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掐虾头，去虾尾，筷子捅一捅，不到五秒，于承煊剥好一只完美的十三香小龙虾。
提着虾身在方小玲面前晃，他不忘吸吮留在指尖的鲜美浓汁。
她毫不承情，回赠大白眼。
问世间方小玲最讨厌的食物，非虾莫属。
清爽的滑蛋虾仁也好、麻辣的小龙虾也罢，她一概不吃，尤其讨厌油炸小虾饼。
尘世万千事，方小玲能跟于承煊聊房地产、论美食，看鬼片，唯独不能共享他最爱的虾。
于承煊问过一百遍：“你是不是对虾过敏？”
方小玲的答案只有一个：“我对‘虾’字过敏”。
顷刻之间，一大盘小龙虾落入于承煊腹中。
打个饱嗝，他发出灵魂般的拷问：“方小玲，你是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她没好气地回答：“我是不是母猴，难道你还不清楚吗？”
燥热无比的盛夏，像极了于承煊的心情，闷闷沉沉的。
交往两载有余，方小玲死活不肯透露亲生父母消息，唯一知道她在这世间的亲人便是大姨。
于承煊不死心：“快结婚也不带我见家长？”
方小玲睡意来袭，在床上翻动美食杂志：“我没有家人，我爸不在，我妈改嫁。再问，就把你变成佛跳墙里的花菇，一并炖了。”
于承煊若有所思，他深爱她，却能感觉她心底有牢笼，心房有高墙，囚禁着一个叫秘密的困兽。
摸摸滚圆的肚皮，于承煊实诚地说：“方小玲，你不能一直当个逃兵，逃避最亲的人。”
02
于承煊说对了，方小玲是个逃兵，当年从亲妈和后爸手中逃出一线天。
永远也忘不了，妈妈帮着后爸捆了她，逼着嫁给年长20岁的男人。
妈妈的哭声犹在耳边：“你不是最爱吃小虾饼吗，嫁给卖虾的，你能吃一辈子。”
逃离后，方小玲这辈子再不吃虾。
爱过恨过，才痛得透彻。
曾经，妈妈多么慈爱温暖，可嫁给后爸像换了个人。
年华不过一指流沙，回望过往20多年的人生，最幸福的岁月，莫过于8岁之前。
那时候，家里很穷，爸爸还活着。
夏天，妈妈背着一箩筐脏衣服，带方小玲到离家不远的河边。
妈妈在下游处洗衣，方小玲卸下爸爸编好的小竹筐，赤足下水寻找小河虾多的地方。
不深的小河清澈见底，许多小河虾自在游着，方小玲瞪大圆溜溜的眼睛瞧。
寻得上佳位置，她把小竹筐放到水里，用大石架稳。
她欢快地玩耍，把水花弄得四处飞溅。
活泼的小河虾，最爱钻小竹筐，放上大半天，已有小半框。
在水里荡几下，方小玲捞上来时，小虾还活蹦乱跳呢！
背着一筐小河虾，方小玲跟在妈妈身后，屁颠屁颠回家。
她馋得不行，恨不得妈妈马上做她最爱的油炸小虾饼。
添柴生火，待锅烧开，妈妈从猪油罐舀一勺猪油，倒入铁锅。
在搅好的面糊糊撒上粗盐巴，小河虾拌匀搁铲子，麻溜放到锅里一炸。
咬着香喷喷烫呼呼的小虾饼，方小玲端着小木凳到门口等爸爸。
小河虾的鲜香，在舌间搁浅。
那时候，妈妈的小虾饼，是她生命里最豪华的盛宴。
炊烟袅袅时，爸爸回到家。
他说今日活儿多做了些，钱也多了些，刚好买个西瓜。
切开中间最甜的部分，爸爸分给小玲和妈妈，他啃着边缘的，连留白的地方都没放过。
方小玲左手拿着小虾饼，右手捧着大西瓜，双眼瞧着爸爸妈妈，心里很高兴。
对幸福残存的记忆，那一天戛然而止。
03
那夜，暴雨肆虐。
爸爸唯恐洪水吞没河边的家，急急领着全家渡河，往更高处避难。
可他把母女俩送到对岸，想起家中全部积蓄，想过河去。
