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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David Means

编译:Anna

校对:LIT.CAVE

编辑部配图:Online

编辑部附言:

这本村上春树去年出版的短篇集——《第一人称单数》(First Person Singular),共收录了8篇短篇小说,其中的7篇曾发表在日本纯文学杂志《文学界》上,其中一篇名为《第一人称单数》的小说,是村上特意为本短篇集创作的作品。

这是村上春树继《没有女人的男人们》之后时隔6年再度发行的短篇小说集。本文作者David Means分析了这本小说集中出现的一些意象,为我们总结出了阅读村上春树新书的八个读法。

译者注:这本书的篇目目录如下(便于读者理解):

  1. 《石枕上》
  2. 《奶油》
  3. 《查理·帕克演奏巴塞诺娃》
  4. 《与披头士乐队一起》
  5. 《养乐多燕子队诗集》
  6. 《狂欢节》
  7. 《品川猴的告白》
  8. 《第一人称单数》

正文

魔幻

所有的小说都是魔幻的。这是我读《第一人称单数》时经常冒出的想法。《第一人称单数》是国际畅销书作者村上春树新出版的短篇小说集。

卡夫卡在小说《骑桶者》( The Bucket Rider)中,描写了一个冻坏了的男人骑着一个会飞的桶,越过冰冷的街道去向一对夫妇要煤,但在遭受拒绝后又飞走了。在兰斯顿·休斯(Langston Hughes)不太出名的小说《在途中》(On the Road)中,一个无家可归的黑人因得不到白人牧师的帮助,打劫了教堂的石柱并将其推倒——我们接受了这个些故事。只要能给出合理且良好的指引,读者就可以感知并赞同你的想法。

无论你怎么描述村上的作品——魔幻现实主义,超自然现实主义——他就像一个神秘的流浪汉,向全球读者揭露只有艺术才能引发的有关本质和宇宙的问题:身份带来的包袱意味着什么?在我脑中与外界,或者说是真实世界联系的人是谁?多年前的我是现在的我吗?一个名字能被一只猴子偷走吗?

一座桥

村上春树在世界各地广受欢迎,这使他在文学界多少受到质疑。由于他的风格被认为过多地借鉴了西方文学,一些日本评论家将其称为「batakusai」,大致翻译过来就是「臭黄油」。他自己承认,他在国际上的声誉比在日本要好。

他的长篇小说——比如行文奇妙的《奇鸟行状录》(Wind-Up Bird Chronicle),庞大复杂的《1Q84》——它们就像四散开的星系,但他的短篇小说则是类星体,在揭示他的主题那一刻迸发出光芒。我认为村上的短篇小说就像是教学故事,如伊德里斯·沙阿(Idries Shah)的《苦行僧的故事》(Tales of the dervish Shah)一样,也可以算作是寓言。他的高光主题基本上都是时间之谜,它与内在自我有关,与隐藏在万物之下的音乐之谜有关。

大江健三郎是日本有名的小说家,他于1964年出版的《个人的体验》(a Personal Matter)是日本私小说(I-novel)(以一种自传体小说的形式呈现,但在自传体小说还没诞生前就出现了)的典型代表,并在文学界掀起了一场风暴。出于对个人影响力的焦虑,长期以来,村上春树一直在排斥大江健三郎(Kenzaburo Oe)的文体风格。但最近,在《企鹅之书之日本短篇小说》(The Penguin Book of Japanese Short Stories)的导言中,他承认自己对私小说的敏感程度有所减轻。在《第一人称单数》中收录的八个短篇小说中,你可以感受到他的放松,让他自己的声音——或者听起来像他自己的声音,进入叙述之中,营造出一种忏悔的口吻,这有点让我想起爱丽丝·门罗(Alice Munro)的晚期作品。

村上春树虽然著名,但他在世界上并不太受欢迎,即使他有意识地将西方的思想和语言融入他的小说中,但他的作品——由于受到与他前辈的紧张关系的影响——融合了文化,或者可能是跨越了文化,挑战人们对时间的认知,使文章节奏如同流行歌曲一样快速,这触动了大部分人的神经。

查理·帕克

汤姆·威兹(Tom Waits)曾经说过,「如果你想弄懂一首歌,你就必须得思考它」,你可以想象这是村上写作过程的一个扩展延伸,通过音乐思维捕捉故事,无论是《查理·帕克演奏巴萨诺瓦(Charlie Parker Plays Bossa Nova)》中的爵士乐,《和披头士乐队一起(With the Beatles)》的流行乐或在《狂欢节(Carvanal)》中的古典乐,都包含在这个集合中。

