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来源: 端传媒 作者:杨钰 实习记者 李佳星 小岛芝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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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9级的“311大地震”伴随剧烈的海啸,淹没了福岛第一核电站,发电机被毁,正在运作的1-4号机组冷却系统失灵,发生继1986年切尔诺贝利灾难以来,最严重的核事故。逾10万人因此被撤离,清理工作长达40年。

十年后,与“核”有关的舆论海啸与学术争议,再次淹没福岛。2021年4月13日,日本政府决议将福岛核电站的废水,经大量稀释后有序排入太平洋。决议一经宣布,居民渔民抗议四起,反核环保团体接连发声谴责,中韩等邻国态度紧张。

一时间,科普与谣言,未知与担忧,生计与成本,核议题与民族情绪,在社交媒体中彼此撕杀。福岛的渔民则担忧十年努力即将化为泡影。

福岛核废水是如何形成的?排与不排主要牵涉哪些争议?中韩等邻国在担心什么?日本能源能离开核电吗?核电带来的收益是否大于公众所承受的风险?端传媒梳理了此次核废水排放的四大主要议题,试图厘清各方态度和背后的原因。

2011年3月14日,311大地震和海啸后,福岛第一核电厂。摄:DigitalGlobe via Getty Images via Getty Images

问一:福岛第一核电站的废水如何形成,目前是如何处理的?

2011年3月12日,福岛第一核电站因海啸与地震发生重大核事故,被国际原子能机构(IAEA)评定为最高级7级。事故发生后,核电站内的6组机组全部废弃,5、6号机组因当时停运检修而免于事故,4号机组的1535根燃料棒在2014年年底移出,3号机组未被熔毁的566根燃料棒在今年2月底被移出。目前,尚余1、2号机组尚未完成清理工作。

海啸摧毁电力与冷却系统的同时,也使得先前防止地下水进入核反应机组的排水系统与水泵停止运行。于是,为控制反应堆内高温而注入的大量冷却用水,与流经反应堆的地下水、雨水,共同混合形成了“核废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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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核废水一部分重复利用,重新注入反应堆,冷却燃料与燃料碎片,另一部分则经过放射性废水净化处理装置,如反渗透膜除盐装置、多核素去除装置(又称高级液体处理系统、ALPS)等,最终装入密封贮罐。

ALPS是东京电力公司2015年引入的设备,其通过特殊材料可以对锶、铯等60多种放射物质进行吸附,以降低核废水中响应放射元素的浓度。不过,这种处理方式并不能去除放射性元素“氚”。

“氚”(tritium)是氢元素的同位素之一,具有放射性,一般普遍用于制造医用生物显影剂、逃生出口夜光材料等。由于氚的半衰期(浓度降低到起始一半所需的时间)相对较短,为12.43年,因而普遍认为其不容易被海洋生物吸收沉积,只有在大量存在时,才会危害人体。

日本大阪近畿大学核能研究所所长山西弘城此前受访时也曾表示,氚是核电站经常释放的辐射性元素之一,其亦微量存在于自然界中。且氚辐射产生的是β粒子,相较于γ、α等粒子的辐射能量弱,不会对生物组织造成严重破坏。

不过,伍兹霍尔海洋学研究所的学者,2020年8月在Science中发表的研究却指出,相较于氚,2018年才发现,废水中其他残留同位素碳-14、钴-60、锶-90等,衰变均需要更长时间,对海洋生物亲和力也更大,更为学界所担忧。

与此同时,随时间推移,冷却用水虽大大减少,但流经反应堆的地下水却源源不绝,地面上灰色、蓝色、白色的核废水贮罐越来越多。截至2021年3月,厂区内的核废水已多达125万吨,以每年5-8万吨的增加速度计算,预计在2022年球季,厂区将达到137万吨的贮存极限。

如日本首相义伟4月13日所说,如何处理上千贮罐中的核废水,成为“无法避开的课题”。

问二:排与不排主要涉及哪些争议?

