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2月23号,爷爷在重庆与世长辞,享年101岁。

老爷子晚年身体一直硬朗,并没有什么病痛,属于寿终正寝。毕竟他是一个在90多岁时还可以独自坐公交车出门的老头。

我其实真正和爷爷在一起生活的时间很短,只有学龄前的几年。后来他从厂区搬去了城里,每个月会回来领退休工资和交党费,逢年过节也会跟父母去城里看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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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时候只知道爷爷是厂里的工程师,会英文,觉得他有点神秘,跟其他退休老头不太一样。

他每次出门都提个公文包,身板笔直,头发梳了又梳,皮鞋擦得贼亮。

他会下围棋,会玩牌九,不喝茶喝牛奶,家里有很多老唱片、设计图纸,还有很多贴着美国邮票以及中国台湾、香港邮票的信封,以及满屋子的书。

他家客厅就是一个小型图书馆,最多时有上千本吧。每本书都用挂历纸包装好,在书脊里工整写有编号,要找书,有一本图书索引,按照书名去找对应编码。

他看书种类很多,从各种文学名著、名人传记到历史、政治、军事,甚至还有琼瑶的言情小说,唯独没有武侠。他还喜欢对书籍内容进行注释,写评语。

小时候,爷爷经常给我说,莎士比亚好看,基督山伯爵好看,但我至今也没看。

记得读高中的时候,我从他那里带了一本80年代出版的英语词典回学校,挂历纸封面上有他手写的英文。

同学拿起词典随手翻了翻,说这本书年代久远,是谁在上面写的英文注释?

我说是我爷爷。同学震惊:你爷爷会英文?吹牛吧。

是啊,那个年代,爷爷辈都出生于解放前,不是工人就是农民,会英文的实属凤毛麟角。

随着年岁渐长,我开始了解到他的一些经历。百岁人生背后,竟然承载着一段鲜为人知的风云往事。

原来,我那个会写英文,喜欢看莎士比亚,说一口不标准四川话的爷爷,除了是高级工程师,还曾是留美海军。

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

爷爷糜宏桢(身份证为糜洪桢),江苏无锡人,出生于1920年,读中学时正值抗战爆发。

1937年11月12日,历时3个月的淞沪会战失利,上海沦陷,侵华日军向南京进犯。

在江苏无锡一所师范附中读书的爷爷逃离家乡,成为全中国数十万流亡学生的一员,奔向西南大后方。

千里辗转,颠沛流离,历经无数艰辛之后,最终到达重庆。

彼时,国民政府教育部在大后方筹建了一批接收战区流亡学生的国立中学。为了躲避日本飞机轰炸,国立中学大多设在远离城市的穷乡僻壤,学习和生活环境很差。

爷爷就读于位于永川北山的国立十六中,1942年考取在江北溉澜溪办学的国立重庆商船专科学校轮机系。

这所学校的前身是吴淞商船专科学校,是中国早期航海高等学府之一,专门为国家培养航运人才。上海沦陷后,学校搬迁至重庆,改名为国立重庆商船专科学校。

1944年,国立商船专科学校划归并入内迁重庆九龙坡的国立交通大学(上海交大、西安交大前身),爷爷也成为了交大学生。

那一年,抗战进入最艰苦、最凶险的时期。国军在豫湘桂战役中大溃退,损兵数十万,丧失国土20多万平方公里。日军一度占领贵州独山,重庆岌岌可危。

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喊出了“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的口号,广泛发动知识青年从军。

重庆的高校和中学掀起了投笔从戎的高潮,仅中央大学、重庆大学两校报名数就达到在校生的三分之一。

当时爷爷已经大三,原本准备和同学报名参加中国远征军。

结果,一位曾在海军服役的交大老师,告诉他们,海军正在招收青年学生,交大学生专业正好对口。

就这样,爷爷没有成为远征军参与印缅战场的反攻,而是去了远离战场的美国本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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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越驼峰,从大江到大海

1944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白热化,盟军在欧洲战场、太平洋战场进入战略反攻阶段。

中美两国达成协议,并援引美国国会《租借法案》,由美国向中国提供8艘军舰,并代为培训接舰官兵,组建一支海军轻型实战力量,在太平洋担任护航任务,配合盟军对日作战。与此同时,中英两国也达成协议,由英国向中国提供军舰。

赴美赴英接舰,还承担着一个重要使命,重建中国海军。

抗战爆发后,由于实力差距悬殊,中国海军主力在长江作战中伤亡殆尽,其余舰船更是以自沉封江的方式进行“自杀式”御敌,上演了海军抗战最为悲壮的一幕。

为募集合格的接舰受训人员,国民政府除了从原海军、海校系统招考之外,还从重庆招募文化程度较高的高中生、大学生。

看到招考“赴美接舰参战海军学兵”的布告,交通大学航海、轮机、造船的毕业班学生几乎全班报名,最终共有86人被录取。

在赴美接舰的1000名士兵中,青年学生有475名,包括爷爷在内的交大学生占了近二成。

【上海文史资料选辑截图】

我曾经问过爷爷,为什么要参军?

