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桔子烂了》系列002

山东嘉祥被称为“唢呐之乡”。

唢呐一响,必有宴席。

而一场农村宴席,除了主家,还有四种人参与其中:

一是总揽全局的执事

俗称“嘹亮人”、“问事的”。一般由村里有名望的长辈担任,一身中山装或者呢大衣,口袋插着钢笔,手里握着水杯,几个人围着一张八仙桌,桌上摆着毛笔、礼单和香烟,窝在屋里,喝茶聊天,指点江山。

二是做菜的乡村厨师

俗称“焗匠”。一件油得发亮的围裙,一条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无论冬夏撸起袖子,围着锅灶炉盆叮叮当当。不时拿一把长柄汤勺,舀一勺汤汁,嘬一口吐到地上,剩下的再倒进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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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是打杂的忙人

也叫“忙乱的”,多是主家未出五服的近门子或者左右邻居。实诚的,烧水刷碗,端盘子提壶,提溜着双手忙前忙后;滑头的,三五一群,聚在一起斗地主、打够级,插科打诨、坐吃等喝。

四是吃席的客人

翻箱倒柜,找出一件“喝茶”的衣服,或是身材走了样或是衣服走了样,穿在身上或松垮,或臃肿。口袋里再塞上几个塑料袋,鼓鼓囊囊,走起路来一撅一颠,艰难驾驭脚下的高跟鞋。

四种人形态各异,一眼分明。

摆席前几天,主家请来嘹亮人、焗匠、近门子,一起商议婚丧诸事,写请柬或讣告,并敲定宴席的桌数和菜单,这叫“打菜谱”。

婚宴的菜单必须是双数,16道起步,24道封顶。菜品大致分为糖菜、冷盆、大荤、热炒四类。其中,大荤固定不变,俗称六大件,即双鸡双鱼双肘子。

其余菜品可以灵活调整,但不外乎拔丝地瓜、凉拌黄花、炒肉丝、炒大肠、八大锤、炖排骨、炖牛肉、辣子鸡、宫保鸡丁、红烧地龙、水煮大虾、水汆丸子之类。

讲排面的,加上半壁江山(半张猪头)与霸王别姬(王八炖鸡)。

丧事相对简单,老传统是13道菜,移风易俗后,统一改成一道菜——一桌一盆(脸盆大小),一盆炖鸡或者一盆酥肉,二中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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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席前两天的下午,焗匠来到主家,先兼职做个瓦工——搬砖、和泥,在院子里或者大门口的空地上,垒两或三个大锅台、一个朝天炉。大锅台烧木柴,炖肘子、鸡、鱼;朝天炉烧炭,装上鼓风机,用以爆炒。

宴席前一天,天不亮,近门子开着三轮车去菜市场赶集,照着焗匠列的清单,购买一应食材与全部所需的配料。

多年前的农村大席,用的全部是活鸡活鱼,几十条鱼上百只鸡,杀得那叫一个鸡飞鱼跃、尸横遍野。鸡血与下水不上正席,一般炒给忙人下酒,如果是丧事,每餐必给忙人煮一锅菜汤,菜汤必放豆腐,所以赴丧宴也叫“喝豆腐汤”。

宴席当天,各路人马热火朝天。烧火洗碗刷盘子,焯水炸鱼炖肘子,抬桌子搬板凳,挂灯笼贴楹联……实诚的忙得焦头烂额,滑头的围成一圈,看焗匠做滑丸子(水汆丸子):

剔一大盆精肉,剁成肉泥,倒入淀粉、蛋清,以及葱姜油盐、胡椒粉,两个人握住一根木棍,顺时针搅完逆时针再搅,碳炉子上烧一锅清水,用调匙一颗颗挖进锅里,煮熟之后,连丸子带汤盛进海碗。蛋黄煎成一张张薄饼,切成菱形,放入碗里点缀,最后滴两滴香油,撒一把香菜,色香味俱全。

正午12点左右开席,嘹亮人提着水杯安排客人落座,男女分列,男客按长幼亲疏论序座次,大有讲究,女客则比较随意。

第一道先上压桌,即花生瓜子喜糖,第二道照顾小孩,上糖菜——拔丝地瓜或拔丝苹果,接下来鸡鱼穿插、荤素搭配,最后一道水汆丸子,代表完成、结束。

山野大叔本地,有个延续至今的陋习——女客上菜必抢。尤其是六大件,不论老太太还是小媳妇,端托盘的忙人刚一靠近,不等盘子上桌,一个个张牙舞爪犹如饿狼扑食,你扯头她抓腿,好比风卷残云,霎那间将盘子一扫而空。

菜齐席散,各自跟前的战利品堆积成山,桌子中间只剩光溜溜的空盘。这时,女客们抹一抹嘴,不紧不慢地从口袋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塑料袋,装下半壁江山,套走霸王和虞姬……

直至宾客散尽,烧火的傻 子才提着一个铁皮桶,倒走女客不要的残羹剩饭,提回家里再折返回来,帮着收拾桌椅。

天色擦黑,喧嚣的农家院落重归于寂。

主家给每个厨师送一箱白酒一条香烟,表示感谢,如果有剩余,再加一个肘子或者烧鸡。那时的乡村厨师都是兼职,这些就是忙碌三天的全部酬劳。

多年以前,每当村里迎亲送葬、贴红糊白,必定少不了我祖、父爷仨,也必定少不了那个烧火的傻 子。

我的爷爷从济南被赶回农村后,每日三杯,日日微醺,草盛豆苗稀,不甚务农事。但每逢村里红白喜事,必定到场,与人做个执事。

我的父亲种白菜失败后,从老爷爷那里继承了两把菜刀、一柄汤勺一柄漏勺、一把笊篱、一杆铁钩、一张案子和一个菜墩,做起了乡村厨师。

而我,当时年纪尚小,每有婚丧嫁娶,常随祖、父左右。

不同在于,爷爷是正厅雅座,比正席还多俩菜;父亲是自留席,喜欢吃啥留下啥;而我和烧火的傻 子混在一起,只吃六个菜,长此以往,竟和他有了一种“忘智商”的交情。

多年以后,绝大多数乡村厨师丢下了手艺,少部分完成了职业化转型,开起了乡村饭店。

那个傻 子,我“忘智商”的朋友,绰号“四老虎”,在村里干起了环卫工人,自食其力。只是村里某些好事之徒时常欺辱于他,短视频与直播兴起之后,时常利用他拍些恶搞视频。

许多年前,当我回到农村,那个在农村大席上烧了一辈子火的傻 子,是唯一一个不带异样眼光,仍然称呼我“竣志”的人。

文/山野大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