突然，上游的洪水倾泻而下，河中央的爸爸一下被冲走。
那一夜，他消失在洪水里，消失在方小玲的生命里。
淋了许久雨的方小玲，得了肺炎。
三个月后，方小玲康复，妈妈要改嫁。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谁都阻止不了。
洪水滔天那夜，冲垮幸福之堤。
方小玲人生发生巨变，噩梦从此缠身。
后爸喜欢喝酒，借酒疯打她，骂她是拖油瓶。
妈妈不敢劝，越劝打得越凶，想尽办法生子讨他欢心。
只可惜，弟弟的降生，没有让方小玲的处境有所改善，还卷走妈妈的精力和照顾。
方小玲要照顾弟弟做家务，做得不好后爸的拳头便来了。
那时弟弟顽劣，藏起后爸的买烟钱，害得方小玲又挨毒打。
可方小玲见到弟弟嘴边有一圈油迹，明明是从外头买了零嘴吃。
04
有一年，她不幸得了荨麻疹，浑身红痕。
妈妈做好的小虾饼，不肯给她尝。
无知的后爸骂她有传染病，说没准过两天要死，别浪费吃的。
看到弟弟把最后一个小虾饼吃完，还舔舔舌头，她艰难吞下口水。
小虾饼没了，童年最后的回忆也没了。
拼了命读完初中，方小玲成绩优秀，后爸不肯出钱让她读下去。
她跟邻家姐姐去打工，得到久违的自由，哪怕工资尽数被索取回去。
过了几年回家，父母要让她嫁人。
后爸找了个断两根手指头的卖虾男人，他能给得起嫁妆。
方小玲不依，后爸巴掌如雷劈下：“养你多年，赶紧嫁人报答我！”
妈妈也劝，那卖虾的人好心实，嫁过去不亏。
方小玲宁死不屈，遭到一身毒打。
妈妈无奈，帮着后爸把她捆了打算第二天送过去。
哭得累极的方小玲昏睡过去，妈妈和后爸总算消停。
半夜里，她猛然惊醒，挣扎松开身后的绳子。
推开门，她没有回头，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05
冗长的回忆，无数次午夜梦回。
一阵惊雷，方小玲醒了，泪流满面。
于承煊抱着她：”把你的秘密告诉我，我陪你一起扛。“
灯微暗，夜微凉，任风吹，任雷打，任雨下，幸好有爱在身旁。
一夜毫无保留的倾述，他方知她承受的痛与苦。
离开了可怕的家，妈妈的亲姐姐给小玲一笔钱，让她好好活着。
方小玲当过工厂女工、服务员、售楼小姐……
她拼命学各类的知识与顾客搭话，直到在售楼时遇到于承煊。
尝遍人间的百味辛酸，哪一味都不及家带来的过往更苦涩。
后来，她连大姨的电话都少打，她怕妈妈后爸得知联系方式，上门逼嫁。
每隔半年，她寄一笔钱给大姨报恩情。
于承煊的温暖让她伤口愈合，可疤痕还在。
她不愿开口提过往的经历，由得它们在梦里徘徊。
06
现世安稳，婚期在即。
于承煊说：“我们去看大姨，让她骗你妈拿户口本，不然怎么跟我结婚？”
方小玲点点头，盛夏光年里，幸好有于承煊。
越过几重山水，到了大姨家。
一进门，方小玲闻到熟悉的小虾饼味道。
她皱眉，这味道曾经让人快乐让人悲。
大姨端出一碟油炸小虾饼，让她尝尝。
方小玲正想说不吃虾，于承煊拿起一块塞入她嘴。
架不住大姨的殷切目光，她勉强咬了一口。
味道穿越时空，把她带回那个远去夏日的幸福童年。
河虾的鲜美直抵舌尖，是当年念念不忘的味儿。
鲜香的小虾饼里，有着妈妈的爱，爸爸的笑。
流年逝去十余载，物是人非，味道竟不变。
不知为何，一腔怀念直抵心头，泪意灌满眼眶。
大姨说：“我老了，看到你结婚很欣慰，你妈也盼着这一天。”