他说,一是抗战救国,二是大后方生活艰苦,军队至少能管饭,而且所学轮机专业在海军比较对口,可以学到更多航运实操技能。

1944年12月,学兵们报到后前往唐家沱的江顺、江新客轮上进行整编,组成“赴美接舰参战学兵总队”,总领队是陆军中将潘佑强,副领队是两名海军中校。

学兵中,除了来自交通大学、中央大学、重庆大学、复旦大学、中央政治学校、南开中学、立人中学、求精中学等青年学生以外,还有来自军队和社会各行业的知识青年。后来成为著名编剧的黄宗江也在其中。

五海四海,南腔北调,都聚集在长江边的唐家沱,进行操练,等待着他们人生的远航

爷爷当时并不知道,唐家沱不仅是他人生传奇的起点,更将成为他后来工作生活三十多年的地方,甚至在那里走完了人生终局。

1945年1月24日,学兵总队乘轮船从唐家沱出发,到朝天门乘坐军用卡车前往成都新津机场,在那里再转乘美国军用运输机去印度。

在当时的交通条件下,要把1000人从中国运到美国去,难度可想而知。更何况,他们还要飞跃一条死亡航线。

由于日军已经控制了滇缅公路,中国的国际通道全被切断,盟军只好在喜马拉雅山脉和印缅丛林上空开辟了一条空中生命线。

那就是著名的“驼峰”航线。

喜马拉雅山脉高空气候恶劣,危险性极大,机毁人亡是常事。

3年时间里,美军共损失飞机1500架以上,牺牲飞行员近3000人,损失率超过80%。中国航空公司损失运输机48架,牺牲飞行员168人,损失率超过50%。

我无法想象,爷爷坐上飞机那一刻的心情,估计那种时候,已经来不及考虑生死了吧。

一个23岁的年轻人,竟是以这样一种方式,开启人生的出国之旅。

迈阿密受训,日本突然投降

2月初,中国学兵分批飞越驼峰航线,经缅甸密支那,陆续到达印度加尔各答,经过集结后,转乘火车前往孟买港。

到达孟买后,中国学兵在美军军营休整等船近一个月,于3月中旬搭乘美军3万吨级大型运输舰“曼恩将军”号离开孟买,开始漫长的海上航行。

为避开日本、德国潜艇活动区,“曼恩将军”号需从印度洋绕道澳大利亚南部,到新西兰之后折向东北过太平洋直达美国,比正常航程要多一倍时间。

4月中旬,中国学兵抵达美国圣地亚哥军港,然后乘专列火车横穿美国大陆,于4月21日来到迈阿密海军训练中心。

爷爷回忆,火车上沿途看到的美国城乡面貌,是之前看到的贫穷印度不能相比的。宽阔的柏油马路,大量小汽车穿梭奔驰,途经停靠车站也井然有序。

到达迈阿密海军训练中心后,中国学兵被安排入住一栋十二层楼的美军招待所。

这里住宿条件优越,生活配套设施丰富,竟然还有自动售货机,这让习惯了国内艰苦生活的中国学兵感到十分奢侈。受训期间,每位学兵每月还能领到30美元的生活津贴。

迈阿密海军训练中心是二战后设立的,根据战争发展需要,速成培训海军官兵。除了培训美国士兵,还代为培训其他盟国的士兵。中国学兵培训期间,还有一支苏联海军在此受训。

5月,中国学兵正式投入到培训学习中,由美国海军专业军官和军士担任教官,培训内容主要分为基础训练、专业训练和实舰操练。

专业分类包括航海、帆缆、枪炮、通讯、轮机、船体修配、电气、无线电、雷达、补给、医药、伤病护理、文书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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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史资料选辑截图】

到了8月,中国学兵全部完成了基础训练,开始进入专业技术训练。正当他们每天刻苦学习各项技能之时,令人振奋的消息传到迈阿密。

根据学兵阳克铭的文字回忆,美国时间8月14日晚11点,中国学兵们刚刚入睡,突然街上汽车喇叭齐鸣,紧接着,军营各楼层的广播响了,反复播放着一条消息:

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同盟国胜利了!

