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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小云同志,我是你爹,许多米。见字如面,老爹在新疆的一位朋友那里放了一些东西,希望你能帮我拿回家。”

——你嗝屁的老爹 许多米

1

许小云的父亲去世前给她留了张字条。

“许小云不准哭,爸爸走了,但爸爸会一直爱你,所以你要坚强,不要任性,以后你在这个世界上依无所依,你只有一个人了。”

于是许小云在秋天的叶子刚露黄苗头的时候,就成了孤儿。

这一年许小云二十二岁,找了一家离家万里的公司实习,为的就是摆脱成天围着自己转的老爸,结果奔丧的时候裤子都穿反了,还是没能来得及见自己老爹最后一面。

许小云跪在老爹的遗像前,两只眼睛肿得像两个大桃子,心里没来由地生出了一股子对未来的惶恐,低着头,搅弄着自己的衣角,咬着牙,发出了小奶狗一般的呜咽声。

老爹许多米,充分诠释了在七八十年代底层劳动人民——许老爷子他老人家对于独生子女的殷切希望。

葬礼很简陋,多米同志奋斗一生,并没有积累下多少钱,做了半辈子老师,却没积攒多少朋友。张罗老爹葬礼的自称是许小云的二表姑家的儿子,三句话不离自己最近镶的大金牙,后槽的,所以满屋子都在撇着嘴哭的时候就他在笑。

许家亲戚很少,不沾亲带故的亲戚一大堆,老爹死了后,他们就如同雨后春笋一般冒了出来,给许小云家搞得乌烟瘴气。弄得许小云到最后已经顾不得悲伤,起身这个应和两句,那个寒暄两下,还得装着十分受用地接受着他们的安慰。

把老爹送上山以后,她又像送祖宗一样把这群酒足饭饱的人送出了家门。

一切尘埃落定,屋子里陡然空了起来,挂在墙上的时钟滴答滴答地走,很远的地方才有几缕风声,许小云能听见自己的呼吸,许小云知道这种感觉叫孤独。

她披了件外衣缩在了沙发一角,盯着明晃晃的灯泡发起了呆,准备好好哭一场的时候却发起了轻微的鼾声。

嘘,她睡着了。

她一个人,太累了。

2

许小云是被一阵敲门声吵醒的,老爹走后,她的睡眠不自觉地变得特别的浅,她怀疑大金牙又杀回来了。

开门,哦,不是,是送快递的。

还有人给她寄快递?

打开包裹,许小云看见了一本本子和一张银行卡,许小云愣怔了两秒,翻开了本子的第一页,是许多米的字迹,写给她的:

“许小云同志,我是你爹,许多米。见字如面,老爹在新疆的一位朋友那里放了一些东西,希望你能帮我拿回家。

这本本子是我给你安排好的行程,如果没有完成前面的行程,请不要往后翻阅,卡里是你的旅行经费,请你务必保管好个人财产,让老爹最后陪你走一趟。

——你嗝屁的老爹,许多米。”

许小云呆呆地看着左手的本子右手的卡,看着许多米最后留给她的几个字,心中的悲伤突然减淡了不少,嘴角翘起了一抹笑意,放下笔记本抬起头看着窗外的阳光,眯着眼喃喃道:“许多米啊许多米,你还真会玩。”

“从杭州到西藏一共5000公里。”许小云翻开笔记本的第二页,许多米说,“老爹带你去看看老爹年轻时候的风景和朋友。”

许小云上路了。

她遵从了老爹的意思,只带了些衣服、许多米的笔记本,身份证和一张卡,其他什么都没带。

老爹说,如果想一个人去旅行,除了自己,什么都是累赘。

还在这句话下面画了一个戴墨镜的小人,上面写着“潇洒老爹”四个字,丑丑的,逗得许小云哈哈大笑。

许小云,老爹教书教了一辈子,从来没给自己的孩子上过课,这是第一课:希望你记住,如果想要去远方,那就走得潇洒一点,这样旅途上将满是轻松愉快,明月清风。

3

“第一站在南京,老爹的朋友在南京的一家酒吧里做调酒师,你去找他,就说瑾姑娘结婚了,他也许会请你喝酒哦。”

