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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3年冬季,苏联。

克里姆林宫,办公室纸张沙沙作响,克里姆林宫的主人正在部署一项重要的安排。彼时,距离苏联卫国战争中的关键转折点——斯大林格勒战役胜利还不到一年时间,苏军正在全面反击纳粹德国进攻。

然而,克里姆林宫的主人此刻指挥的,并非前线的战事,而是对本国境内一部分群体的所谓“安排”。

(一)

在距离斯大林格勒只有两百多公里(这个距离在辽阔的苏联大地上算很近的了)的一座叫埃利斯塔的城市里面,弥漫着恐惧与不安。

1943年12月28日凌晨,埃利斯塔的年轻市民巴拉加耶夫在睡梦中被吵醒,只听到军人们用高音喇叭循环播放公告,公告内容只有一条:所有卡尔梅克人立即到市中心的电影院集合。

卡尔梅克人是当地的主要民族,埃利斯塔就是“卡尔梅克自治共和国”的首府。

苏联下设十多个加盟共和国,加盟共和国内又设有“自治共和国”或“州”等第三级行政区,这个名叫“卡尔梅克自治共和国”的地方,正是“卡尔梅克民族”生活了二百多年的家园。

闯进巴拉加耶夫家里的军人,凶巴巴地对着巴拉加耶夫一家吼“马上收拾衣物行李,只有半个小时,小半小时后到‘祖国电影院’门口集合!”

巴拉加耶夫感到很惊慌,这里的人们才经历了战争,好不容易把纳粹德国赶跑了,怎么又有恐惧的阴影笼罩这里。

巴拉加耶夫和家人被赶到街上,黑暗中到处是鼎沸的人声。埃利斯塔虽为首府,但是规模很小,仅仅数万人口,只相当于中国大一点的乡镇。

慌乱的人群中,巴拉加耶夫在焦急地寻找他的女友萨巴切金娜。萨巴切金娜的爸爸是当地的官员,是州党委的书记(设有第一书记,书记只是班子成员)。巴拉加耶夫想知道萨巴切金娜此刻在哪儿,也想从她那里打听一下到底为何要全市大部分的人,半夜在电影院集合。

军警们在全市唯一的电影院——祖国电影院前维持秩序,划分人群。人们根据居住地址安排在不同的安置点上。巴拉加耶夫自己被安置在电影院前广场右侧,他猜测女友萨巴切金娜应该被安置在电影院内场中——那里毕竟是室内,暖和一些。

他想办法往电影院内场靠近,但很快就被军警拦住。

“小子老实点,不准动!”军警凶巴巴地对巴拉加耶夫喊到,“

内务人民委员部

要求你们老老实实待在这里,等候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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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联秘密警察机构“内务人民委员部”领导人贝利亚,抱着斯大林的女儿

巴拉加耶夫这下清楚了,不仅是整个城市,连整个自治共和国境内的卡尔梅克人都被

内务人民委员部

的军警半夜叫醒,被押解到各自的城镇或集体农庄的集中点。

巴拉加耶夫在“祖国电影院”外面的安置点待了两个晚上,除了远远地和女友萨巴切金娜打了招呼,还被军警制止要求保持距离外,没能和女友说上一句话。

起初,还有被押解的市民和军警抗争,一天后,人们也彻底萎靡了,只有抽泣和顺从。

这天傍晚,十多辆运兵卡车来到了祖国电影院外,军警将卡尔梅克人押送搭配到运兵车上。为了减轻车辆负载,人们随身携带的行李有一些也被军警扔掉了。

运兵卡车把卡尔梅克人运往火车站。卡车被厚实的篷布盖着,人们拥挤在一起,每个卡车上有三两个军警,不准人掀开篷布透气。颠簸的卡车中不少人呕吐,恶臭的空气在严密的空间里让人更加煎熬。

巴拉加耶夫前面的一辆车在途中翻车,车上两个姑娘当场死亡。尸体就留在路边。

此时,

卡尔梅克自治共和国全境都在进行着这样一场大驱赶。

各地的卡车将几乎所有的卡尔梅克人聚集在火车站,人们被军警押到专用列车上。列车开往哪儿,人们不敢去想,因为这时的俄国大地上有太多人间地狱。

(二)

巴拉加耶夫再也没有见到他的女友。这场大驱赶,在

内务人民委员部

向苏联最高层的报告中只是一串冷冰冰的数字:

四十六辆专列,装载了两万六千三百五十九个家庭,共计九万三千一百三十九名卡尔梅克人。

要知道,当时卡尔梅克自治共和国总共也不过13万人。

他们被运往阿尔泰边疆区、新西伯利亚州等地。

内务人民委员部首领

贝利亚骄傲地给最高领导报告,没有发生事故和冲突性事件。

然而,包括巴拉加耶夫在内的许多当事人,亲眼看到老人、孩子等许多人在途中死亡。他们死于饥饿、寒冷和疾病。多年后,内务人民委员部工作人员自己回忆,应该至少有数以千计的卡梅尔人在途中死亡。

这些在贝利亚眼中,或许不算事故,甚至根本不算事。

而死亡及流放的这些人,绝大多数不仅不是坏人,还曾为苏联建设和御敌立下功劳。

运输这些卡梅尔人的铁路,本身就是卡梅尔工人们修建的,而刚刚结束的斯大林格勒战役中,卡梅尔人更是战功卓著。

1942年7月,苏军第110卡尔梅克独立骑兵团,在保卫顿河的作战中,以战马之肉身对抗德国机械化部队的铁甲,坚守住了后卫阵地。

然而战役过去一年半,卡尔梅克战士的家乡父老,却被自己的国家驱散到了极寒极苦的西伯利亚去了。他们无罪但是遭到劳改,整个民族都在奴役中度过了1943年到1957年这十四年时光。

1943年12月以后,苏联又陆续从卡尔梅克自治共和国以及苏联的军队中驱逐了不少卡尔梅克人。这样,前前后后总共12万人。

到了1950年,这些劳教中的卡尔梅克人,减少到了7万余人。人们感慨,

卡尔梅克人没有死在前线的战火中,却死在乌拉尔山的森林里。

▲卡尔梅克人

(三)

卡尔梅克这个名称,在当地人语言中意为

留下来的人

。讽刺的是,这个民族却在自己的

家园中留不下来。

之所以被称为“留下来的人”,都是因为一百多年前另外一次大迁徙。

1943年年底的卡尔梅克民族大迁移,悲情又恐惧,因为迁移朝向黑暗的劳改营;然而1771年的这次大迁徙,这个民族却是朝向光明,回归自己真正的祖国。

卡尔梅克人原来叫土尔扈特人,是蒙古部族之一,信仰佛教。十七世纪之前,他们居住在我国新疆一带。他们真正意义上的祖国,是中国。

▲描绘土尔扈特人日常生活的油画

17世纪10年代,土尔扈特部与同为漠西蒙古的另外部族发生冲突,加之沙俄在我国新疆北边活动频繁,土尔扈特部决定往西走,寻找新的家园地址。

他们来到伏尔加河下游,里海北岸。这里水草肥美、地域辽阔,是游牧民族心中理想的富饶之地。

那时候,沙俄势力主要在伏尔加河中上游活动,这里几乎不受沙俄影响。土尔扈特部就在这里过着他们祖先传下来的游牧生活方式——春夏居北、秋冬往南。一百多年间,他们在伏尔加河下游画出一圈圈南北走向的迁徙轨迹图。

然而,当土尔扈特人过着每年周而复始的生活时候,北方的沙俄却在对外扩张上一路朝前走。

作为蒙古子孙,土尔扈特骑兵虽然依旧骁勇善战,但是沙俄通过蚕食和经济打压让土尔扈特人逐渐沦为被霸凌的地位。

1761年,19岁的渥巴锡从父亲那里继承汗位。由于沙皇的控制,当时的土尔扈特已经尊严丧失,不仅要给沙皇缴纳税款,土尔扈特的青年还被强制征兵,帮沙俄打奥斯曼土耳其、普鲁士等国。

年轻的渥巴锡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掌握大权。土尔扈特往何处去?是甘心当沙俄的子民,任其宰割,还是回望东方故乡?

其实前些年,渥巴锡的父亲敦罗布喇什大汗活着的时候,就打算往东靠拢,毕竟中国才是自己民族真正的祖国。

当时,清朝乾隆皇帝打算对盘踞在新疆天山一带的准噶尔部发起总攻。一百多年前,土尔扈特人正是被准噶尔部排挤才不得不离开富饶的天山南北,往西寻找自己的生存空间。

既是为报当年之仇,更是为当下的土尔扈特找出路,敦罗布喇什大汗曾与清朝朝廷秘密协商,清军从东进攻准噶尔时候,土尔扈特骑兵从西背后补一刀,这样土尔扈特人清除了盘踞故乡的准噶尔,就可以回到祖居地了。