中国学兵们立即从床上跳起来,互相拥抱,激动流泪。大家穿上白色海军服,奔向一楼大厅,中国、美国、苏联的官兵们拥抱握手,摆出“V”字手势,庆祝胜利。

迈阿密更是全城沸腾,所有建筑物灯火通明,礼炮轰鸣下,人们涌向大街。这是胜利之夜,也是狂欢之夜。

时隔七十多年,我无法想象爷爷们当时的激动之情,但仍然能够从老人们的回忆文字里感受那种泪水欢歌。

胜利日之后,迈阿密海军训练中心还举办了中、美、苏三国海军庆祝反法西斯胜利联欢会。音乐是没有国界的语言,却共同表达了胜利与和平的心声。

抗战虽然胜利了,但培训学习和接收军舰仍然按计划进行。

1945年10月,美国海军将8艘军舰正式移交给中国,包括2艘护航驱逐舰、4艘扫雷舰、2艘海岸巡防舰。

这些军舰在美军中属于轻型军舰,但对于当时的中国海军来说,已经是最先进,最现代化的军舰了。

中国将护航驱逐舰命名为“太康”“太平”;扫雷舰为“永胜”“永顺”“永宁”“永定”;海岸巡防舰为“永泰”“永兴”,统称为“八舰”。

中国学兵被分配到各舰进行实操训练,爷爷被分配到“永泰”舰,担任轮机军士长。

1946年1月,中国驻美大使馆海军副武官林遵中校到任“八舰”指挥官,立即率队开往古巴关塔那摩海军基地进行作战训练。

在关塔那摩期间,中国学兵参观了“密苏里”号战列舰。日本无条件投降签字仪式就是在这艘军舰上举行,具有重要意义。

接舰归国慰问侨胞, 扬眉吐气

1946年4月,“八舰”在关塔那摩检修完毕,中国学兵顺利完成了全部受训任务,准备启程回国。

此时美国政府决定再赠一艘1.5万吨级补给舰护航,该舰移交后更名为“峨眉”。

鉴于抗战已经胜利,国民政府命令“八舰”在归国途中,访问古巴、巴拿马、墨西哥等国以及美国西海岸、夏威夷地区进行访问,并慰问当地侨胞。

这支由“八舰”和万吨级“峨眉”舰组成的中国舰队非常神气,以二战胜利国姿态给海外华侨带来了极大的振奋。

这也是历史上中国舰队首次到访加勒比海和太平洋西岸,具有重大意义。

中国舰队从关塔那摩驶出后,访问的首站是古巴首都哈瓦那。古巴总统亲自登舰参观,当地报纸刊登访问消息,当地华侨更是倾城出动,欢迎祖国海军。

离开哈瓦那之后,中国舰队进入巴拿马运河,访问巴拿马共和国。之后又访问了墨西哥、美国洛杉矶和夏威夷。

在洛杉矶,学兵们参观了好莱坞和唐人街。当时的好莱坞已是世界影城,每年制作发行电影数百部。在夏威夷,华侨扶老携幼到码头迎接,开着自己的小汽车带领学兵游览,甚至邀请到家中做客。

舰队离开夏威夷,在太平洋曾遭遇一次惊险的暴风雨,持续10个小时,海上风力最高达到10级。军舰犹如一叶扁舟,在狂风巨浪中起伏10多米,左右摇摆近40度。

爷爷说,他当时在机舱,根本站不稳,跌落了半截门牙。

经过两天两夜苦战,克服了心里恐惧和生理疲劳之后,舰队终于冲出险境。爷爷回忆,当时任何一个岗位的操作失误和机器故障,都有可能导致灾难,好在最后都化险为夷。

归国途中,令爷爷和学兵们印象最深的是达到日本后的见闻。

当舰队驶入东京湾时,抵达横须贺军港时,每个人都心情复杂,一是对日本侵华犯下的罪行积恨难消,二是以战胜国姿态来到东京,又有一种扬眉吐气的感觉。

从横须贺军港乘火车到东京,中国海军官兵走出火车站盟军专用通道时,日本人纷纷鞠躬敬礼,迎接的华侨却笑逐颜开,列队欢迎。

战后的东京,一片废墟,盟军轰炸的痕迹随处可见,日本百姓同样承受着战争巨大的伤害。

爷爷后来给我说,战败国啊,没有尊严,他在东京街上亲眼看见过美国大兵掳走日本女人。

1946年7月,舰队离开日本后,直航上海,于7月下旬到达南京下关。

至此,历时两年多的“赴美接舰参战学兵总队”完成了历史使命。虽然没有能直接参加对日作战,但却为中国海军现代化建设做出了贡献。

值得一提的是,几个月后,林遵率领“太平舰”“永兴舰”收复南沙、西沙群岛,并将两个主岛以两艘军舰名字命名为太平岛、永兴岛。爷爷的交大同学韩敏学,当时就跟随“永兴舰”收复西沙。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原本以为八年艰苦抗战取得胜利之后,国家建设和人民生活会逐步进入正轨。没想到内战的阴霾,却步步逼近。