许多米在笔记本上的配图是一个留着络腮胡子,朋克风的胖男人,手里拿着酒杯一脸忧伤,嘴里念着“瑾姑娘”。

许小云跟着老爹的笔记,找到了他当年坐的绿皮火车的班次,没想到竟然还在运行,买了一张火车票,跟着许多米的脚步来到了南京,找到了那个酒吧。

酒吧是个清吧,地方有些偏僻,满是锈迹的招牌半闪半亮的写着“怦然酒吧”,充满了九零年代的风格,白天人很少,也没有迎宾。

许小云走进去,就只看见三三两两几个人坐在椅子上聊天。墙上满是照片,有些斑驳,柜台后面一个中年大叔打扮得无比朋克,微秃的头上绑着发带,叼着烟正和人聊着什么。

许小云背着包走到柜台前,怯怯地轻声说道:“这里有没有一种叫瑾小姐的酒……”

聊天的朋克大叔声音戛然而止,诧异地望着她:“你怎么知道这里有?”

许小云顿时开心起来,伸出手说道:“李胖子叔叔你好,我叫许小云,是许多米的女儿。”

被叫李胖子的中年男人赧然一笑:“瘦了的,瘦了的。”接着瞪大了眼睛望着许小云,“你是许多米的女儿?我儿子才十三,他女儿都这么大了啊!这个……这个……”

李胖子在身上左摸右摸,发现自己实在没啥好送的,便笑着说:“你等一下啊!”

接着他开始在柜台前忙碌着调酒,不一会,一杯淡紫色的酒就摆在了许小云的面前:“算我请你的,很久没调这杯酒了,瑾小姐。”

“这就是瑾小姐啊……”许小云喝了一口,啧啧称叹。

她在许多米的笔记本里知道了关于李胖子和瑾小姐的故事:李胖子一直是怦然酒吧的调酒师,瑾小姐对着世界忙忙碌碌,寻找着伟大的爱情,两个人相遇在了这间酒吧,一群人围着酒吧的唱台喝着酒唱着民谣,认识了许多米,认识了李胖子,认识了瑾小姐。

李胖子琢磨了两天,在瑾小姐要离开这个城市的时候终于给瑾小姐调出了一杯酒,李胖子说这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一杯酒,只有遇到对的人才会出现,你看,一遇到你,它就出现了。

瑾小姐笑得很开心,她邀请李胖子一起去旅行,李胖子说,好!

李胖子当然不能去旅行,他需要赚钱,他需要买房子,买车子,娶老婆,生孩子,给医院的老妈治病。他的根在这里,在完成这些东西之前,他哪儿也去不了。

说走就走的旅行只能对自己负责,除了承诺自己,承诺不了任何人。

瑾小姐走了,李胖子依旧穿着牛仔外套,头上绑着头带,却再也没有调过那杯“瑾小姐”。

有些怦然心动,出现一次就够了。

许小云喝着酒和李胖子说:“我爸让我跟你说,瑾小姐结婚啦!”

李胖子憨憨地一笑,指了指自己吧台上摆着的一个相框:“我也结婚了。”

照片里一个女孩子抱着一个小男孩,笑得春光明媚,很幸福。

得知许多米去世的消息,李胖子陡然悲伤了起来:“你老爹是个很喜欢聊天的一个人,耐不住寂寞,很热心。瑾小姐走的那天他还对我说,我们这一生,会喜欢很多很多的人,那怎么才能知道会不会在一起呢?

就是有一天,你遇到一个人,你觉得她很合适,她也觉得你很合适,所有的风雨阳光对于你们两个人,都是刚刚好。如果瑾小姐那天说:等你不忙,我们一起去旅行吧。这是你需要的,也是她向往的。故事会更加美好。”

李胖子想要安慰一下许小云,却看见许小云笑得很开心,伸出手拍了拍李胖子的肩膀,然后从包里拿出了一本笔记本,对着他扬了扬,“我爸正带着我一起旅行,下一站还很远,谢谢你,下次我一个人来,你也要请我喝酒哦!”

