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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长之劫。

1977年冬天,纽约一家报纸收到消息:中国正在大范围选拔儿童,原因不明。

彼时,迷雾尚笼罩沧海,各类荒唐推测之后,记者采访了华裔科学家李政道,谜底才揭开。

李政道称,3年前他访华时,曾向高层提议,可仿效芭蕾舞培训方式,选拔一批有天赋的少年,直接送入大学,打造一支“少而精的基础科学工作队伍”。

3年后,神童浪潮开启,而浪潮的起点,是一封意外来信。

1977年秋天,江西冶金学院老师倪霖,写长信给副总理方毅,推荐江西神童宁铂。

信中称,宁铂两岁能背百首诗词,五岁下围棋赢过成人,八岁夜观天象熟识星座,九岁已熟读医书,可开方诊病。

倪霖建议,“我从未见过这样难以置信的孩子,如果到大学专门培养,必能成为攻关闯将。”

方毅批示信件,中科大随即派出两名数学老师去江西考察,其中一人是围棋高手。

在赣州八中教室内,宁铂答了两套数学试卷。国内试卷,七道题对了五道,美国奥数试卷,六道题对了一道半。

中科大老师随即与他对弈,三盘棋,宁铂胜了两盘。

此后口试文学、历史、天文、地理、化学、中医,宁铂对答如流。

最后,老师提出即兴赋诗,13岁的宁铂20分钟内写了一首七律,开篇称:正叹惆怅身无处,不待今朝闻明昭

最终,中科大在汇报中称:宁铂确有非凡理解力和记忆力,知识远超同龄孩子,很有培养前途,因而破格录取。

光明日报报道此事后,宁铂成为全国焦点,各地信件如雪片般飞向中科大,举荐神童。

风潮之下,中科大派出12名教授,分赴全国。所到之处,举城相迎,地方将诞生神童,视作莫大荣誉。

有领导撂下狠话:我们这个地方,一定要出个神童!

然而神童选拔过程却极为粗糙,因无统一标准,考核全凭教授随机提问和现场印象。有的孩子落选,只因紧张结巴。

在安徽庐江,少年干政遇到的面试问题是:一只西瓜横竖切刀,会切出多少块西瓜。

刀数不断提升,干政从容作答,招生教授惊其为天才。

干政报名,是因看到一本叫《神童故事》的手抄本,上面记载了宁铂的事迹。不久后,他的故事也被写入,随手抄本一起流传全国。

手抄本上的孩子,命运变得如梦似幻。

1978年3月,宁铂前往中科大报道,火车上,乘客涌进车厢围观,列车长将宁铂请去聊天,最后给其全家升级为软卧。

那年3月8日,中科大举办开学典礼,21名少年身穿黑色中山装合影。

14岁的宁铂站在中央,不远处是12岁的干政,而班中最小的11岁的谢彦波,入学报道时还在玩滚铁环。

6个月后,第二期67人入学,总计88人的首届少年班正式到齐,宁铂学号编号001

那年秋天,正逢中科大二十年校庆,副总理方毅前来视察,第一项议程就是看望少年班。

葡萄架下,他与宁铂对弈两盘,两战皆负,副总理笑称后生可畏。

葡萄架从此后成为各地家长拍照的圣地,而那句话也成为一代少年的梦魇:看看人家宁铂,再看看你

校园之内,首届少年班面临的压力同样巨大。

人民日报称他们是“知识荒原上的少年突击队”,中科大副校长题词称,“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

而大众则对少年们满心期待:人们希望用神童的智力优势,弥补那些被荒弃的时光。

少年们最初住在临时搭建的板房宿舍内,十人一间,窗外有梧桐,夜晚蝉鸣鼓动着热浪。

电视台赶来给他们拍纪录片,片头是宁铂带着少年们,在夜幕下指点星空。

不久后,少年班有了班歌,歌中唱少年们是海燕,出没波浪,盘旋碧空。而歌结尾不停重复着:下苦工在少年。

少年班语文第一课,讲的是《伤仲永》,少年惊才艳艳,也难免泯然众人,多年后回看,彷如预兆。

入学后第一次摸底考试,神童中,数学最高分98分,最低的只有10分。

此前,中科大曾招收过擅长心算和肉眼发现恒星的神童,都因跟不上课程退学。

首届少年班被寄以厚望,入学后校方便抽调最好老师授课,并经常安排知名科学家会面。然而他们终究只是平均年龄14岁的孩子。

班主任汪惠迪每天早上要帮他们冲奶粉,下午要加一节发育身体的体育课,晚上查房,还要替少年们关灯。

关灯后,常有少年跑到路灯下看书,或者去教室通宵。重压和亢奋下,少年们从不闲聊,半开玩笑称“闲聊浪费时间,以后写传记是黑历史”。

谢彦波的铁环再没拿出玩,扔在寝室墙角,只有受访时不情愿地被拿出表演一下。

入学一年后,宁铂找到班主任汪惠迪,称“中科大没有我喜欢的系”。

他入学前最想学天文,但被要求学理论物理,毕竟这是最能诞生大科学家的专业。

汪惠迪打了份报告,申请按宁铂兴趣,将他转学至南京大学学天文,但中科大回复“既来之,则安之”。

多年后,退休的汪惠迪受访称,“科大不愿放走这个名人”。

留下的宁铂,变得沉默,不及格科目越来越多,但外界赞美声浪仍未停歇。

他剃了光头,性格古怪,拍照喜欢站在角落,和同学说那些找他下棋的人,不在乎他的技术,只在乎他的名声。

他写信给当年推荐他的倪霖,“倪叔叔啊,我是一条活鱼,被摔死了卖了。”

