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1-
小河弯弯的,从西北斜向东南。河面不宽,无风时像一面镜子,风吹过来,也只是吹皱半通的河水,惊不起哗哗的水响。河里生着杂草,一丛丛,把河水搅得绿浑浑的。几片苇茬,青青地露着根箭,并着那枯黄的蒲草,更加深化了初春的清冷和寂寥。
太阳的光线弱了,远处村影和树影都泡在水里。小河南岸横空扯起一条雾带,白腻腻的,一直扯到眼前的桥头,又如梦般消失了。她的眼花了,十五年前,也是这样的一条雾带,把她的命运和春明紧紧地系在了一起。那时还没有那片槐林,河里的水也很饱满,她和一个虎头虎脑的小伙子都用背顶着同一棵老树干。小伙子憋红了脸,喘气如老牛喝水,大冬天里,鼻尖上闪着汗光。她从袖子里摸出早就准备好的手绢,背脸递过去。小伙子手抖着,瑟瑟接住,展开。手绢上绣着一朵荷花,水灵灵的,像是刚从花塘里采下。真香!真好看!小伙子闻一闻,又笑一笑,再抚一抚,捂在胸口上了。
“土香,我......是个孤儿,只能打一辈子牛腿......”
她微笑着,没理他,也没看他,弯腰拾了一块小坷垃,一抖手,扔进水里──咚!薄冰被砸开了,水痕蠕动着,摇弯了水里的倒影。
“托个媒人吧... ...”她低着头,转身顺小路走了。
两个月后,一辆胶轮马车,披红挂花,扶着绿柳,踏着碧草,把一个水灵灵的姑娘载过这新修的双孔桥,送到这小碱庄里,当了新媳妇。
哦,十五年,平淡的十五年,梦一般过去了。现在老了,她已经三十五岁,眼已没有那般水灵,脸已没有那般红润,连身体也微微发胖,没那般窈窕了。
太阳落下地平线,溅起的霞光也由浓变淡,渐渐消失了。
在往日,当太阳的最后一条光线还飘在空中,当霞色浮在河里,把河水染成一片桔红的时候,槐林中间的小路上,便晃出十几个活泼的身影,片刻就会有一个甜甜的童音响起:“娘,娘... ...”一个胖胖的小男孩招着手,朝她飞跑过来,那虎头虎脑的模样,让她心里涌出一层一层的甜蜜。她快步迎上去,口里喊着:“慢点,别摔着!”待孩子扑到她怀里,把她撞得一个趔趄,她一边柔柔地拍打着小男孩的屁股,一边咯咯地笑。
她就这么一个孩子,名叫芦芽儿。芦芽儿八岁才入学。树林子南边,有十来间土房和几十棵老树,那就是芦芽儿他们上学的地方──大队办的小学,共三个年级,三个班,两个教师一个老工友。靠路的大紫槐上挂着一张破犁铧,那便是校钟了。每天下午,第三遍钟声响过,她便来这桥头接芦芽儿,三年如一日。
那天,芦芽儿说:“娘,别接我了,我都十一岁了,又不迷路......人家光笑话我......”
她笑了笑,没言语。她不是怕芦芽儿迷路,也不是怕芦芽儿掉进河里。怕什么?不知道,反正她就想这样做,而且已经养成了习惯,只要听见那犁铧响,是三遍,就会不由自主来到这桥头,望着槐林间那条小路,等着。
可是,今天是怎么啦?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她站在桥上望一阵,有些急了,决定走过桥去看一看。
夜雾薄了眼前,又浓了身后。她走路依然那般轻捷,保留着少女时的风韵。槐树林里黑幽幽的,已经是真的夜了。
“芦芽儿──”

“芦芽儿──”
林子里只有一层渺渺的回声。她真急了,顺小路朝学校走去。当她走到学校后面,一群黑影子正慢慢朝这边挪动。她知道那一定是本村的孩子,里边也一定有她的芦芽儿和对门的春讯儿。她站下了。
果然是本村的孩子们。他们一个个垂头丧气,站在她面前。芦芽过来了,拉住她的左手;春讯儿过来了,拉住她的右手,谁也没有说话,他们默默地往回走。
“刚放学吗?”
“嗯... ...”
“又考试了?”
