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丈坊是个熙熙攘攘的城中村。

满是油污的街道上角落里无一不摆放着横七竖八的垃圾,早晨八九点钟,该上班的年轻人上班去了,街道上冷冷清清,沿路蹲着几个卖菜人。将将入冬,巷口闯过冷风让人忍不住哆嗦。

老张头靠着根贴满小广告的电线杆子抽烟,脚下的塑料袋上放着堆小白菜,他常年戴着顶粘着油污的毛线帽,顶上有几个耷拉下来的线头,他告诉我是红色的线帽,时间愈长,已看不出来是哪种红。

我提溜着一袋子鸡蛋,从他面前过,出于房东与租客的关系,跟他打了招呼。他无精打采地打了个哈欠,点点头算是应了。

他是个沉默寡言的老人,但对人很好。

半年前因为工作调换的原因,我拖着重重的行李箱来到了罗丈坊。定好的房子被房东涨价租给了别人,我哪里还有时间和精力去找房子,在中午依旧冷清的街道上欲哭无泪。

路过的老张就在这时候帮我捡起了从行李箱上滑落的包,拍了拍上面的尘土。

我警惕地看着这个衣着寒酸、没有什么表情的怪老头,把行李往自己身边挪了挪,他准备把包放回行李箱上的手顿了顿,抬眼看了看我。他的眼睛里不像其他老人一样浑浊,清亮亮的,虽说不是慈眉善目的长相,但却透着一股子正气。

我看着那双眼睛有些愧疚,想解释些什么,但又不知道怎么开口,“叔,我……”

他瞪着眼,有些严肃,“丫头,我没别的意思。”像是对我刚才恶意的臆想生气了,显然是我把好心当成了驴肝肺。

在来这里之前就听朋友说,这地方的人邪气得很,不能随便招惹。我就低下了头一言不发。

老头也再没跟我说话,只是自言自语的,扭身往巷子里走去。

我看着他走进那巷子,里面高低不同的平房被周围高大的商务楼包围着,显得突兀又可怜。

谁知再之后,几经周折,我还是跟着中介走进了那个巷子。

此时已是华灯初上,路边陆陆续续开来各种小推车和三轮车,都是一些街边常见的小吃和杂货,热闹无比,与白天的冷清判若两城。多了些烟火气,让我对这个地方就没那么排斥,这让我想起老家那些亲切热情的邻居和集市,顿时提起了不少气。

跟着中介在一个叫红媛宾馆的地方转弯,走过一片拆了的房子的空地,才看到了我即将入住的新家。

这是一栋本地风格,中规中矩的楼房,三层,像中介说的一样,确实是这一片环境和装修都比较好的房子了。

他在门前按了门铃,好一会踢踢踏踏的拖鞋声才传来,开门的是个大学生模样的小伙子,他嬉笑着,“终于来了个作伴的了,你好呀,我是这里的租客一号许洋,住了一年多了,选择这里你不会后悔的。”

我有些尴尬,自己一向不是个自来熟的人,就点了点头。

跟我一起来的中介好像和他很熟的样子,两人攀谈了几句才想起带我进门。

许洋很热情,“哟,等着啊,我去把财神爷爷给您找来。”说完就蹭蹭蹭跑上了楼。

中介看我皱眉,就忙解释,“这家房东是个很好的老人,这房子是他以前做生意买下来的,地地道道的农民,喜欢在房顶种花草和菜。这不,进来时空地上那些菜都是他种的,开发商来铲一次,他种一次。”

不一会,许洋就带老人下来了,真巧,算是熟人了,白天见过,我有些心虚,怕他记恨白天的事。但他只是扯了块毛巾擦了擦手,然后直视我的眼睛,此时他是平和的,比起白天,多了些暖和气。似乎也不和我计较的样子。

“住多久啊,干啥工作的,老家哪儿的。”老头显然话不多,就直奔主题了。

我一五一十回答完,他冲着中介点点头,中介满心欢喜地赶紧掏出合同,“唉呦,张叔,你可算同意了,我就和你说嘛,这位姑娘绝对是品行端正那种,不用顾虑。”

我想着就住个一年半年,不打紧的,便急急忙忙签了合同。而中介的样子比我更着急忙慌,像是生怕老人一抬眼就不租了。

办完手续交了房租,本来是一下交一年房租的,但听到我和爸妈打电话借钱,他便背着手说能交多少先交多少吧。我自然千恩万谢,交了半年的。

我的房间是角房,两面采光,收拾得干干净净,家具俱全,能找到这样的房子真的很满意了,同时也对那沉默寡言却很善良的房东充满了感激。

一晃半年就过去了,三层小楼里住的还是我们三人。

许洋整日嘻嘻哈哈,让这独立在大片空地上的小楼充满了欢声笑语,配上阳台上四季常开的花朵和绿油油的蔬菜,一切都显得生机勃勃。

秋夜,我们围坐在楼顶喝茶聊天,熟识了之后,老张头经常像个老家长一样敦促我们,很少侃侃而谈。我和许洋打打闹闹,有时会见他少见的笑一笑,但通常都是在给我们切西瓜和洗水果。