泪意瞬间消散，方小玲摇头，味道还在，爱她的妈妈早已不在。
大姨执了她的手：“我年岁已大，有些真相你要知道。”
07
方小玲猛然抬头，什么真相？
大姨娓娓道来，当年小玲妈不敢宠她，是怕后爸嫌她对拖油瓶好，揍得更厉害。
弟弟偷后爸的买烟钱，是想买她想要的课外书，没想到钱丢了。她误会的零嘴，是弟弟帮别人掏鸟蛋换来的，还有一半在裤兜里想给她，结果她不知情还推开弟弟。
妈妈不让方小玲吃小虾饼，是因为她得了荨麻疹，虾是发物，吃了会加重病情。当时后爸在骂她，妈妈不敢解释，怕火上浇油。
后爸欠下赌债，想把方小玲嫁给卖虾的换彩礼。他威胁妈妈，若不嫁就绑了卖到山里。
妈妈打听过卖虾的，人老了些，可心善还有点钱，嫁了不算差。
劝了无果，她把方小玲身后捆的绳子松松系着，方便女儿半夜逃离。
后来，大姨给方小玲的钱，是她妈妈卖血换来的，从后爸酒钱里偷来的，为此挨了一顿打。
大姨感慨：“你妈改嫁是为了救你，当年你得肺炎花了好多钱。后爸愿意付这笔钱，但条件是得到你妈。“
过去的心结，一个个被解开，方小玲心里五味陈杂。
大姨感慨：“我以前以为你怕被抓回去嫁人，才不敢联系家里。幸亏承煊告诉我，我才找你妈和弟弟打听你受过的苦。你妈一直不敢找你，怕被后爸发现把你绑了卖到山里。”
08
原来，当年妈妈急急改嫁竟是为了她。
可惜那时年少，方小玲没理解妈妈的苦心。
隐忍多年的泪水冲破眼眶，那些闹得她夜夜不安的过往，藏着如此真相。
彼时的后爸，酒后开拖拉机撞到硬石殒命。
大姨含泪：“早几日，承煊去见你妈，发现她病卧在床。他带你妈去医院检查，发现癌细胞已转移到骨髓。可她死活不肯住院怕连累你，也怕你不认她，幸好承煊安排她过来了。”
方小玲惊呆，泪眼朦胧时，于承煊到隔壁房间，搀扶出十年没见的妈妈。
多年操劳，重病缠身，让妈妈显得很瘦削苍老。
她怯怯望着小玲掉泪：“我时日无多，见到你总算无憾了。”
妈妈把小虾饼推到她面前：“你吃，你吃，我炸的。”
方小玲泣不成声：“我吃，妈妈做的最好吃。”
此时，小玲妈已是胃癌末期，忍着剧痛挣扎起身。
她熬好猪油，调上面糊，抹上粗盐，给小玲炸当年最爱的小虾饼。
泪水像决堤的大洪水，再也拦不住。
嚼着小虾饼，仿若回到当年的小河边，流水叮咚，妈妈在一旁浣洗衣服，看她快乐抓河虾。
母爱如泉，润物细无声，灌溉了儿女的生命，却从来不求回报。
再吃到妈妈做的小虾饼，恍如隔世。
方小玲心中的委屈，顷刻消散。
她错怪了妈妈，也错过了报答的机会。
如果时光能倒流，她一定不会走得如此决绝。
方小玲抱住妈妈，生怕再晚一些，便天人永隔。
09
风雨梨花寒食过，带着三岁的女儿，方小玲来到妈妈坟前祭奠。
尘世里，冰雪遇春融化，误解得爱消除。
孤坟有新草，于承煊用小锄头轻轻凿开。
端出酒水碗筷，方小玲拿出一盘油炸小虾饼摆在中间。
女儿奶声奶气地问：“是外婆最爱吃的小虾饼吗？”
方小玲牵着她肉肉的手哽咽：“也是妈妈最爱吃的小虾饼。”
女儿舔舔嘴唇：“也是彤彤最爱吃的小虾饼。”
小虾饼的味道，从妈妈那，传到方小玲手里，又传到女儿身上。
哪怕妈妈已经离去，恨意烟消云散，可食物的缥缈味道，一直在那里，绵延不息。
世间的美好与痛楚，终将消逝。
小虾饼的味道，却如母爱那般，永恒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