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陈晨躺在病房里，周身一片白，她的脸色也和环境一样惨白。整个人像缩了水的萝卜，又萎靡又蔫巴。
妈妈坐在她身边抹眼泪，陈晨喘着气，小声说：“妈，别哭了，把我嫂子叫来，我有话跟她说。”
妈妈停止啜泣，没好气地说：“让她来干嘛？还不够闹心的。”
话没说完，看到陈晨闭上眼，有气无力地把头扭到一边，妈妈立刻软了：“好了好了，我听你的还不行...你歇着，我出去给你哥打个电话，让你嫂子马上过来。”
妈妈出去打电话了，陈晨看着她的背影，叹了口气。
嫂子和哥哥结婚十来年了，一直没有怀孕，妈妈不喜欢嫂子，曾经多次挑唆哥嫂离婚。
02
陈晨三年前患了乳腺癌，手术切除了右乳。
当时医生就说过，五年内如果不再复发，基本上就度过危险期，没什么事了。
不幸的是，这如履薄冰患得患失的五年，陈晨没能熬过去。不久前的检查中，发现不仅复发而且癌细胞已经转移了。
这个结果意味着什么谁都知道，陈晨痛哭过绝望过，后来还是接受了现实。不接受又能怎么样？谁都挣不过命。
何况这几年，陈晨在一场劫难中看透了太多，爱情、婚姻和人心。
久病床前无孝子，何况老公。陈晨和老公郑亮，当初也是郎情妾意，什么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这样的傻话也说过不少。
然而，陈晨失去右乳后，郑亮对她还是变了。他以工作忙晚上加班为由睡进客房，不再碰她。他们俩的婚姻，早已名存实亡。
想来可笑，多少深情，终抵不过一个胸。
03
陈晨要走了，她对这个陪她走过青涩年华，拥有过无数甜蜜岁月的男人，不再有任何留恋。
陈晨也不担心父母，她走了，还有哥哥，哥哥是个有担当的男人，沉稳、睿智、明理，陈晨相信他会照顾好爸妈。
唯一让陈晨放心不下的，只有五岁的女儿佳佳。
孩子是妈妈身上掉下来的肉，这段时间，陈晨的心已经被现实磨硬了，唯独想到佳佳时，每每哭到不能自抑。
她走以后，再也不能听佳佳用软软萌萌的声音喊她妈妈，眯着眼睛嘟着嘴跟她撒娇；
再也不能每天接她回家，看她小小的身影像欢快的小鸟一般，扑进妈妈怀里，一路叽叽喳喳地说着一天的见闻；
也不能看着她慢慢长大，她的豆蔻年华，她的青春岁月，她的择偶与婚配，她也将有属于自己的宝宝……而这所有的一切，陈晨都不能再参与。
一想到这些，陈晨就心如刀绞。
04
一个母亲在离世前，最牵挂的也就是年幼的儿女了。
郑亮还年轻，长得帅，这些年也算是事业有成，她走以后，自有年轻漂亮的女孩扑上来。
他肯定会再结婚，生个属于他和她的孩子。
到那时候，佳佳怎么办？
有道是“宁跟讨饭的娘，不跟当官的爹”，有了后妈，自然就有了后爹。
一想到最近刷屏的几起继母虐童事件，陈晨就不寒而栗。
把佳佳留给郑亮，她一百个不放心。
思来想去，唯一让她觉得心安的，就是把佳佳留给哥嫂。
嫂子不孕，哥嫂膝下无子，他们的家是佳佳最好的去处。
郑亮那边好说，佳佳是个女孩，郑亮家重男轻女，把佳佳送走，他再婚还少了个累赘，估计求之不得。
再说了，哥嫂抚养，佳佳依然是他女儿，血缘关系是断不了的。
这个道理，精明的郑亮肯定算得明白，所以不会横加阻挠。
05