漂泊他乡,老张给了我和许洋一个家。

平房还空着房间,租客络绎不绝,但是都被他拒绝了。

我们都知道原因,他看的从来不是钱,是看人。

追问他,他老是说没眼缘。其实那也不是,他愿意收留的是些出门在外无依无靠的孩子。就好比我和许洋。

人与人之间的爱和信任从来都是相互的。我喜欢做饭,经常会给他的小厨房放些做好的饭菜,也经常招呼他们一起吃;许洋在医院工作,一看老张头有点咳嗽,像是伤风感冒什么的,就给他带药,叮嘱他这那的。他们也会在我加班很晚的夜里,蹲在巷口吃着烤冷面,接我回家。

罗丈坊因为他们,对于我来说热闹又温暖。

小雪时节是老张头的生日,许洋说他没见过他的儿女来给他过生日,之前偶尔过来,不是让照顾孩子,就是借钱。

我提着鸡蛋到平房时,许洋在阳台帮老张浇花,看到我手里的鸡蛋,高兴地冲我招手,“抓点紧吧您!”我也笑着冲着他点点头。

为了报答老张对我们的照顾,今年的生日,我们想给他个惊喜。

我左右开弓,和面炖汤,许洋手忙脚乱洗着菜,嘴里絮絮叨叨的,“老张老是念叨想吃老家的手擀面,我们看着视频学了一晚上,一定会让他大开眼界的。”

下午,老张头像以往一样准时收工,许洋站在门口,老远就看见他手里提着三个红彤彤的大柿子。

老张一进门,果然被眼前的阵仗惊了。

我捧着比我脸还大的面碗,盛着刚出锅的手擀面,清亮亮的汤面上红绿相间,热气腾腾,和许洋一起给他祝寿,“生日快乐,长命百岁。”

老张愣住了,半天才慢慢开口:“不好好上班,在家整些什么,黄土都到脖梗了,还过什么生日。”

但他眼里的笑和感动是藏不住的,我们还准备和他说什么,他就赶上前抬碗,“小心烫着,两个臭毛鬼。”

这个称呼是他喊小孙子的,我们听到过几次,甚是亲昵和珍贵。

今年的冬天特别冷,许洋给老张买了件夹袄马褂,红彤彤的颜色,老张冷着脸说是女人穿的,拿去退了。许洋耍着赖说人家不退了,吊牌都丢了。老张找了半天没找到,才收下。我给他织了围巾和帽子,颜色相对内敛,他很喜欢。

快乐的日子总是弥足珍贵。

那是一个傍晚,我穿过熙熙攘攘的小街,拖着疲惫回到家,打开门就看到老张坐在客厅,发着呆,像是在这一天之间,就比平时看起来老了好几岁。

我想起今天在公司电梯间看到的新闻,北片区城中村大面积拆迁,罗丈坊拆迁恢复工期。

他见我回来,没头没脑问了句:“吃了吗?”

我点点头,知道他心里的难过。这房子是他背井离乡,后半生的所有心血。一拆,住了半辈子的地方,目之所及的所有回忆,就会烟消云散,心里守着的期盼也没了。

许洋也下了楼,插着裤兜,有些反常地一言不发,老张有些不知所措地反复搓着手,“我把房租都退给你俩,趁还没下雪,找别的房子。”

我没说话,许洋嘟囔了一句:“谁要你退房租呀,你怎么办,回老家吗?这么大年纪了,一个人回去也没个人照顾,他们会来接你吗?”

话没说完,他的眼眶就有些红,转身上楼去了。

第二天果然来人了,三个子女出奇地全来齐了,因为是周末,孙子孙女能带的也都带来了,平时空荡荡的房子异常热闹,一大早就喧闹起来。

他们的谈话中,都是拆迁款、回迁房和这房里的东西。

老大看着斯斯文文,听说在银行工作,通身没有一点像老张的地方,少了些男人气概,被一旁掐着腰的老婆数落得低眉顺眼。

老二是女儿,打扮得时髦,坐在沙发上玩着手机不搭理谁,眼里全是嘲讽和鄙夷。

老三看着有些憨实,他在这罗杖坊街口卖烧烤,缩着手和媳妇抱怨大冷天非把他叫过来,虽然隔着近,但也从未见他来过,倒是老张每天会挑点菜送过去,听说夫妻两人现在正为两个儿子上中学的事发愁。

