自己用毕生心血培养出来的儿女。

他不能接受这样残忍的丑陋,这是他一生的耻辱和悲哀。哪怕置身天堂,也不会有任何光明足矣温暖他心底的荒凉。

哪怕那被毒打被虐待的暗无天日的几年,他都时常看向窗外的阳光,不曾放弃生的希望。

可是现在,他不堪忍受心底的绝望,决意要带着这份凄楚走进坟墓。

那是一个阴雨霏霏的清晨,他不顾李春天的阻拦,拖着疲惫的身体,给李春天画好了肖像画的最后一笔。

画面上,李春天身着素衣,恬静地坐在窗边,他把这副画命名为《亚比煞》,送给了李春天。

“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

梁梦桥没有回答。

看着李春天仍然迷惑的表情,他宽慰的笑笑,真诚地说,

“春天,谢谢你。”

就像几年前,他们的第一次相遇。

他长吁一口气,说自己很疲惫,不希望被打扰,想要好好休息,就回了卧室。

直到夜幕降临,仍不见动静,李春天试着敲了几下门,却没有人回应,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她的心头……

房门被撬开的时候,梁梦桥的身体已经僵硬了。

他的身体竖直地挂在拱起的屋顶上,将他与屋顶相连的,是一条被李春天洗得洁净如新的白色床单。

11

梁梦桥把价值千万的房产无偿捐赠给自己任职的美院;

手头上少量用于养老的积蓄和部分作品,送给曾给予他巨大帮助的学生林素;

多年来收藏的画作,和自己创作的肖像《亚比煞》,留给陪伴自己度过晚年的保姆李春天。

据业内人士估计,这幅已故大师的肖像画遗作,价值在五百万以上。

他的儿女仅分到几样有纪念意义但不值钱的遗物。

当梁梦桥的律师将这份程序合法的遗嘱告知他的儿女的时候,他们甚至来不及去感伤父亲的离世,只惊呼父亲的绝情,随即匆匆投入到对李春天的调查中。

早在上次见面的时候,林梵就先知先觉地提醒过老公,让他把李春天换掉。

不管是国内还是国外,老人把遗产留给贴身保姆的故事屡见不鲜。

可是还没来得及找到合适的人选,父亲就自sha了,还留下了这种莫名其妙的遗嘱。

梁佐梁璇兄妹两人,在成年后第一次这样亲近。

果然,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

他们一起围坐在电脑跟前,眼都不眨地盯着屏幕,看老人这几年的生活,在监控录像里。

目的是寻找指控李春天的证据,看她是否存在逼迫或诱导老人的行为,以至于父亲立下这种荒谬的遗嘱。

早在几年前发生了老人被保姆虐待的事件之后,被他们委托,找人照顾梁先生的林素,为了确保老人家的安全,偷偷在房间许多隐蔽的角落里安装了针孔摄像头,用于监视新保姆是否有不当行为。

同时把监控视频的接收装置,给老先生远在海外的一双儿女各发一份,方便他们随时监督。可是他们太忙了,除了一开始调试设备,几乎没看过那些枯燥乏味的视频。

第一次如此深切地进入父亲生命中最后的时光,竟然希望看到她毒打虐待自己的父亲,好提供推翻遗嘱的证据,真是莫大的讽刺。

几天几夜,没白没黑,他们分工合作,废寝忘食看得眼冒金星,全神贯注不肯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可是终究,什么把柄都没找到。

倒是李春天每天勤勤恳恳地照顾老人,把老人的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看着父亲从那个噤若寒蝉,已经略显痴呆的孤寡老人,逐渐恢复了往日的健康和神采,甚至能够重新拿起画笔,为李春天画上一副肖像。

而后在儿女离开后走后的某个阴雨天,不知经历了何等的心碎和绝望,把自己挂在了卧室的房顶上……

忽然,一旁的梁璇惊呼,哥,看我发现了什么!

男的是吕嘉彦,女的是李春天。

他们兴奋地发出啧啧赞叹,一扫父亲悬梁的阴霾。这些视频不足以指控李春天,可是让她交出父亲的遗作,哪怕是她自己的肖像,已经足够了。

她的名誉和下半生安稳的生活,五百万,贵了点儿,但值得。

12

当梁梦桥的一双儿女辗转找到她的时候,李春天已经回老家了用这些年在老先生家做工赚的钱开了一家小餐馆,守着一份热闹,过人间烟火的小日子,像她从前打算的那样。

那张价值连城的油画没给她的生活带来任何改变,她不打算卖掉,因为那是老先生的一份情义,她不知道该如何界定这份感情,亲情,友情,亦或爱?不去管它了,他们至少算得上患难之交。

这副画,她要永远留着,当做传家宝。

只是最终,画还是被他的儿女掳走了,她恨自己无能,恨当年年幼无知爱错了人。又怕老先生倘若泉下有知,要怪罪自己了。

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感慨万千,她常常想到秃鹫这种动物,它们栖息在高原或丘陵地带,以腐肉为生。每当看到一只动物要死掉了,它们就成群结队地徘徊在它周围,等待它变成一具尸体,然后开始一顿美餐。

在老先生家做工的这几年,她眼睁睁地看他们像秃鹫一样在他身边徘徊,有陌生人,也有他的儿女,它们跃跃欲试地等待他变成一具尸体,然后分割他,分摊他,分享他,而后狼吞虎咽,大快朵颐,这让她不寒而栗。

13

十年后。

南方的梅雨天气潮湿得令人烦躁。

今天生意冷淡,李春天坐在自己家的小餐馆听丈夫给五岁的儿子讲故事,今天讲的是《皇帝的新装》。

“为什么他们都看不见皇帝光着屁股?”儿子问爸爸。

“他们能看见,只是不敢说出来,怕别人笑他蠢。”爸爸耐心地解释道。

一群到宏村写生的大学生来小店吃饭,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其中一个学生指着李春天挂在墙上的画,饶有兴致地说,“老板,您还挺有品味的,喜欢葛栩的作品。”

“不晓得,老婆的一个朋友送的,家里堆了一屋子画,老婆不舍得丢,这张鲜艳,挂出来装点一下。”丈夫憨憨一笑。

“哦哦,要是真的,这画可老值钱了!”

“肯定是临的咯,趁这副画的还用开小餐馆?……老板,来一条臭鳜鱼……”几个学生七嘴八舌,不一会儿就转了话题。

大学生走后,丈夫心里久久不能平静了。小店所在的宏村,至今保留着大量徽派建筑,是美院指定的写生基地,自从半年前挂了这副画,已经有很多内行问起过。

他决定托人打听一下。

结果惊掉了他的下巴。

当年梁梦桥先生用半生收藏的那些作品,其中的很多画家,经过近半个世纪的锤炼,已经从名不见惊传的小人物,一举成为当代知名艺术家,他们的处女作和部分代表作,在艺术市场上,被炒到天价。

李春天所得遗产的总额,保守估计,已经数以亿记。

他心下一片哗然。故事名:亚比煞,作者梦境玩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