多年后,他对记者说,他不过是时代需要的产物。

他玩过一段桥牌,又转回围棋,说围棋可以自己掌控,而桥牌要考虑运气。

他讨厌运气,毕业后考研三次,都临阵退缩,不进考场。

他对外理由是神童不靠考研也能成功。老同学则说,他只是极度自尊又极度自卑,恐惧失败。

毕业后,同学考研出国,星流云散,宁铂留校,媒体炒作一波最年轻的大学老师后,也渐渐散去。

他住在学校边老楼内,结婚生子,家中只有几件旧家具,电器只有电话和壁挂热水器。

他变得愈发沉默,迷上气功和吃素,和妻子最激烈争吵是关于小孩教育:绝对不要把孩子培养成神童。

他几次尝试下海,到公司和工厂打工,均告失败。

1992年,宁铂受邀到海南讲课,过琼州海峡后,在海口边检通道被截住。他除了身份证外,工作证和邀请函全忘家中。

解释无果后,他被投入收容所,与流浪汉关在一起,每天有两次放风机会,食物从门洞投递。

最后,收容所称,要么让邀请单位发电报解释,要么原路返回。他执拗地选择原路返回。

海船过琼州,船下是激荡的浊流,而他是无根的泡沫

不光是他,当年滚铁环的谢彦波,15岁毕业后曾追随周光召院士读博,但因与导师关系紧张,又转至美国求学。

到美国之后,他师从诺贝尔物理奖获得者,其导师以骄傲闻名物理界,然而导师却称,谢彦波比他还骄傲

中国留学生枪杀教授事件后,中科大担忧,将谢彦波召回国内。

他留在中科大任教,但同事们称他活在自己的世界中,“精神出了问题”。最近几年,他的课题是整个科学体系是“神仙”编造,他要找出漏洞。

另一位天才干政,能算清西瓜刀法,却算不清世事。他留洋后,同样因和导师关系紧张归国。

中科大找他回校读博,他拒绝了。后来他想去中科大工作,又因不是博士被拒。

他把自己和母亲,囚禁在合肥的老小区内,不闻世事,不理变化,媒体辗转联系,他谢绝采访,只说:

“我的生活天天如此,没有工作,非常单调,没有任何好说的。”

1998年,实话实说现场,讨论教育,观众席一角,宁铂站起来发言,语气少有地愤怒激动,“教育孩子不是做生意,不能拿他们做实验”。

现场观众已少人知道,他是曾经闪耀一个年代的神童宁铂。

2003年,宁铂出家,此后行踪飘渺,滚滚红尘再无关碍。

2004年元旦,不知身在何处的宁铂,在网上建了一个同学录,上面只有他一个人。

一年后的7月24日,中科大少年班成立一万天。首期同学重聚校园,宁铂不在,那天同学中的主角,是微软亚洲研究院首席科学家张亚勤。

校史馆中,照片下方张亚勤名字醒目。

宁铂、干政、谢彦波没有名字,只标注为“少年班同学”。

1999年两会,政协委员蔡自兴作报告,题为《及早废止少年班》。

此时,神童浪潮消歇,设立少年班的高校从高峰时的14所,已降至6所。蔡自兴称,少年班路越走越窄,该考虑它何去何从。

2001年,上海交大停办少年班,校方用了词“催生”,2004年,西安交大少年班改革,改从初中招生,录取后少年们必须读一年高中,尽量减少心理问题。

人们冷静审视少年班的成绩。四十年间,中科大少年班毕业生,六成以上留洋,仅两成从事学术研究,诞生过天骄人杰,更多人则消失人海。

1921年,美国心理学家特曼曾进行实验,他通过智力测试,筛选出1200名智商140以上的天才少年。

之后,如同科大少年班一样,美国政府为这群孩子提供最优质的教育,期望从中诞生下一个爱因斯坦或者牛顿。

然而,大多数孩子长大后,从事着海员、档案员、打字员等普通工作。少数获得不错成就的,多拥有坚强意志。

特曼最后得出结论:无论从哪方面看,我们距离发现智力与成就的完全相关性还很遥远。

天才的实验终到尾声。天才可自然生长,不可人为制造。

巨浪涌过之后,中科大少年班已谢绝媒体采访多年,班里配上了专职心理老师,成立35周年时,少年班学院院长陈旸说:

过去如果有学生跟老师说“不想当科学家”,老师会很不高兴。但是现在有同学说“想就业”,我会帮他出主意,让他根据自己兴趣去做事情。

去年,16岁的冼奇琪考入少年班,报考理由只是“懒得读高三”,而今年3月,在少年班读大三的李昀泽选择了参军,只因有军人情结。

25岁的曹原,是这两年中科大少年班最著名毕业生。他发现了石墨烯魔角,已在《Nature》五发论文,曾被《Nature》评为2018年年度十大科学家之首。

少年回忆说,中科大少年班最舒服的地方,就是可以整日呆在实验室。

他笑称:我不算天才,毕竟我大学用了4年才读完。

一切又回到了起点。2009年,中科大前校长,教育家朱清时说:对待教育要少一些干预,多一点敬畏。

而教育本身目的便是为寻找最合适的生长,当不再有神童,那么每个少年都是神童。

远离红尘后,宁铂的身影零散被人记在陈年博客中。

有人在江西一个禅院偶遇他,那里三面环山,云烟缭绕。

宁铂讲课时,气氛忽然宁静庄严,他从不看笔记,直接告诉听众,他引用资料在哪本书的第几页。

禅院外,秋天已至,大片树叶飘落,以自己最舒服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