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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职 业 故 事 -
老大说他也是拖家带口的人了，每天要做家务，接送孙子上学放学，实在抽不出空；老二说儿子快结婚了，他忙得脚打后脑勺，喜糖和婚车还没着落；老三说他的工作是三班倒，本来就昼夜颠倒，怎么忍心让他再来医院照顾病人啊；老四就是那个女儿，她说最近感冒了，晚上睡不好说不定病情会加重，到时老娘出院了，她该住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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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骨科住院部的10号病房是个四人间，已经住满了。
１床的老人年近90岁，晚上起夜时不慎跌倒，股骨骨裂。医生说不用动手术，但也不建议下床活动，输液几天再回去就可以了。
住院第一天，她儿子交了押金，又在病房放了些钱，跟同病房的人说，到食堂打饭的时候给她母亲带点，就没再出现过。但实际上，骨科的病人补充营养很重要，大家的饭都是家里精心做好送来的，何况老人总归要去卫生间，没人陪护怎么行。
护士看不下去了，一个电话打过去：“白天也就算了，晚上一定要有人来陪着，不然出了意外医院不负责。”
晚上，老人的孩子们来了，三子一女。他们来是为了商量陪护的事情，确切地说，是来解释自己不能陪护的原因。
老大说他也是拖家带口的人了，每天要做家务，接送孙子上学放学，实在抽不出空；老二说儿子快结婚了，他忙得脚打后脑勺，喜糖和婚车还没着落；老三说他的工作是三班倒，本来就昼夜颠倒，怎么忍心让他再来医院照顾病人啊；老四就是那个女儿，她说最近感冒了，晚上睡不好说不定病情会加重，到时老娘出院了，她该住院了。
每个人的理由都不一样，中心思想却是同一个：不是我不想来，是我来不了。
老人默默流泪：“都是我不好，不该拖累你们。”
“那可不是嘛，你知道就好。”不知道是谁小声嘀咕一声。
“人家到我这个年纪都老年痴呆了，为什么我还这么清醒，要眼睁睁看着孩子嫌弃自己？”她双手无力地拍着床板。
四个子女一声不吭。
“我自己跟医生说，我不需要人照顾，我真不需要！”她哽咽着，抖抖索索按响床边的呼叫铃。护士来了，听完她的话，直接拒绝了她的请求，还把几个子女好一顿数落。
晚上，她女儿到底留下来了，洗漱结束，开始躺陪护床上划拉手机。不知过了多久，老人不断向女儿张望，嘴张了又张，可能是想喝水，也可能是想方便，但最终什么都没说。
第二天一大早，女儿把老人推醒：“妈，等下医生过来，你可得说我晚上陪着你的，饭也让你吃了，别让医生再打电话。”说完，她把从食堂打来的粥放在床边，匆匆走了。
看着老人失落的眼神，２床劝她：“老姐姐，有钱难买老来瘦，吃得太好对身体也不好，不过我这边的银耳汤煮太多了，咱们一起吃行不行？”
她不说还好，听她这么一说，1床老太太终于忍不住哭出声音来。
“我这么大年纪了，还争一口吃的吗？我也要面子啊，我就是怕你们笑话我，这么多子女没一个孝顺的。想想他们小时候，哪个不是我辛辛苦苦带大的？”
“他爹走了几十年了，我也在苦水里泡了几十年。一个人干活还不够，还要带着四个孩子一起，背上用背篓背一个，手里牵两个，还要叮嘱大的别跌到路边水渠里。我一个人能养活他们四个，他们四个养不了我一个……我就盼着早点去找他爹了。”
又到了晚上，老人左顾右盼，却没一个人过来陪夜。小儿子打来电话，说今天晚上本来是该他来照顾的，厂里调班，晚上就不过去了，让别人帮忙到食堂打点饭吧。护士来查房的时候打他电话，已经关机了。
第三天早上，大儿子和二儿子来找医生，说实在抽不出空来医院，还是让老娘早点出院吧，省得医院老打电话。医生再三强调，现在出院很容易引起后遗症。
大儿子不耐烦了：“不出院你给照顾？”
老人出院时很平静，蒙着些许白霾的眼睛一动不动。她的坐姿僵硬，像是强忍着腿的疼痛，就那样任由儿子推出了病房，跟谁都没打招呼。
2
2床老太太那里是病房里最热闹的，每天来看望她的人络绎不绝。来的人个个态度恭谨，走的时候不显山露水地做个自我介绍，还有人想帮忙把她换到单人间去。大家很好奇老人是什么身份，等到没人的时候，老太太自己说了，语气神神秘秘的。
“我女儿你们可能不认识，但我女婿你们一定认识。”她说了一个名字，大家吃了一惊，她说的是市里最有名的一家企业的老板。