放射性元素“氚”的安全标准

对于核废水入太平洋,日本政府给出的主要理由是,经过处理和稀释,废水中含量最高的放射性元素“氚”已完全符合安全标准,甚至可能低于饮用水。日本财务相麻生太郎更在记者会中表示,“那些水喝了也没什么事”。

国际原子能机构(IAEA)亦表示赞同排放。总干事格罗西(Rafael Mariano Grossi)称,排入大海是容易操作的“现实选项”,“在技术上可以实现,也符合国际惯例”,又指实际排放时,IAEA可提供放射性物质的监测支援。

核电站将含有氚的核废水,经稀释后排入大海,确为国际惯例。不过,中国生态环境部核与辐射安全中心的专家刘新华认为,历史上发生核事故的地区,如切尔诺贝利及三哩岛,均采用大气排放,未有发生如福岛核事故这样出现大量废水的情况,因而也无先例可循,对排放标准表示怀疑。

目前,国际未有统一液体氚的排放标准,各国情况不一。福岛第一核电厂在事故前的氚排放上限浓度为60000Bq/L。世界卫生组织对饮用水中氚浓度的上限为10000Bq/L,美国为740Bq/L,欧盟则是100Bq/L。日本政府强调,核废水在排放前将先大量稀释,使氚浓度降低为日本标准的1/40,即1500Bq/L。

日本大分大学(Oita University)学者甲斐伦表示,科学家普遍的共识是,核废水排放对健康影响很小,但核废水的稀释浓度与排放量很重要。此外,排放核废水并非风险为零,这便是争议所在。

2021年2月25日日本大沼郡,福岛第一核电厂的核废水蓄水罐。摄:Christopher Furlong/Getty Images

对其他放射性物质的担忧

环保团体绿色和平认为,日本在使用危害度较小的氚转移视线,其引用2020年8月的研究指出,福岛核废水中含有的如碳-14、锶-90、钴-16等其他放射性物质更令人担忧。

绿色和平提到,碳-14的半衰期长达5730年,可能通过食物链,沉积于人类体内,并带来损伤DNA、造成遗传突变等可能风险。另一种放射性元素锶-90的半衰期也有29年,亦有可能通过食物链累积,锶-90会被骨质结构吸收,一旦融入骨头的晶体结构便难以排出体外,而锶-90可能导致DNA双链断裂。

不过,伦敦帝国学院分子病理学学者 Geraldine Thomas 认为,碳-14并不会危及健康,海水中的汞污染反而更值得担忧,而她自己也会“毫不犹豫”食用福岛海产。

日本政府及东电,未对是否含其他放射性元素的问题作出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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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3月11日,日本福岛县浪江町,警员在海边搜索十年前福岛核电厂爆炸事故中失踪者的遗体。摄:Yuichi Yamazaki/Getty Images

没有更好的处理方法了吗?

争议的焦点还在于是否有其他解决核废水的方式。东电称,除入海外,还有蒸气释放、氢气释放、地下掩埋以及向岩石圈注射(geosphere injection)四种方式,但后三种有诸多法规、技术等的不成熟,蒸气释放与海洋排放有先例,而蒸气释放所需的时间更长。相较而言,入海是时间最短、成本最低的,需持续91个月,资金投入约34亿日元。

绿色和平则认为,福岛第一核电站仍有储存空间,继续将核废水储存于坚固的贮罐中,待技术水平发展到可以有效处理废水时再做处理,是目前最为安全环保的举措。唯政府及东电选择了最节省成本的方式,绿和质疑日本政府是基于政治利益与东京电力成本,而非环保,做出的决策。

东电对此表示,一是“管道设计存在问题”,导致无法扩建核电站,二是“没有土地”。日本政府则指,福岛当地部分自治团体希望复兴地域,不愿再保管核污水废桶。

前述匿名的核电站从业者表示,贮存罐日常需要巡检及维护,量越多,所需工作人员越多,因罐内是未经稀释的污水,工作者所承担的风险也越大。与此同时,大量贮存罐统一发生破损外泄,高浓度核废水泄入地下水所带来的污染更高。

决策未顾及周边社群

福岛核电站废水的排放方式,也会直接影响到当地渔民及居民的生计。

4月11日,福岛县民众举行集会,反对排废入海。据当地民间环保团体统计,福岛内59个市町村议会中,有41个不赞成入海方案,其中25个表达强烈反对。日本“全国核爆受害者第二代团体联络协议会”,12日亦对政府的排放决定表达不满。

“目前的努力将成为泡沫,”一位福岛59岁的渔民对NHK表示。当地渔民指,自十年前福岛核电事故以来,渔业就备受创伤,但渔民试捕一直在进行,如今鱼类和贝类中终于几乎检测不到超过国家标准的放射性物质,部分渔民去年恢复营业。