说完一口将剩下的酒喝完,蹦下了椅子,挥了挥手,向着酒吧外大步走去。

老爹在这一站的末尾写到:许小云同志,这是第二课,老爹没有办法把关你往后的爱情,所以只能告诉你我们家的标准,爱情不是相互的委曲求全,我不要你一个人幸福,而是两个人都要才是。

所以,祝你幸福。

也要祝我的女婿幸福才是。

配图是两个拥抱的小人,周围星星点点的不知道是雨还是雪花,总之很美好就对啦,所以许小云才笑得开心啊。

知道了知道了,烦人的老头。

4

“从南京再往上走,就到了西安了,老爹在西安有个开旅店的朋友,地方有些偏,西安边边上的一个不起眼的小镇,去的话,记得要有礼貌。”

许小云在网上找到了这家旅馆下了单,准备从火车站过去的时候天空突然飘起了小雨。

许小云走在半路,护着自己的双肩包,扬起脸任由裹挟着寒意的小雨铺面,她很喜欢雨天,像这样淋着小雨赶路让她感觉走在离这里很远的南方,恍若春初天街细雨,抬眼间便是整个江南。

真是容易勾起一些美好的东西啊。

她又有些想许多米了。

临近四季中最后一个季节的雨已经让枝头带上寒气,老人常说一场秋雨一场寒,再喜欢,也不能多淋了。

许小云打了个喷嚏,衣服上已经有些潮湿,好在目的地不远,循着手机导航再转了几个弯,便看到了许多米说的那家旅馆。

旅馆门前有个雨棚,底下摆了一个煤炉烧着热水,一个摸约六七十岁的女人坐在轮椅上,手里拿着一条毛巾,靠在轮椅上看着沥沥小雨,见到走来的许小云,脸上顿时挂上了笑意:“许小姐吧?可来了,等你好些时候了。”

许小云也笑着回应:“没想到这个店还在,你是张奶奶,对吧?”

张奶奶一愣,听着她的口气,面带回忆想了一会,不好意思地笑道:“我年纪大了,记性不太好,有些老客真的忘记了,怪难为情的。”

许小云笑着摆了摆手:“我可不是什么老客,我是第一次来这里,但我爸爸很多年前在你这里住过。”

“你爸爸是……”

“许多米呀。”

“许多米?”张奶奶眼神微微亮起,上下打量了一下许小云,突然哈哈大笑:“是有些像那家伙,快快快,我不方便,你自己搬个座,擦擦头,喝点热水。”

张奶奶就是这家旅馆的老板娘,这个地方人本来就偏僻,一天也就那么两三个客人,她在网上看到有人下单,外面又下起了小雨,便坐到了外面,给来的客人递一递毛巾,喝一喝热水。

张奶奶递过来一条毛巾:“洗过的,干净的,擦擦,别感冒了。”

许小云没来由地心底一暖,接过毛巾擦了擦头,随即笑道:“没想到这么多年了,张奶奶还在坚持开旅馆。”

“可不是嘛,给孩子们减轻些负担总是好的。说来也巧,二十多年前啊,我也是这么坐在轮椅上,也是这么个天,你爸爸也是这么走到了我的店里,我给他递毛巾送热水,这一来而去聊着聊着,我就觉得,这小子是个不错的人,哈哈哈。”

张奶奶笑得很开心,似乎为故人的女儿能来感到高兴,絮絮叨叨的,有些话显得前后不搭,但许小云总能接上话,笑着耐心地聊着。

在父亲许多米的笔记本里,张奶奶是一个很要强很要强的女人,丈夫去得早,一个人将两个儿子拉扯着磕磕绊绊送到了大学毕业,参加了工作,一双腿却因为关节病越发地肿痛,根本走不了路。