爸妈和哥哥也不用说，佳佳是他们的亲外甥女，他们肯定会善待她。
陈晨最担心的，就是嫂子。
嫂子是外人，和佳佳没有一点儿血缘关系。再加上这些年，陈晨妈因为她不能生，明里暗里的冷嘲热讽，细细碎碎的刁难苛刻，嫂子能不怀恨在心吗？
而且，陈晨表面上虽然保持中立，但感情上却站在妈妈这边，打心眼里瞧不起嫂子，觉得她配不上哥哥。
有一次，晨晨带着佳佳回娘家，佳佳的辫子散了，嫂子正好也在，看见了就说：“佳佳，过来舅妈给你梳头！”
陈晨妈不屑地说：“没生养过的女人哪会照顾孩子...别把我佳佳揪疼了，佳佳来姥姥这儿。”
佳佳不懂大人的恩怨，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清澈的大眼睛看向陈晨，询问妈妈的意见。
陈晨觉得妈妈挺过分，总把嫂子的隐疾挂在嘴边，但毕竟是自己妈妈，不管怎样她都要支持她维护她。
于是陈晨说：“佳佳去姥姥那儿，姥姥梳的辫子最好看。”
佳佳欢天喜地地奔向姥姥，嫂子有些尴尬，掩饰着去卫生间了。
外面陈晨娘仨欢声笑语，嫂子在里面静悄悄的，陈晨有些愧疚地想，嫂子会不会偷偷地哭？
06
这会儿，陈晨思绪纷乱地想，嫂子听了她的请求，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会不会直接拒绝？与其收养小姑子家五岁的女儿，藕断丝连，说不定费尽心力还不落好；不如去孤儿院，收养一个小一点儿的孩子，不拖泥带水，全心全意和她亲。
或者，会不会表面上答应，背地里苛待佳佳？
爸妈年纪大了，哥哥工作忙，佳佳过去，主要得靠嫂子照顾。如果嫂子的心稍微歪一点，那佳佳可就是掉进火坑里了。
亲爹还靠不住，何况是舅妈？
可是，以陈晨对嫂子的了解，又觉得她不是那样的人。
嫂子的娘家在甘肃那边的山区，家里很穷，当年，哥哥被外派，不知怎么就看上嫂子，把她带了回来。
当时别说陈晨家的人，就连外人都不理解，哥哥英俊帅气，年轻有为，怎么就看上个灰头土脸没什么文化的农村女孩？
但是哥哥就是爱上嫂子了，不顾父母阻拦，很快就和她结了婚。婚后，嫂子不孕，这些年陈晨妈说过多少难听话，逼着哥哥离婚再娶，哥哥理都不理。
有一天哥哥回家取东西，碰上妈妈嘲讽嫂子，当时就发了脾气。后来他另买了一套房子，带着嫂子搬出去住了。
妈妈哭着跟陈晨诉苦，说儿子娶了媳妇忘了娘。
不过这之后，嫂子还是经常来看爸妈，妈妈也收敛了很多。
儿子看中的女人，父母是不敢轻视的。
07
嫂子很快来了，气喘吁吁的，陈晨惊讶地看到，嫂子的手里，居然牵着女儿佳佳。
嫂子一进门就奔到陈晨的床前，握住陈晨的手，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可能怕陈晨伤心，迅速背过身去。
佳佳好几天没见妈妈了，看上去委屈巴巴地：“妈妈，你什么时候好啊，我都想你了……”
陈晨费了好大的劲，才挤出一个笑容，故作轻快地说：“妈妈也想佳佳了，佳佳有没有听话啊？”
佳佳瘪着嘴：“妈妈，爸爸总是说他忙，都不管我……”
嫂子接过话说：“昨天我不放心，过去一看，家里一团糟……就把佳佳接走了。”
陈晨的心里一阵温暖，淳朴善良的嫂子，好像对她之前的行为并没有芥蒂。