看大家将信将疑的，照顾她的护工点点头，证实老人说得不假。大家都觉得奇怪，这里不过是一个普通医院，以她女婿的身份，怎么会让她在这里住院。
“女儿一直让我去跟她住，我可不去，干嘛平白给她添麻烦。再说了，大城市有什么好，干啥都不方便。还是咱这小地方自在，怎么健康怎么吃，想睡多久睡多久，吃好睡好，骑上三轮车到处转转，碰到熟人还能聊会天。”
她说话的时候神情愉快，让人忍不住觉得，她骑的不是三轮车，是小毛驴。
“我有一小块菜地，种点萝卜青菜，不打农药不施肥，自己吃着放心，年纪一大，比的不就是谁晚点挂墙上嘛。
“每天晚上再来二两小酒，就着花生米，别提多美了！我女儿女婿就没这福气，同样是喝酒，我是享受生活，他们那叫应酬。”
“每天下午还要打个小牌呢，”她儿子嘿嘿笑着接过话茬。“四个老太太打一块钱一局的斗地主，晚上回来一看表情就知道赢了还是输了。输了一句话不说，连晚饭都做得简单得不得了。赢了就开始吹牛，‘今天手气太顺了，那一局她们都有炸弹的，我还不是一样赢’，我一问啊，好家伙，一下午赢了3块钱。”
大家捧腹大笑，老太太重重地捶了儿子一下。
“你说每天这么多人来看我，肯定盼着我能跟女婿说他们来过了，可我就算想说也见不着他啊。平时一年他跟我女儿也就回来个两次吧，春节一次是来看我的，清明一次是去安息堂看我老伴的，每次来半天，饭也不吃就走了。有次春节我在电视里看到他，在敬老院里慰问呢。原来他上午看望了我，下午还得去看望别人父母，人家都说这是做公益，我觉得就是他的任务。”
她又说起自己来医院的原因，菜地里的青菜今年长得特别好，她打算用三轮车装回家，给邻居们分分，结果不小心被一棵青菜绊了一下，怎么也爬不起来了，幸亏儿子下班后找到了田里。
“还是我儿子好，没啥大出息，就普通厂里上上班，有人高薪请他去别的地方他也不去，自己有几斤几两能不知道嘛，还不是卖我女婿的面子。再说小厂规矩也没那么大，这两天我病了，他跟领导打个招呼就能来守着我。跟女儿是讲也不用讲，老板做那么大有什么用，也就是名声好听吧。”
“所以养孩子也不要太有出息，能待在身边的才实惠。”她最后做了个总结。
大家纷纷表示是这个道理，能干的孩子都上交给国家了，不太出息的才属于自己。
3
骨科住院部大多是跌倒来就医的老人，3床是个例外。
她看上去也就三十出头，据说上班时不小心，头发卷进了车床，伸手去拽的时候胳膊也卷了进去，多亏同事及时关掉了电源。
“现在也就头皮掉了一块，胳膊没大问题，运气蛮好了，要不说不定命也没了。”
她说话的时候很虚弱，头上包着厚厚的纱布，偶尔还会出虚汗，胳膊上裹着大大的石膏，看上去狼狈极了，但她居然在庆幸。
有一点让她愤愤不平的是，出事后，老板也赶到了现场，到了不忙着送她去医院，居然面露难色地先跟她算了一笔账：“不知道保险能赔多少，说不定还要我自己贴钱。”
她当时以为自己的胳膊肯定保不住了，正觉得性命攸关，听了老板的话心凉了半截。
她来这家厂一年多了，不说以厂为家吧，也是事事尽心尽力，争取对得起自己拿的工资。现在发生了这种事故，就算是个陌生人看到，也是救人要紧吧，老板却在算计送她去医院是不是个亏本生意。
她躺在地上涕泪横流：“你行行好送我去医院，我自己出钱治，求求你了。”
还好只是肱骨远端骨折，打进去两颗钢钉，又夹了石膏固定。医生说过几个月拆了钢钉，一点也不会有受过伤的样子。
话匣子一打开，她不由得又说起自己的其他经历。
初中毕业后，她到一家纺织厂做过女工，就是跑来跑去接线头的那种，大冬天的，没空调也能跑出一身汗，不到一个月，脚底就是一层老茧。
辞职后去印花厂做过几年包装工，老板挺体贴工人，夏天的时候还给煮绿豆汤消暑。可惜工资只有一千出头，儿子吵着要玩具的时候，神情那么急切可爱，绿豆汤也留不住她了。
再后来去钢厂开行车，工资挺高的，但是吊装任务重，行车十几米高，上下爬一次很费事。她干脆就在上面上满８小时的班再下来，不到一个月泌尿系统就出问题了。坚持到月底拿了工资，又换了工作，就是出事时在的那家。
那是一家小型的机械厂，工作环境很差，一进去就是一股铁锈和机油的味道，加工的时候铁屑和尘土齐飞，下班的时候鼻孔里都是黑的。工人没什么安全意识，老板也没做什么防护措施。
她认识的在这种小厂工作的同行，十个有五个都出过事故，好一点的像她这样还能复原，差一点的掉几根手指，运气不好丧命的也有。
众人听得感慨，有的工作真的是拿命换钱啊。
傍晚放学的时候，她儿子过来了，很活泼的男孩，叽叽喳喳像个小麻雀。
“妈妈，这个工作这么危险，你别做了吧，要是家里没钱，我以后就不买奥特曼和恐龙了。”
“不行啊，还要供你读书呢。都怪妈妈小时候不好好学习，现在没文化，只能做这种体力活。你看你小姨，读了个好大学，每天就坐办公室，不但工作轻松，还比妈妈挣钱多。你要好好学习吗？”