儿子们却因为工作的原因不得不离开了家,一开始的时候还能经常回来陪陪她,可随着他们越来越忙,离家的距离越来越远,到最后只能每年过年的时候才能回家了。

张阿姨从来没说过自己需要照顾,她自己守着旅店,每天都自己上街买菜,吃得比谁都好;每天听听小曲,和来往的客人聊天;每个月准时去医院检查,按时吃着药,也不操心儿子们的事业和生活,仿佛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整个人活得越来越开心。

儿子们第一次回家看到精神抖擞的张阿姨都惊了,知道自己老妈在家里过得很好,他们的心情瞬间也好了起来,总是没事打个电话回家和她聊天,光是在电话那头听着她爽朗的笑声就无比心安了。

许多米说,他走过许多的路,见过很多的人,但最会爱人的,就是张阿姨了。

这是个伟大的人。许多米说,有时候,让远方挂念你的人知道你过得很好,就已经是一件让大家都很安心的事情了。

所以张阿姨才会这么爱自己吧。

许小云,这是第三课,你要记住,当世界来不及爱你的时候,你要不动声色地爱自己。

爸爸总会牵挂着你的,无论在哪里。

不要让我担心。

和李胖子大叔不一样,张奶奶知道许多米去世的消息后,脸上流露出的惋惜大于悲伤,或许是经历了世间的打磨,这个年龄的人对于死亡总有那么一份豁达,对于年轻的生命,他们更多的是感到惋惜。

“没想到还挺不过我这个老婆子。”张奶奶叹息了一声,拉过许小云的手拍了拍说道,“以后常来,老婆子这个店,要开到天荒地老,给你留个房间,你要来,要陪我说说话,要多来住一住。”

张奶奶话说得絮絮叨叨,年纪大的人大抵都有些啰嗦,许小云不厌其烦地点头,到最后仍然是走了神。

大概只有最亲近的人才会从这啰啰嗦嗦的话里感受到爱意,就像许多米的唠叨许小云怎么也走不了神一样。

到最后,张奶奶放开了她的手,许小云笑着点着头,在没有重点的谈话里试探到了自己的房间在哪,进了房间就一把扔掉了背包,躺在了床上沉沉睡了过去。

再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的上午了。

肚子立刻就开始抗议,饿得厉害,但是这样的小镇很少有早餐店,都是农家的人自己做早餐,这个点,旅馆应该过了早饭的点了吧?

她很想去问,但又怕确实没有了,张奶奶上心后还是要麻烦人家,挺不好意思的。

许多米同志说,以后自己一个人了,少他妈麻烦别人。

许多米同志……

许小云眼睛一酸,她又想起老爹了。

以往她要是在家,无论几点起床,许多米都会给自己弄一杯牛奶,一个鸡蛋,然后逼逼赖赖嘚吧嘚说不吃早餐的坏处,喝牛奶的好处,跟个苍蝇似的,一直叨到她吃完饭。

现在听不到了。

许小云使劲眨巴了两下眼睛,把悲伤收了收。老爹说了,不准哭。

空无一人的房间,许小云瘪着嘴带着哭腔说:“许小云,你要加油。”

下楼,前厅的桌子上摆着简单的白粥,一碟咸菜和一个鸡蛋。

张奶奶坐在门口见她下楼,笑着问:“就要走啦?”

“嗯。”许小云应了一声。

“吃了早饭再走吧。店里现在就你一个人,留给你的。”张奶奶指了指桌子上的饭菜,“酒店服务,免费的。”

对于这样突如其来的温暖总是会让人猝不及防,就像刚刚还在伤怀,下一秒就得偿所愿了一般。

许小云又惊又喜,愣怔了一下,语无伦次地应和道:“啊……留给我的……谢谢……”接着坐到桌子前捧起碗。

白粥的温度刚好,吸进嘴里满是米的甜糯香气,不要咸菜都能下去好几碗。

张奶奶笑眯眯地靠在门口,腿上盖了条毯子望着她,像是又要说很多很多的话,叫道:“丫头。”

“嗯。”许小云放下碗筷,看着她。

张奶奶嘴巴张了又张,最后目光柔和,轻轻念了一声。

“以后常来啊……”