这让“八舰”官兵感到不解,尤其是那些为了抗日参军的青年学兵,纷纷准备另谋出路。

事实上,在美国受训期间,学兵就亲身感受到国民政府的腐败,他们曾因为长官扣发津贴和制装费,发起过集体绝食罢课行动

绝大多数学兵不愿参加内战,借故退役或开小差脱离者众多。爷爷曾进入海军司令部见习,在1947年10月左右,他委托医院的熟人开了一张肺部疾病的假证明,借机脱离了海军。

之后,爷爷进入民生公司,被派往加拿大监造客轮,并在香港参与接收民生公司新造客轮。

新中国成立后,他先是在广州跑船,50年代调往重庆民生公司下属的民生机器厂,在江北青草坝工作。

1956年,爷爷被评为交通部“全国先进生产工作者”、全国劳动模范。50年代末,工厂从青草坝迁往唐家沱,后改名为重庆东风造船厂。

至此,爷爷又回到了当初出发的唐家沱,他从大江走向大海,又从大海回到大江。

“十年浩劫”期间,爷爷因为过往经历受到不公正对待,被扣上“资产阶级残渣余孽”的帽子,受到批斗。平反之后,他重新受到起用,成为高级工程师,直到80年代退休。

改革开放,东风造船厂也迎来了黄金年代,建造了西南地区第一艘国产钢质船、长江第一艘大型豪华旅游船、西南地区最大的万吨级出口船、西部第一艘出口欧洲的成品油轮等。

爷爷退休后,生活很简单,养花、读书看报、下围棋、打麻将,还有就是看各种体育比赛,尤其喜欢看女排。

即便90岁以后,他的记忆力也好得惊人,甚至还记得在美国培训期间英文老师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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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生节俭,所有衣服和生活物品都要用到完全不能使用为止。他曾说,八年抗战最为艰苦,物资短缺,每样东西都分外珍贵,因此节俭的习惯保持了一辈子。

爷爷很少对人提起过往经历,他参加“八舰”的历史,也是后来我陪同“重庆关爱抗战老兵志愿者”组织探访他,才逐渐获知。

【2012年,重庆关爱抗战老兵志愿者探望】

但我小时候记得一件事,75岁的爷爷突然去上海参加什么同学会。后来才知道,他是去参加1995年的“上海欧美同学会留英留美海军同学联谊会”。

有300多位来自中国大陆以及海外的老人参加那次联谊会,这也是老人们阔别半个世纪之后的重逢。

当初的“八舰”学兵命运迥异,一部分在内战期间跟随林遵起义,成为了新中国海军的骨干力量,一部分则跟随国民党去了台湾。

像爷爷那样脱离海军的学兵,后来大多成为了新中国航运事业的中坚力量。

至于“八舰”船只的命运,则令人唏嘘,国民党将“八舰”全部投入内战。

我查阅两岸海军战史资料,太平舰在1954年的大陈岛海战中被解放军击沉,永宁舰在1958年在台湾绿岛触礁搁浅损毁。

包括爷爷曾服役的永泰舰在内的其余6艘军舰都于70年代在台湾退役。

老兵不死,只是慢慢凋零。当年那些为抗日救国投笔从戎的青年学子,如今绝大多数已经离开人世。

关于“八舰”的史实很少见诸媒体,对公众而言更是鲜为人知。我仅仅从爷爷生前讲述以及一些当事人回忆史料中获知详情。

其中,有两本重要的参考史料。一本是由“八舰”学兵阳克铭以“海斌”为笔名所著的《留美海军风云录》,于1992由海潮出版社出版。

另一本是上海市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与上海市欧美同学会合编的2003年上海文史资料选辑第一期《碧海同舟——民国海军赴美赴英受训接舰纪实》。

大江大海,家国风云,最终都成为了历史的一部分。

我的爷爷,那个当初冒着炮火,辗转千里到重庆求学的江南少年,也走完了百年人生。

他历经苦难,但又在最好的年华看过世界;半生沉浮,但又参与了新中国建设和改革开放的光荣年代;青年时期目睹国家贫穷落后,但又因为晚年长寿见证了大国崛起,享受了新时代的好光景。

【2020年,前身为吴淞商船专科学校的上海海事大学师生探望】

生死无常,永世永存。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我有幸有这样一位宝藏爷爷,也有幸记录关于他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