不少渔民担忧,日本政府的这一决策,会使得当地海产风评受损,无异于再次将福岛渔业打入市场低谷。

主持立宪民主党的众议院议员枝野幸男在推特上,转发了报导渔业者强烈反对意见的新闻,并评说:“东电2015年就处理水的处置问题向福岛县渔连承诺,会向相关人士仔细解释,不会在未得他们理解的情况下就排放。 这个过程根本没有实现,而导致相关人士无法信任政府和东电,很多人感到愤怒也是当然的。”

留给东电处理废水的时间不多了,2022年夏天,储罐就会到达极限,加上2021年7月开幕的奥运会、秋季进行的选举⋯⋯这些重要的时间点,此次废水处理计划也被认为是日本首相希望做出政绩,以挽回由于防疫措施失误而导致节节败退的支持率。

问三:中韩等邻国担心的是什么?其他国际机构的反应如何?

日本政府公布排废入海的举措后,中韩两国反应激烈,均表示不能接受日方决定。

韩国政府一位高级官员在4月13日的记者会中,指责日方未与邻国协商进行单方面决策,认为此举会对周边国家安全及海洋环境造成威胁。14日,韩国总统文在寅更公开表示,韩方正考虑就日本排污入海问题,向国际法庭提出诉讼,

韩国一些市民团体也发表声明,并在首尔举行集会,认为废水排放后会危及韩国渔业,向日方喊话称,“大海不是垃圾桶,日本政府没有权力弄脏水域”。

中国外交部亦称日方未与邻国协商是“极不负责任的”,“福岛核事故废水与正常核电站废水不能混为一谈”。13日,中方外交部对日表示,“日本不能将福岛核废水往海里一倒了之”。

在央视制作的“一图看懂日本核废水排海危害”,及人民日报“五问日本核污水排放入海”中,均援引研究指,放射性物质一经排出,会在57天内扩散至太平洋大半区域,10年后蔓延全球海域。官媒所采用的信源,来自德国Geomar Helmholtz海洋研究中心团队2012年的研究,该研究是对福岛核灾其中一种泄漏放射物——铯-137在太平洋的长期扩散模型。铯-137的半衰期为30.17年。

美国国务院发言人 Ned Price 则表示,日方“采用了符合国际接受核安全水平的模式”来处理。美国核管理委员会亦称,和氚废水排放是“惯例,且安全”。

2021年3月11日日本磐石,和尚为311大地震和海啸的受害者祈祷。摄:Yuichi Yamazaki/Getty Images

问四:核电站存废争议?

据日本经济产业省,2018年,日本能源自给率仅11.8%,其极度依赖石油、煤炭及天然气等化石燃料的进口。对于能源匮乏的日本而言,核能可以稳定、经济地供电,且清洁环保,是发电的最优选择之一。

东电副会长广濑直己甚至表示,即使发生过核灾,日本仍需要继续推行核电,“没有能源,就没办法帮助经济发展,这不只是电价问题,更是国家安全问题。”

同时,核电本身的安全问题与辐射情况,也伴随著一座座核电站的竖立而争论不休。

2015年,有日本研究团队追踪了37万名福岛县18岁以下居民,发现青少年出现甲状腺癌的概率激增,约为常人50倍。然而联合国原子辐射效应科学委员会(UNSCEAR)今年3月发布研究结论指,福岛核灾辐射与患癌比率相关性不明显,儿童甲状腺癌概率增加或因政府采用高灵敏度的检查方式。

2021年2月25日,工作人员在福岛第一核电厂工作。摄:Christopher Furlong/Getty Images

国际科学界对核能的态度也莫衷一是。

2019年,三位学者曾联合在《纽约时报》发表文章《核能可以拯救世界》,他们以法国和瑞典为例,指法国用15年就在全国实现了几乎取代化石燃料发电,瑞典用了约20年。这些学者认为,核能是减少温室气体及实现零碳目标的最快方式,而如美国等部分地区发展缓慢的原因,是民众及政府的恐惧。

3月,哈佛大学“原子管理项目”的三位学者,则在《自然》中以福岛核灾十周年为契机发表评论,承认核能在解决全球暖化问题上很重要,但强调,各国核部门长期依赖不透明的政策决策方式,势必会限制该产业的发展,使得投资不敢涌入,公众抗议亦会增多。他们认为,核工业日后必须面对两个问题,一是如何说服公众,二是回答其收益是否大于公众所承受的风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