许小云笑得灿烂无比,大声回应着:“一定常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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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离了张奶奶的旅店,再往前走600公里,坐绿皮火车,93块钱,目的地,兰州。

许小云背着背包,脚下是一路红枫,像人们脑海中想象的山日清风、林间暖阳那样,晒得人身上暖洋洋的。天空是大海的倒影,叶子飘落带着云的声音,一揽子长风吹出了山河万万里,然后天地随之一宽,满眼都是人间风情。

许多米仿佛就在身边和她随行,背着双肩的背包,手里拿着登山的手杖,笑眯眯地牵走在前面介绍着风景人情,和她说着话,字里行间中带着来自父亲的传承和道理:“许小云,山河远阔啊,你多出去走走,要觉得人间值得。”

如果许多米活着的话,肯定不会出现这一幕吧?

许小云突然想到。

许小云的老妈得病去世后,许多米的脾气突然变成了一个怪老头。

罗里吧嗦,一点不顺着他的心思就开始唠叨,发脾气,闹别扭。男人的更年期像一个小孩,完全颠覆了许小云心中之前的那个博学儒雅烂漫的许多米,整个一个不可理喻的老无赖。

许小云大学毕业之后就躲得远远的,免得父女俩一见面就吵架,但没想到这老头硬气得很啊,自己不舒服查出了病也不说话,就这么偷偷摸摸地自己治,直到最后许小云才知道,老头的胃烂得已经装不下任何东西了。

一年没回家,胖老头变成了瘦老头,干瘪瘪地躺在病床上,一面都没见着就咽气了。

医生说发现得太晚了,前几个月还能下床走路,精神头都还不错,一天在本子上写写画画不知道在干些什么,后几个月就开始不行了。

原来早在那个时候,许多米就准备好了这趟旅行,他一路随行,手舞足蹈地向许小云说着他年轻时遇到的人间风情。

再往后的一路,许小云见过了许多米见过的瀑布,见到了山下买桃符的小摊主,见过了缱绻着水汽氤氲在山谷之间,苍穹顶下俯瞰流云重峦叠嶂,窝在草堆里仰望星河涌进月光。

这些地方都是许多米告诉她的,在什么地方能看到什么风景,在什么时候能见到什么人,字里行间已经是美得不行了。

6

从杭州到南京,再到西安,坐绿皮火车到兰州,正好赶上枫叶落下的日子。走一段路,过武威,张掖,嘉峪关,走出去就到了许多米说的最后目的地,新疆。

许多米的笔记本也只剩下最后薄薄的几张纸了。

关于最后一站,他似乎不想多说,只是在那一页上写了个电话号码,旁边写了个瑾字。

许小云下了火车,站在月台上,打通了这通电话。

一接通,电话那头就传来很开心的女人声音,热情地问道:“许小云,你到新疆啦?”

许小云微微发懵,呆呆地应了一声。

“在哪?”

“火车站,月台。”

“那你不要乱走,等我,我这就过来接你。”那头女人似乎很高兴,甩下一句话,迫不及待地挂了电话。

过了不久,一个穿着显得干练利索,扎着马尾,大大的墨镜遮住脸的女人开着一辆越野停在了她的面前,抬起手扬了扬手机,拨打了一下她的电话,然后挂了,咧嘴一笑:“许小云?”

许小云木讷地点了点头,疑惑地看着这个女人。

“你爸爸应该和你说过我,你应该叫我瑾阿姨哦。”尽管看上去上了些年纪,但眼前女子仍然显得风韵犹存,有着少女般的俏皮。

“你是……瑾小姐!”许小云瞪大了眼睛。她有些若有若无的预感,路上肯定会遇到这个女子,没想到是在最后一站。

“是呀,就是我!”她大大方方地点着头,似乎很高兴,“隔了二十年,又给我叫回了岁数。”

“快上车吧,这里离我家还有好一段路,开快一点,晚饭有些赶。”

她招呼着许小云上车,显得十分健谈,好像没有她不知道的地方一般,一路和许小云聊了很多很多,没有让许小云感到一丝的尴尬。

“我和你老爸是很多年的好朋友啦。”她突然伸出手,一只手握着方向盘,一只手拍了拍许小云的肩膀,“他走前给我打了电话,寄了些东西,知道你要来,我可是等了很久。”

