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西江水平如镜。进入禁渔期,渔民陈悦昌没有出船捞鱼,坐在江门市外海派出所和民警黄展辉聊聊家常。

两人的相识并非偶然。江门河流交错,水系发达,渔民以捕捞河鲜为生的历史由来已久,警方每年接到的溺水警情也不在少数。大约30年前,陈悦昌在同行的带领下,加入了一个特别的打捞队,主要的任务是“捞人”。

时过境迁,陈悦昌成为了打捞队队长,每每接到黄展辉的求助电话,陈悦昌就会马上通知大家出动。无论是正在家里睡觉,还是在江上捞鱼,队员们总是匆匆收拾好手上的事情,奔赴现场救人。

潮起潮落几十年,打捞队“捞人”众多,但生者寥寥。陈悦昌说,不忌讳死亡,是对生命最大的尊重。

第一次

江门江海区外海街道沙津横村,北邻江门潮连岛、东临中山古镇,依西江相望。这里河流交汇,渔业发达,上世纪不少村民都靠江吃江。从前,陈悦昌的爷爷是个船夫,负责把人从外海街道渡到中山。他的爸爸开了个鱼苗场,跟渔民做买卖。

30岁以前,陈悦昌在建筑工地打工,做到腰痛手痛。后来医生告诉他,再继续下去肺也会出问题,他便决定回家当渔民。

黄鱼、扁鱼、河虾、红眼鳟……在西江上捕捞一段时间,陈悦昌对这片水域已经了如指掌。涨潮退潮,风速浪高,了然于胸。

一个夏天的午后,朋友问他,要不要一起去“捞人”?心里想着救人要紧,他一口答应。

落水者是一个八九岁的孩子。他和一群伙伴相约在荷塘镇和古镇一带水域玩水,溺水后家属报警。警方马上打电话,让打捞队出动。

“捞人”需要两艘船四个人,以及一条长50米、串着上百个小钩的绳子。到了落水区域时,救援队把绳子放入水中,两人各在船头牵着绳子的一端,两人在后面负责划桨。随着船缓缓向后移动,小钩在水底搜寻落水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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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捞队的“捞人”工具。杨兴乐摄

孩子被捞上来的时候已经没了气息。陈悦昌跟着前辈们把人抬到岸上后,便收拾工具离去,剩下的留给法医、警方和家属处理。

“我只觉得可惜。”第一次“捞人”,陈悦昌不害怕,只是感慨家属辛辛苦苦把孩子拉扯长大,人就这么没了。

警察

陈悦昌记不清自己在哪一天加入打捞队,也记不清自己捞过多少人,成功救过多少人。他只知道,警察的电话一来,打捞队就要出动,无关日夜,无关晴雨。

外海大桥连通江门和中山,每日来往车流繁忙。2018年8月中旬,外海派出所收到警情称,一名男子在外海大桥徘徊,有跳桥倾向。警方火速赶到现场后,发现男子坐到了护栏外,情绪激动不让警方靠近。不久,一名女子上前跟他说话,说完朝前走了十几米,纵身一跃。

“昌叔!救人!”民警朝女子落水的位置望去,一眼认出了正在捞鱼的陈悦昌。

陈悦昌立刻把船划到附近“捞人”,然后加大马力将人送往中山古镇。靠岸后,早已在旁等候的120医护人员把落水者抬上了担架,就地抢救一会后送往医院。

陈悦昌静静把船开走,回外海派出所做了笔录。

“捞人”渔民陈悦昌。杨兴乐摄

实际上,江门也有专门处理水上警情的警察。早几年,为维护水上秩序,江门成立了水上警务室,负责日常巡逻和打击盗抢。蓬江特警也设置了水上组,兼顾江海区水域日常水上警情处置和治安巡逻防范。然而,受限于工具和经验,沉入水底的落水者警方难以打捞,民间打捞队显得尤为必要。

“打捞队能够根据当天的水流速度,判断落水者的大概位置。”黄展辉说,打捞队成员都是几十年的老渔民,不仅有丰富的打捞经验,对水域的判断也很精准。面对广阔的江河,他们甚至比水警更有把握。在刚刚过去的一季度,打捞队就协助警方出动了三四次。

“捞人”几十年,打捞队变得远近闻名。除了外海派出所,他们也曾接到中山、佛山警方的求助电话。近的,队员直接开船过去;远的,让警方先准备船,他们拿着工具往现场赶。

电话里,陈悦昌总是毫不犹豫:“我们马上过来。”

人命

人落水后多久会沉入水底?打捞队的经验是,如果不会游泳,10分钟左右。

因此,大多数情况下,从报警到打捞队到达,落水者已经凶多吉少,死亡是经常要面对的。

2019年秋天,有群众报警称江边有异味,警方到场发现一具已经开始腐烂的尸体。因为深陷泥泞,黄展辉找来了陈悦昌,让他们在涨潮时利用水的浮力把人捞起。面对腐臭,队员们没有推辞。

“不怕吗?”很多人问。

当地风俗忌讳死亡,看见逝者是不吉利的事情,更别说要碰。30年前渔业发达时,沙津横村有上百条渔船,渔民有几百人,但愿意无偿帮助警方“捞人”的很少,顶峰时打捞队不过十几人。也曾经有队员出动了一次,回家后天天做噩梦,就再也不敢去。

“没什么好怕的,人命关天。”队员杰仔今年50多岁,在外人看来无法理解的事情,他描述得云淡风轻。

这些年,打捞队经历过形形色色的落水者。被船锚击晕的船员、喝了酒游泳抽筋的中年人、生活压力太大的白领、老婆外遇而跳桥的丈夫……他们为逝去的生命感到惋惜,尤其当看到岸上悲痛欲绝的家属时,更能理解生离死别的世态。

“你们为了什么?”也有很多人问。

打捞队的出动并不一定都有结果,黄展辉估算,能捞到人的比例只有三到五成。有时候河底海草多,给打捞队传递了干扰信息;有时候水太急,把人冲远了,就再也找不到了。队员李柏维记得,最久的一次,他们到直线距离30公里外的新会区双水镇“捞人”,单是来回开船就耗费了将近10小时。

而这一切,打捞队从未主动要过钱。只是有时家属塞个几百上千元,帮补油费之余表达感谢。

“我只想救人。”陈悦昌说,即便落水者生还的可能性很小,他还是想试一把。就算死亡已成定局,能让逝者入土为安也是对家属的交代。“做渔民不会发达也不会饿死,能有一技之长为社会做点好事,我很开心。”

时代在变,如今村里的渔船剩下50多条,年轻人宁愿到工厂打工,也不愿当渔民靠天吃饭,包括队员们的孩子。打捞队正在老去,剩下的八九个人最老的将近75岁,最年轻的也快50岁。

没人知道这支队伍是什么时候成立的,他们的“手艺”靠的是代代相传。但现在,队员们都知道,可能要后继无人了。未来怎么办?他们不约而同:就做到做不动的那天吧。

南国的清明多了几分燥热。不出船的日子,陈悦昌有时候会到船上走走。凭栏望江,他常常想起一些欲断魂的岸上人。

来源:南方日报、南方+客户端(记者 李霭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