然而这样的计划却被沙俄给破坏了。沙俄得知情报后,警告清廷,不得与土尔扈特人结成军事联盟,共同开展军事行动。由于沙俄的干涉,这次行动未能实施。

到了渥巴锡即位后,土尔扈特人的处境更加艰难。当时的俄国沙皇,是以极强控制欲望名垂青史的女皇叶卡捷琳娜二世。

女沙皇为了争夺黑海出海口,与奥斯曼土耳其再次爆发战争。她亲命:土尔扈特人中,所有16岁以上的青壮年全部征召为俄国士兵。

女沙皇的如意算盘是一石二鸟,土尔扈特人派往与土耳其作战,消耗土尔扈特人的战斗力量,将来俄国和土耳其的战争一结束,就更容易占领土尔扈特人的领地,真正让土尔扈特汗国变成女沙皇手上一个行省。

女皇如愿以偿,土尔扈特骑兵如果在与土耳其作战中临阵退逃,俄国士兵就从后面一枪毙了他。在女皇的淫威下,土尔扈特青壮年战死前线的就超过5万人。

土尔扈特人几乎全民信仰佛教黄教派。转经筒、风马旗、白塔这些元素和俄国人信仰的东正教完全不一样。沙俄军官却在土尔扈特人的地盘上摧毁转经筒,在白塔面前举行东正教活动。

历史就是这么惊人的相似。1943年,卡尔梅克人为了苏联的存续,和纳粹德国激战,回到家乡后,整个民族却被驱赶到西伯利亚服劳役。

18世纪,土尔扈特骑兵,为了不让女沙皇猜疑自己民族,土尔扈特首领渥巴锡在战场上表现十分卖力。然而俄国人的霸凌一点没有减少。

刚从与土耳其的战争前线回来,女沙皇又要求土尔扈特人往东去和哈萨克人战斗。这就是把土尔扈特人当炮灰在使啊。

1771年1月,土尔扈特首领渥巴锡再也不能忍下去了,他召集部族大会。五万多名牧民和土尔扈特战士在比希乌巴湖畔聚集,他们做出一个重大决定:脱离俄国的控制,往东,回到祖国去!

冬季的伏尔加河下游两岸,土尔扈特部族都在这里过冬。一百多英里的宿营地上,几十万土尔扈特男女老少立即行动起来,他们知道这是一次艰苦的前行,但是唯有如此,才能找到民族的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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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族大会原本决定,伏尔加河东岸的大约1万多户土尔扈特人,待到伏尔加河结冰后,过河来与西岸牧民会合,一起东归。

然而十分不幸的是那一年冬天气候温暖,河上迟迟不结冰,沙皇安插在附近的间谍探子似乎已经获取了土尔扈特人将要彻底离开俄国的消息,毕竟是一场几十万人的大行动。

为了避免沙俄军队的追赶,渥巴锡决定不等了,毅然率领东岸部众开始了回归祖国的行程。

土尔扈特人彻底反了,沙皇委派的官员被立即处决。人们拆掉毡房和畜栏,没法带上路的东西就投入大火中。伏尔加河东岸几十英里的天际线上,火光冲天。

被迫留在伏尔加河西岸的土尔扈特人,就被称为“留下来的人”,也就是“卡尔梅克人”。

▲伏尔加河风光

(四)

东归祖国的路毕竟十分艰难。

沿途,有沙俄派来阻拦土尔扈特人的哥萨克骑兵。还有本来与沙俄为敌的中亚民族,但此刻却也成了沙俄的帮凶。

1771年6月底,经过半年的苦难行军之后,土尔扈特部终于抵达了祖国的西北边疆。清廷早已安排好了部队,在国门前迎候。

此刻,叶卡捷琳娜二世写给乾隆皇帝的书信也抵达北京。女沙皇在信中恶狠狠地说,如果不把土尔扈特这群人交还给沙俄,就将派兵与清朝一战。

“十全老人”可是位自尊心极强,吃软不吃硬的主。乾隆回信给女沙皇,要是土尔扈特部在你国境内,你们阻击我没法,现在他们已经回到我大清地界,那就不容你们置喙了。

祖国给了土尔扈特部族遮风挡雨的坚固毡房。虽然,土尔扈特部经过这艰苦行程后,当初的十七万人只剩下八万余人。

▲土尔扈特部东归纪念石像

清朝政府将土尔扈特部族安置在巴音布鲁克草原。这个草原的北边,现在有个更网红的名字叫“那拉提山”,就是《可可托海的牧羊人》歌词里面杏花遍山、碧绿瑰丽的那拉提。

1943年末,寒冬中被押送到西伯利亚服劳役的卡尔梅克族年轻人巴拉加耶夫,也知道在自己民族的历史上,多数同胞回归到了遥远的东方祖国。

“押运火车由西开往东边,当时我多么希望火车是送我到伊犁去牧羊”,巴拉加耶夫多年后这样说道。

▲现代卡尔梅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