她突然笑道:“你老爹无论什么时候,还是这么多花样。”

“他是个浪漫的人。”

许小云没有搭话,车窗外渐渐地没有了植被,一望无际的黄石滩,偶尔的白桦林一闪而过,天渐渐变得昏暗,勾起了她莫名其妙的哀伤。

瑾小姐说完这番话后也出乎意料地沉默了。

说句悲伤的话,许多米的离去并不能让这个世界有所改变。

时间依旧滴滴答答地走,你可以坐在窗台上跟着太阳一直从早上发呆到傍晚,你可以盯着书上的叶子一点一点地变黄掉落,这些从来都没改变过,可除了许小云,世上没人再需要许多米了。

许小云知道,所有的悲伤最后都会消失,过了不久后,她又会挎着包,穿着高跟鞋,化着妆,要去上班,要去赚钱,要养活自己,要面对未来,不让家里人担心……不过,没人会担心她了。

这似乎是许多米希望的那样,于是他早早地留下了字条:许小云,你要坚强,不要任性。

电影里怎么说来着?

孩子,很抱歉让你孤独,但你终究要长大。

大抵是这样。

7

瑾小姐的家在茫茫的戈壁滩上,说是房子,其实也就类似一顶子大帐篷一样,帐篷前烧着一团篝火,一个坐在轮椅上带着眼镜的儒雅男人笑着看着他们下车,和许小云打着招呼。

这就是瑾小姐的丈夫了,叫李源,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瘫痪了腿,他们没有说,许小云也就没好意思问。

晚饭过后,李源被瑾小姐赶进了帐篷,她说要和许小云说些女孩子的话。

许小云盯着远方,原来在高高的戈壁上看远方的天空,太阳还没有下山。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没了所有的家人。”

瑾小姐坐到许小云的身边,给她披了张毯子后在她的身边坐了下来,陪着她一起看着这苍苍茫茫,昏暗分明的黄沙戈壁,轻着嗓子说道。

“我的母亲在我很小就去世了,小镇的人说起我的母亲,除去那些浪荡、不守妇道、婊子等难听之词,我从来没有听过其他形容词。”

“后来我爸爸工地出了事,他失手杀了人,跑了。很久很久后,我在监狱看到了他,临刑前他和我说:你的妈妈是一个异常美丽又富有人格魅力的女人。”

“再后来,我和外婆住在一起。外婆去世后,我就一个人住在那个大大的屋子里。”

“我从来从没有向任何人诉说任何的思念和困惑,仿佛天生就懂这些一样,天生就明白这世间存在和消失的真理。”

戈壁上风大,许小云微微侧过头仔细地听着。

“可那时候我一个人站在街上,看着街上人来人往,自己却不知道该回到哪里去了。”

她有些悲伤,伸出手搭在了许小云的肩膀上,轻轻将她搂在怀里,“我有了一栋房子,但里面没有一个人,成不了‘家’这个字。所以我把它给卖了,拿着钱一路兜兜转转,走过很多很多的地方,试图能找到一个能让我心安的地方,能让我感觉不到孤独的地方,能让我在哪怕很安静的时候也不会感到心慌的地方。”

“我在路过每一个地方的时候都会想着,要不就到这里吧,这里挺好的,草长莺飞,有一个自己喜欢的人或者喜欢自己的人就很不错。可那个时候我很害怕,害怕被人抛弃,害怕感情的失败,害怕得到又失去的痛苦。”

“这个过程太久太久了,找了那么久,钱花光了,于是我就打工赚钱,然后旅行,花完了钱到了哪里,就在哪里再找工作,存点钱再出发。日子其实过得苦得很。”

她又拧开了一瓶白酒给许小云倒了一点点,咧嘴一笑露出了白牙,“晚上戈壁滩冷,喝点暖身。”