几个孩子都是上学的年纪了,站在院子里东瞅西望,老大家上高中的女儿不耐烦地嚷着:“那老头大清早去哪了,等他多久了,大周末的还让不让人休息了。”

她的母亲——也就是掐着腰数落老大的大儿媳,拉过女儿,轻声安抚,“媛媛,我的乖女,再忍忍吧,你出国上学的钱马上就有了,等等吧。”

许洋靠在二楼楼梯口,面无表情地看着楼下的这些人,我在他旁边同样一脸无语。

他喝完最后一口咖啡,突然转过头对我说:“你说,人有的时候怎么会连狗都不如?血亲的亲人还不如街边伸手扶你一把的路人,还是人天性如此。”

我和许洋二十出头的年纪,看不惯这些世态炎凉,依旧相信着生活有温度和人性的美好。

但此情此景确实让我哑口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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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张头背着手从三楼下来,这几天,他苍老了许多,每晚都在阳台一声不发地看着眼前这些空地和自己的这栋房子。我们怕他身体吃不消,劝他回屋歇着,他深深地叹着气,嘴里低声念叨着“老婆子”“儿女们”“老家”这些话。

许洋说老张头这样耗着身子,难说旧疾会复发。可望着楼下那些虎狼,眼里只有失望。

老张头的到来,让屋里屋外都鸦雀无声,耐不住性子的大儿媳看半天没人说话,兀自开口,“爸,您看这房子也留不住了,这次就听政府的吧,何况还有赔偿款和一大两小三个回迁房的呀。房子我们一家拿一个,钱您看着分分得了。”

老二对这大嫂嗤之以鼻,抬头呛了了她一口,“王春丽,我们老张家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这个外姓人做主了,快闭上你那八婆嘴吧。”

大媳妇被呛得说不出话来,一身皮衣皮裤的老三媳妇听了这话,当即就跳出来,“他姑!话可不能这么说,我们嫁进你们老张家,受苦受累,传宗接代,照顾这一家老小,死了也是进张家祖坟的。”

老二彻底来了气,把手里的手机往桌子上一丢,“你们当我死在外地了吗?你们怎么对我爸的,心里面没点数?就你,你们,爸的店铺被你们占了,住在街口跟我这个在外地的有什么区别?前几年爸得病,你们去医院看过一眼吗!是我倾家荡产带他去上海看病!我……”

“婷子,别说了。”老张此时因为生气脸涨得通红。

“爸,你还顾着他们的面子吗?平时人影都见不到,一听到分你的东西,就全来齐了,都是些什么人啊!”

两个哥哥自始至终一言不发,时不时偷瞟一下自己父亲,又巴巴地看看自己的老婆。

老张喝了口水,慢吞吞地开口,“我想好了,房子既然要拆就拆吧,三栋房子也都分给你们,至于那钱我还活着,就先自己拿着。”

在这个房子比什么都值钱的年代,三套房子,算是很可观的一笔财产了。

几人神色慌张地望着老张,等他继续发话,“大的那个给老二,她至今未成家,前些年又为我治病花了不少钱,小的那两个,涛涛和文文上中学,落户口就挨着学校的那个小房子分给老三,最后那个是老大的。”

话音未落,三儿媳就大声嚷嚷起来:“凭什么!?大的给张亚婷,她一个要嫁出的姑娘,爸你这胳膊肘怎么往外拐,之后那房子就是别人家的了!自家孩子不心疼,亚涛和亚文可是张家的孙子,以后成家立业都需要套房子的。你看这么着,钱我们都不要了,三套房就都给我们,两个小的以后我还能小换大,正好给他哥俩到时候结婚用。”

在一旁忍了半天的大儿媳也急红了脸,“老三家的,狮子大开口也不是这么个开法吧?你当我们全是傻子吗,爸剩下那点钱,能买一个房子就不错了。”

太阳照进了院子,客厅撒满了阳光,不像平时暖慰人心,全飞着恶心的唾沫星子。

争吵越演越烈。

“谁让你没福气,生不出儿子,生了个丫头的,房子就应该留给嫡子嫡孙,不是倒贴赔钱货的。”

“老三家的,你这个村野民妇,你说谁赔钱货呢,老娘今天和你拼了,你这个老姘妇!”

“嘿呦,你来呀,谁怕谁,房子我是要定了!”

两个儿媳扭打在一起,儿子也跟着吵起来,老二使劲砸着自己能看到的东西。三个孩子低头玩着手机。

老张头脸色煞白,开始喘着粗气,最后栽倒在地上,我和许洋冲下楼,拨开打架拉扯的几人,把他扶起来,所有人这时才冷静下来,齐声叫着爸。可后面的话气得许洋砸碎了眼镜。(作品名:立春,作者:小城故事多。来自:每天读点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