“要！我以后要成为最有文化的人，到时别人一定抢着让我去坐他们的办公室。”
年轻的妈妈笑起来：“那就好，下次考试争取进入前三名。”
儿子用力点头，她拍拍孩子的肩膀，眼睛里充满希望。
4
4床的老人有点骨质疏松，这次是专门来输液的，由于对针剂反应比较大，便办理了住院。
中午，一个年轻女孩给她带了饭过来。看上去挺丰盛的，有鸡汤、有排骨，还有清爽的蔬菜。女孩细心地把饭菜摆好，还帮老人抽了几张纸巾放在边上备用。
吃过饭，女孩去洗碗了，老人开始唠家常。说她打的这个针每年一次，要连续打三年，今年是第二年，昨天测了骨密度，已经提高了些。
“家里人都让我打这个进口的，比国产的贵一千多呢，医生说了其实效果差不多，我拗不过他们，只好打喽。”她嘴上抱怨着，脸上是得意又幸福的神采。
“说起来，我身体这么差是有原因的，没结婚的时候我也是干活的一把好手，闲了还在生产队里编竹筐。要是没嫁给我家老头子就好了，那就不会碰到他老娘，身体也不会这么差。”见众人竖起耳朵，她开始讲过去的事情。
都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她的婆婆恰好相反。怀着小儿子的时候，丈夫去世了，小儿子成了遗腹子。婆婆开始怨天尤人，觉得是这个小儿子拖累了自己，怎么都看不顺眼。
中学毕业后，两个儿子都开始种田干活，恢复高考第一年，又都想去参加高考。婆婆直接把小儿子劝住了：“你们都复习功课，咱家那五亩水稻谁来种？“
最终，小儿子去种水稻，大儿子备考。到小儿子收水稻的时候，大儿子考上了南京大学。再后来大儿子出国了，几年都不回来一次。小儿子也结婚了，娶的就是她。
婆婆对她的态度有多恶劣呢？有一次她到田里干活，回来的时候院子门锁着，她没带钥匙，拍门后，门里没有任何声音。没办法，她只能爬上围墙翻进去，到了墙头就发现，婆婆正若无其事地在院子里扫地。
再后来有了孩子，婆婆在她刚怀孕时就放出话：“有本事生，就有本事养。”孩子生下来，她只好自己带。
那时候都是挣工分的，一个劳动力养一家人显然不现实，一个月以后她就开始到田里出工了。儿子放在水桶里，过段时间回去看看，有时回晚了，孩子滚得满身屎尿，但也算慢慢长大了。
再大点会走了，就拿根绳子栓在桌子腿上。有天孩子挣脱了绳子，摸到热水壶，虽然壶里热水不太多，还是烫坏了胳膊，她下工回到家的时候，儿子哭得快背过气了。
她愧疚不已，觉得不能再这样亏待孩子了，就想方设法进了村里的托儿所，终于能一边工作一边看孩子了。
月子没坐好，本就留下腰疼的后遗症。婆婆还不消停，经常怂恿自己儿子跟她吵架，嫌弃她干活少。她为了不落话柄，白天去托儿所带孩子，半夜起来去田里干活，长期这样，因为夜里寒气太重得了风湿病，膝关节一直不太好，一到阴天就像有针在扎。
那时候她就下定决心：以后有了儿媳妇，绝不会为难人家，能帮的都尽力帮。
她也确实是这么做的，儿子结婚后也有了孩子，她帮着带孩子做家务，小夫妻俩到家就能吃现成的。天气好的时候会帮他们晒被子，儿媳妇总说妈妈晒的被子有幸福的味道。
“我也觉得很幸福，把我年轻时受过的罪都弥补了。孩子们很孝顺，儿子经常买东西给我，带我去旅游，每个月还给我零花钱。”
众人都说：“那你也是个有福气的，儿子给你花钱，女儿来医院照顾你。”
她笑得合不拢嘴：“你们说来给我送饭的这个吗？这是我媳妇。”
众人伸出大拇指：“对你也太好了，跟亲生女儿一样。”
老太太很感慨：“所以我这辈子呀，除了嫁给老头子遇到他老娘这事，其他什么都顺心，值了！”
“要是不嫁给你那老头子，也不会生下你儿子，也不会娶到你儿媳妇呀。”３床打趣道。
她一拍自己脑门：“哎呀，那不行，算了算了，还是嫁给老头子吧。”
大家都笑起来，冬天的10号病房里春意盎然。
什么，你问我为什么对这个病房的事情这么清楚？我就是4床老太太的儿媳妇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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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巧云姐，爱码字的土木人，搬砖的时候尽职尽责，码字的时候倾情投入。
图|《外科风云》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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