在书中,音乐的运作方式和故事的展开方式不断地相互影响。(如果你想了解村上春树与音乐的实质关系,可以读读他在《绝对论音乐》(Absolutely on music)中与指挥家小泽一郎(Seiji Ozawa)热情的讨论。

在一次电台采访中,他声称音乐是他的写作老师——就像他说他的写作是由长跑启发的一样。(但这太简单了。所有的作家都试图找些噱头来解释那些无法解释的事情。)

《查理·帕克演奏波沙诺瓦》是一首同人情歌,充满了对复活的怜悯同情。故事开始于对一张虚构出的查理·帕克专辑的回顾,这张专辑是叙述者在他还是一名大学生时创作出的一个无心的恶作剧。但多年后,令他困惑的是,他在东14街的一家商店里发现了这个并不存在的专辑的记录。(梦境和现实的接轨。)

通过故事结尾叙述者做的一个梦,村上春树给了自己一个与帕克交谈的机会。一只小鸟对我们说;他是真实的。这个故事是对过去的温柔追述,是用奉献和爱写成的,是由一个美丽的真理所推动的:我们所喜爱的艺术家,会因我们对他们作品的体验而不断复活。

现实

有时我想我们忘记了,或者拒绝承认,一旦一个故事成为印刷品再被阅读后,它就变成了现实。也许是时候让「魔幻现实主义」这个词消失了,因为所有的小说都是充满现实主义和魔幻色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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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尔维诺(Italo Calvino)认为,文学中存在两种相反的倾向:「一种是人们试图让语言成为一种无重量的元素,像云一样悬浮在事物之上。另一种则试图赋予语言以事物、身体和感觉的重量、密度和具体性。」

村上春树已经找到了自己的道路——轻的时候就像跑步者在每次大跨步之间一样轻盈,或者说像在失重状态下漂浮几秒钟,重的时候就像在跑步时,他的美津浓(Mizuno)跑鞋鞋底发出的跑步声一样沉重。与雷蒙德·卡佛(Raymond Carver)的作品一样,村上春树的故事——尤其是他早期的故事——给人们以清晰有力的指导,看似容易读懂,容易理解,但总是指向一个精确的转折点,从看似清晰的现实主义光泽,转向更深层次的音乐智慧。

披头士乐队

《与披头士乐队一起》(With the Beatles)以一个年轻女子走在学校的走廊上开篇,她手里拿着一张披头士的专辑,这成为了叙述者难以忘怀的形象(因为他再也见不到她了)。叙述者回忆起1965年的一个秋天,他去她家里约会,发现女孩不在,他只能和她患有严重失忆的哥哥呆在一起。

为了消磨等待女孩回来的时间,他为她的哥哥大声朗读芥川龙之介(Ryunosuke Akutagawa)1927年的小说《齿轮》(Spinning Gears)的最后一段。接着,时间一转,再次与女孩的哥哥相遇已经是18年后,她的哥哥告诉他女孩已经自杀去世了——这是一场悲剧,让我们回想起芥川的命运,芥川在写完一部轰动的当代短篇小说后不久就自杀了,我们看到村上春树在向他的文学前辈报以崇高的敬意。这是不可磨灭的印记,是记录过去的力量。

(描述这些作品是如何成功的,就像试图准确地描述为什么在50多年后,披头士的歌听起来依然新鲜一样——约翰·列侬(John Lennon)的活力创作与保罗·麦卡特尼(Paul McCartney)的现实主义结合在一起,形成了一个独特的愿景。我很想在这里说,村上春树之所以如此受欢迎,是因为他是列侬和麦卡特尼(或许还有格伦·古尔德)的结合体。)

奶油

村上春树强迫我们回到过去,那时我们还年轻,相信古老的嬉皮词「宇宙」,可以通过想象一个没有周长的圆来获得快感。

一个少年最终在神户的山顶上,坐在花园里,听一位老人说话,「你的大脑是用来思考困难的事情的,来帮助你理解一些你一开始不理解的东西。现在是关键时刻,你不能懒惰或疏忽大意。因为这是你的大脑和你的心脏形成和固化的时期。」

这个故事的情节,「奶油」,只是一个把我们带到这个场景的麦高芬(MacGuffin )吗?也许吧,但谁在乎呢?我们就在那个花园里和他们在一起,我们再次学习了如何寻找神秘的事物。村上的故事中常常隐藏着一些东西,引诱我们前往一个奇怪的时刻,使得我们去探讨我们曾在生活中体会过的东西,承受自我带来的负担意味着什么?时间是如何像风吹过树梢一样在围绕在我们身边——看不见,但明显地活跃着?