她突然想起前几天芦芽儿曾去公社办的大学校参加考试,回来的时候天也这么晚了。不过,那天大家都乐哈哈的,老师还一直把芦芽儿送到家。
“没有......”芦芽儿声音有点沙哑。
过了槐林,过了双孔桥,来到村口。孩子们都分散在条条胡同里,各自回家了。临走,谁也没有给她道别。
她也进了一条胡同,闪过一院门,又闪过一院门。家家门里灯光通明,收音机里的音乐没了她们的脚步声。到了家门口,春讯儿松开她,也是一声不响地闪进自家门去。她觉得异常,便蹲下来,摇着芦芽儿的手:“芦芽儿,对娘说,今儿放学咋恁晚呢?”
芦芽儿摇了摇头,像个懂事的大人,唉了一声:“娘,俺学校解散了,俺老师... ...”
芦芽儿的眼里滚出一粒亮亮的东西落在她手上,是泪。
她的心倏地一沉... ...

2-
夜,静静的。电灯幽幽地亮着。丈夫手里捧着一本像砖头一样厚的书,偎在床头,傻劲地看。芦芽儿今儿最乖,丢下碗,便钻进被窝里,蒙头睡了。她刷了碗筷,喂了猪狗,堵了鸡窝,便搬个椅子,坐在丈夫对面纳鞋底。咝咝,一针,两针......丈夫看她一眼,鼻音浓重地说:“还不睡?花三四块钱就能买双鞋,又省事,又体面,你呵......”
她白了丈夫一眼,继续干她的:把针扎下去,拔出来,咝咝......
丈夫以前可不这么说。丈夫以前总是夸这咝咝抽线声像音乐一样好听,又夸她纳的鞋底针角齐整、细密,在全村是第一流的手艺。唉,现在有钱了,有了钱什么都可以买,丈夫想听音乐,就买了个收音机放在床头。唉,也难怪,她初嫁来时,只有两间旧屋,现在也已经变成三间浑砖到顶的新瓦房了,自然,这滋滋的抽线声音也得换一换了。
她突然感到有点惆怅,想对丈夫说点什么,但丈夫只埋头看书,视她如不在一样,心里不觉冷了一下。
丈夫是个书迷,再苦再累,只要一摸到书,就像着了魔,苦也不苦了,累也不累了。现在是春闲,他几乎每夜都是抱着书睡,有时候没书读,便端着灯,撅着腚去看墙上的报纸。
“书是你的命?”
“差不多......”
每当她嗔怒地责备丈夫,丈夫总是这么憨憨地一笑。其实,她不反对丈夫看书,尤其是在春闲的季节里。地里没活,家里没事,便有很多男人聚在一起赌钱,白天不知道吃饭,夜晚不知道睡觉。隔壁翠芝的男人二楞,就是这样学坏的──刚才还听见他粗声粗气地骂人,怕又是翠芝不让他出门,俩人闹上了。唉,以前的二楞是极厚道的本分人,外人都夸翠芝有福气,摊上了个能干、老实、又像牛一样壮实的男人。可二楞自学会了赌博,竟变得像野狗一样凶,动不动就把翠芝打得满地乱滚。几回了,翠芝串门借东西,都叹气说:“嫂子,你才真有福气,春明哥才真是个好男人啊......”
她嘴上说:“他呀,憨狗似的,啥好头?”可心里总也抑不住一种自豪感。但她也明白,要不是书把丈夫缠住,他也会慢慢学坏的。
她不像有些女人,逼着自己的男人钻钱眼,一旦家里没钱花,便沉下脸,给男人颜色看。她才不把钱看得那么金贵。世上最金贵的应是情分,人一心想钱,情分就薄了。
“你自个看有啥意思,念出声吧,我也听听......”
“不行,”春明揉了揉鼻子,又翻过一页,“鼻子不通气,念不好。”
“是不是感冒了?”
“不是,你睡吧,我......你睡吧。”
她不理丈夫,继续干她的:把针在头上篦一篦,扎下去,拔出来,咝咝......
过去,丈夫是常念给她听的,虽然对那文诌诌的句子不全懂,但也能理出书里的故事来。丈夫的声音沙沙的,像拉锯。可这拉锯声她好些日子没听到了。现在,丈夫对她总是不耐烦,她觉得丈夫有点变了,没以前可亲可近了。她心里更冷了一下,幽怨地眄了丈夫一看,却把目光盯在小床上。小床上,芦芽儿蒙头睡着,被子却不断蠕动,显然,芦芽儿并没睡着。这让她突然想起一件事,心竟疼了一下。
“嗳,你知道不,大队学校解散了。”
“知道。”回答是淡淡的,好像世界上除了书,再没有一样东西能引他注意。她真生气了,伸手夺下丈夫手里的书。
“那芦芽儿往后咋上学?”