许小云接过杯子抿了一点点,脸上刹时起了两坨红晕,目光却越发的明亮。

她突然很认真地接着说:“没有牵挂、没有目标的人才能活成这样,他们都有所失去,所以啊,我那个时候并不快乐。”

“就这样我错过了很多很多的人,李胖子、刘烟鬼,也包括你老爸许多米吧!他也是个很不错的人,可惜你妈妈死了之后他的脾气就有些古怪了,又刻板又严苛。”

“我在你很小的时候见过他一次。”瑾小姐低下头,火光映在脸上闪着光,“他看谁都变得小心翼翼,对自己严苛得厉害,不再是那个随性而为的许多米了。我想,大概是因为你是他在这个世界最后的努力吧……”

8

瑾小姐说了很多,到最后,她从帐篷里拿出一个盒子:“这就是你爸爸拜托在我这里的东西,你自己看看,我去给你搭个帐篷,晚上有些凉了。”

许小云点了点头,接过盒子打开,是一个磨损的老式DV,开机后读取了半天,出现了声音和画面:

“小云呐,今天……是2019年10月29号,要入冬了。”

画面上,许多米独自坐在饭桌子边,面前摆了二两酒,一个小杯子,几个小菜,对着镜头,就那么在灯光底下坐着,家里除了他的声音,什么杂音都没有了。

许多米抿了一口酒,咂叹了一声,放下杯子说:“这个视频是老爹,留给你最后最后的东西了。”

“往后……就什么都没有了……”许多米说着说着,带了哭腔,“以后你一个人,要好好的……”

他抬手假装摸脸,擦了擦眼睛:“爸呢,没能留给你什么东西,就这个房子……”他抬起手指了指四周,喉咙里像是卡了痰一般,“就想着啥都能不要,我娃不能没了家,你说是吧?”

许多米嘿嘿笑,笑着笑着身子就开始颤抖,他拿手遮着脸,嘶哑道:“爸就是放心不下你,你老是嫌爸烦,爸到死了还要录个视频烦你,可爸就是放心不下你啊……”

“小云,你长大了,爸呢,来不及巴结你养爸了。”

“你妈走的那天啊,我也伤心的不得了……不得了啊。”许多米挥着手,像是带着几分醉意,有些接不上气,“爸就想啊,这辈子没能护得住你妈,得护得住你,到死,爸这股气儿都不敢散。”

“闺女,你我聚散终有时,再见亦无期,爸没什么能教你的了。”

“好好走下去,爸在天上护着你,啊。”许多米声音带着颤抖,眼角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他将杯子里的白酒一口闷下,被辣得龇牙咧嘴,关了摄像机。

许小云努力地睁大着眼睛,眼前模糊得厉害,狠狠地摸了一把,想要再看一遍,却发现DV已经没有电了。

她把DV放到一边,拿起了许多米的本子,翻开了最后几页,依旧是老爹俏皮轻松的话,也是最后一段话了:

为什么要让你出来走一趟?不只是去追逐那些美好的风景,还要多见见比自己更好的人。

就像老爹我啊,这一路走过来,遇到的人其实都过得不好,失去过一段感情的李胖子,留守在家里很多年的老太太,还有陪着瘫痪的丈夫守在茫茫戈壁的瑾小姐……

许小云,这个世界并不美好,就像老爹我一样,一辈子安分守己,自认为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可生活有时候还是掐住我的脖子让我喘不过气,甚至是要我离开这个世界。

可是啊,他们又都过得还不错,就连最让人担心的瑾小姐,老爹在知道她也结婚了的时候,可是高兴了好一阵子。

所以啊,该来的,总会来的。

许小云,你要相信天未大亮时帘子外的鸟叫,带着寒气的微风,映照在墙上的第一缕晨光,你要相信世间一切都是从美好开始的。

许小云看见许多米和她一样,用胳膊向后撑着身体,坐在戈壁上指着前方的日落:“人间忽晚,山河已秋,你就坐在原地,喜欢你的人风雨兼程,日暮不赏,还在路上。”

老爹是去了黑暗一趟的人。

所以你要相信我。

这世间的美好,与你环环相扣。作者:世间美好与你环环相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