作为一名短篇小说作家,我觉得自己无法强烈地敦促读者花时间阅读这本集子,这是为了让他们去购买一系列短暂的经历,而非像小说那样,让他们沉浸在一个稳步展开的叙述中。

但这些短篇小说中的时间是快速的,短篇小说能做到长篇小说无法做到的事,那就是把我们一瞬间拉入到一种复杂当中,那存在于一切叙事开始之前,以及在句子结束后的无限未来中——就像一首歌曲或一首诗,让我们想要重读,想要再次听到那个声音,想要重新定位我们的生活重心。

石枕上

现在让我们把注意力转向一次「性的邂逅」(hookup),并探求性爱幸福的本质——「触觉」和「记忆」之间的差距。如同本书的其它故事一般,基调为秋季,「记忆」的战败是有目共睹的。故事里,一个年轻女子在写着短歌(三十一音节字的日本诗体),随后,当她和她的情人最终赤裸地拥抱在一起时,她告诉他,当她高潮时,她会喊出另一个人的名字。他没有介意,但让她咬住一条毛巾,因为墙太薄了。

她解释说:「爱一个人就像患了一种不能被健康保险归为其中的精神疾病。」(再一次,我们回忆起那些我们几乎遗忘的时刻,年轻时的追寻,去感受现实带来的威力,如同我们听到帕蒂·史密斯(Patti Smith )——也许因为她是村上的忠实粉丝——唱着《赤脚跳舞》(Dancing Barefoot)时的感觉一样。)

这个短篇小说《石枕上》(The Stone Pillow)讲述的是数年后的某一时刻,叙述者翻到一本年轻女子留给他的旧书,他读了几行,开启了村上深刻而美丽的咏叹:

「不过,如果我们有幸的话,还有几句话可以伴在我们身边。

他们在暗夜攀上山巅,爬入了一个恰能容身的洞中,在里面静静地呆着不动,任凭时间的狂风吹过。黎明终于破晓,狂风渐渐平息,幸存下来的文字静静地露出锋芒。

在大多数情况下,他们声音微弱——他们很害羞,只有模糊的方式来表达自己。即便如此,他们也愿意作证。作为诚实、公正的证人。

但是为了创造出那些能经过时间检验的话语,或者为了找到它们再将其弃之脑后,你必须无条件地牺牲你的身心。在冬季的月光照耀下,你必须把脖子放在冰冷的石枕上。」

猴子

也许,这本书中最具启发性的故事是2006年在《纽约客》(the New Yorker)上首次发表的《品川猴》(a Shinagawa Monkey)的续集。在这篇小说中,一只猴子在东京鬼鬼祟祟地「偷名字」——是真的偷取名字,这导致受害者记不住自己的名字。在猴子最终被抓住审问时,它说道,「这是我的病,一旦我认定一个名字,我就忍不住想将它偷走。注意,不是随便一个名字。我只能看到吸引我的名字,然后我必须拥有它。我知道这是不对的,但我控制不了自己。」

所有的被猴子看上的受害者都是年轻女性,考虑到村上作品因为充斥了男性视角受到过批评,接下来的《品川猴子的告白》可能会让人忍不住想去读,认为这是一种过分热心的赎罪般的尝试,这种阅读冲动出自真诚的赞和喜爱,而不是由淫欲驱动而来的。

在群马县的一家酒店里,猴子一边喝着冰镇啤酒,一边对讲述者说:「我把我爱的女人的名字看作我身体的一部分。这是一种纯粹的柏拉图式行为。我只是内心深处对这个名字有一种强烈的爱。就像微风拂过草地。」尽管如此,他说,他已经下定决心停止这种行为。

人们感觉作者肩负着更大的任务:探索自己早期的创作冲动,审视自己的生活与凭空创造生命的行为之间的关系。这是贯穿所有小说的潮流——在真实与想象之间的颤栗。相比重新评价你的作品,你创造出的灵魂,有什么比重塑,而非完全拒绝过去的自己更好的呢?

这个故事不是为过去找借口,而是一种和解。当我们在最后意识到,这只猴子很有可能还在偷取别人的名字,无法控制自己时,我们觉得村上——更老了,更聪明了,他承认了自己的错误——他在那里,编造故事,想象他人,让故事跨越真实与不真实的鸿沟,随着他创造的每一个故事,他自己的艺术变得更加复杂。

在与猴子相遇后,叙述者想知道,把心爱之人的名字藏在内心到底意味着什么。确实,把我深爱妻子的名字带进我的身体,究竟意味着什么?这个问题放大了生活的光辉——这是一种背负着自己身份包袱的孤独和快乐,只有当我背负着别人的故事,以我的视角想象时,我才能逃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