“我正不想叫他上呢!”春明打了个哈欠,开始脱衣服。
“你说啥?”
“就咱学校老师那水平!哼......别看芦芽儿在这个学校是尖子,可到公社一考,差点倒数第一。那俩‘民办’,脸上无光,就以待遇低条件差为理由,不干了。不干倒好,别误人子弟......啊啊......公社学校里都学不出个名堂,咱这地方......啊啊,你还不睡?”
丈夫已经睡下,扭头朝里,不再理她。
“那......芦芽儿往后......”
“我正要给你商量这事呢。”春明扭过脸,“现在这形势,你没看,上学的比牛毛还稠,上成的比牛角还稀,芦芽儿上几年,也是白上。依我看,现在兴发家致富,往远处想一想,还是叫他学手艺,十年八年,一定能出色,不比上十年学强?你瞅我这十年学上的,粗狗不吃屎,细狗不撵兔子, 一点用没有,一点本事也没有。整天抱着书,死不死,活不活,让你跟着受罪......唉,睡吧。”
丈夫翻过身去,不言语了。
她心里像坠了块砖,沉下去,沉下去......
3-
芦芽儿失学快半月了,那黑黑的柳枝已经泛了青晕,河水也活泼起来,随风晃晃,碎了桥影、人影、树影和光影。芦芽儿变得不爱说话了,吃过饭,就坐在门口那个躺着的石磙上,托着下巴直直地望着小河南边。有时候,他和春讯儿一起来到小河边,每人做一个柳笛,呜呜咽咽地吹。
“咱的教室关着门呢。”
“是吗?”
“大毛说,刘老师去城里,要开代销点呢。”
“是吗?”
两人坐在地上,看一会天,聊一会话,又开始呜呜咽咽地吹。
呜呜,呜呜......这笛声,像一股苦水涌进土香心里,搅得她坐卧不宁。她望着闷闷不乐的儿子,脑际闪现出自己苦涩的童年......
小土香也到了上学的岁数,她的小伙伴大都进了村头的学校,没人再与她一起去剜野菜去扫碱土。她便闹爹娘:“我也要读书!”她家的姐妹多,爹娘供给不起。她扔了小筐不去剜菜,蹲在学校门口不回家。闹了好几天,爹恼了,把她拉回家,关在屋里打了足足五十鞋底儿,打一下还问一声:“还上学不?还上学不?......”她没告饶,也没有哭。后来爹哭了,把鞋扔掉,蹲在门坎上哭了。此后,她不再说上学的事了,就这样到了现在......
想到这些,她心里苦得像黄连。她催丈夫:“叫芦芽儿上学吧,他能学好的!”
一遍一遍,丈夫烦了:“上学,上学,有啥出息,我正准备把他送到大舅家学厨艺,能赚钱,又能吃香的喝辣的......”
“不!千万叫他上学,我求求你,”她满脸泪痕,抓住丈夫的胳膊摇晃着,“千万想法子,叫芦芽儿上学,求求你!求求你!......”
春明不明白,一向对他言听计从的妻子,今天为什么这样固执。
丈夫走了。她坐在床上,暗暗地伤心。
夜很深很深,春明才回来,芦芽儿已经睡熟了。春明立在床头,久久地看着儿子的脸庞,轻轻地嘘了口气。
“土香,你听我说,”丈夫愧然地看着她,“土香,我惹你生气了,也对不起孩子......”
她知道,丈夫是诚心地在道歉了。过去,在这个时候,把头贴到丈夫胸前,顶上两顶,表明她已经原谅他了。可现在,她没有这样做,而是直直地看着丈夫,等他下边要说的话。
“今个下午,支书在村头碰上我,说他连向公社跑了六趟,都没有请来老师,文教助理叫他先找个代课的,找谁谁嫌待遇低,麻烦,不干。他问我干不干?我一听就摇头,可叫他盯住了,死缠活缠,又把我拉到他家,敬神似地让烟让茶,还说,咱大队准备办一个农业技术讲习班,去县里请老师......唉,我静下心来想一想,也觉得自己不对头,光顾着眼前利益,竟忘了......唉,鼠目寸光、鼠肚鸡肠......还自以为是长久之计呢,却想了个颠倒颠......”
“那......你答应支书了吗?”
“我说,回来和你商量商量,再......”
她看着丈夫那憨样,心里顿觉轻松了。她把头贴在丈夫胸前,顶了两顶,想说:以后,每天也教我识几个字,好吗?
1984年春于贾寨
【原载于《百花园》1985年第6期,
编者注:本篇为作者处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