陈晨感激地喊了一声：“嫂子……”
嫂子说：“晨晨你放心，佳佳可听话了，我早就想来看你了，你哥不让，说让你自己安静呆着。”
08
佳佳扑上来，仰着小脸：“妈妈，家里住了个漂亮阿姨……”
嫂子冲上来捂住佳佳的嘴，陈晨一怔，立刻明白了。
早已见识了这个男人的薄情，但没想到他冷血到如此地步。这边，她在医院苦熬着生命的最后一刻；那边，他已经把新欢领进了家门。
嫂子站在一边，看着陈晨的脸色，斟词酌句地说：“陈晨，你别生气，我替你教训过郑亮了……别难过，没有这个臭男人也无所谓，你还有娘家人，爸妈，我和你哥，还有佳佳，我们都陪着你。”
陈晨百感交集，她艰难地说：“嫂子，谢谢你，还有……对不起！”
她把佳佳叫过来，一边抚摸着她的小脸，一边温柔地说：“宝贝，妈妈要去很远的地方……以后，你跟着舅妈好吗？舅妈也是妈妈。”
佳佳天真地问：“妈妈你要去哪儿啊？不能带着佳佳一起吗？”
陈晨的眼泪滚了出来，大颗大颗的，淌在干瘦的脸颊上，落进稀疏的头发缝隙里。
嫂子坐下来，急急地给她擦泪，自己却也忍不住哭起来。姑嫂俩哭成一团，嫂子的眼泪滴到陈晨脸上，和陈晨的融为一体。
09
陈晨哽咽着说：“嫂子，佳佳我就拜托给你了……以后，让她改口叫你妈妈……”
嫂子似乎没料到陈晨会这么说，好半天才站起来，有些手足无措地说：“晨晨，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佳佳的……我喜欢孩子，我喜欢佳佳，我会把她当成亲女儿的。可是……你的病真的没治了吗？我不相信，你还这么年轻……”
陈晨摇摇头，无力地说：“没治了，已经转移了……把佳佳交给你，我也算，瞑目了。”
嫂子不忍再听，她捂着嘴，跑出了病房。
妈妈进来，不满地说：“你嫂子抽什么风呢？在医院里横冲直撞的，简直没教养！”
陈晨伸出手，虚弱地说：“妈，你答应我，好好对我嫂子，她是个好人。我……我把佳佳给她了，以后，她就是你的女儿！”
妈妈呆呆地站着，表情复杂。
佳佳凑到陈晨的身边，抚着妈妈的头发，絮絮地说：“妈妈，舅妈怎么哭了？舅妈对我可好了，比爸爸好……她给我做好吃的，给我讲故事，对了，舅妈早上给我梳辫子了，一点都不疼！”
10
陈晨弥留那天，亲人们都来了。
陈晨的目光，羽毛般在每个人身上辗转摩挲，最后定格在佳佳身上，久久不忍离去。
嫂子紧紧牵着佳佳的手，温柔地回应着陈晨的目光。
良久，哥哥让大家都出去，他有话要单独跟陈晨说。
一片沉寂中，哥哥凑近陈晨的耳朵说：“放心，你嫂子会好好爱佳佳的，她是个好女人...多年前在甘肃，她在一次车祸中救了我...当时，我们素不相识，她天性善良，对身边的人好，几乎是一种本能...”
生死面前，最容易看懂人心。亲生又如何，血缘又如何，爱情又如何，关键时候，能雪中送炭的，都是人性里的那份善良。
陈晨艰难地笑了，微微闭上眼泪，有泪水从眼角汩汩流出。
门开了，人们涌进来。
陈晨的脸上，泪痕犹在，清滢的光泽里，闪着一生的不舍与惦念，愤恨与释然，愧疚与感激，最终定格在瘦弱干枯的身体上，与妈妈隐忍的啜泣和女儿天真的童言交织在一起，浮生若梦，从此阴阳两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