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研究者止俺说:《花凋》有一种“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之感。初读时,我有些不明就里,细读后却深以为然。

故事的开篇,川嫦的父母发了财,为她重新修葺了坟墓,并在新修的墓碑上这样写道:

“川嫦是一个稀有的美丽的女孩子……十九岁毕业于宏济女中,二十一岁死于肺病。……爱音乐、爱静、爱父母……无限的爱,无限的依依,无限的惋惜……回忆上的一朵花,永生的玫瑰……安息罢,在爱你的人的心底下。知道你的人没有一个不爱你的。”

单从这坟墓的修缮装饰,以及这篇令人为之动容的碑文来看,不知情的人便会觉得川嫦生前肯定很幸福,得到了那么多的爱。然而就在此时,一个声音出现了,简单的一句“全然不是那回事!”轻易地打破了这假象带给人的错觉。接着,川嫦生前的处境和遭遇就展现在众人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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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花凋》一如张爱玲以往的风格,令人惋惜,使人心里难受之余,还感到十分冰冷,由内到外的冰冷。她冷眼旁观着一个花季少女的“凋零”,平淡而不掺杂丝毫个人情感的叙述口吻,仿佛在告诉旁人,你看,就是这样一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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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嫦的父亲是个封建遗少,是个喜欢摆阔、虚伪、没心没肺的浪荡人,可以说是吃喝嫖赌抽样样都占了;母亲则是“一出冗长的单调的悲剧”——说白了就是个苍白绝望的怨妇。

作为没落的封建贵族,郑先生家孩子多,负担重,时常欠债,生活过得十分拮据,入不敷出,不得不克扣孩子们最基本的吃穿用度。然而,即便如此,在社交场合上,他们依然还保持着贵族风范,讲究排场、维持着表面上的体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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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郑先生的浪荡,郑家兄弟姐妹很多,他们之间时常明争暗斗在弱肉强食的情形下成长。但无论背地里怎么斗,在外人面前都是温柔知礼的女孩。在他们中间,川嫦显得很没有存在感,因为她是最小的女儿,上有三个姐姐,下有弟弟占去了父母宠爱,因此,她在家里受了不少委屈,姐姐们总是又尖刻地算计着川嫦:

“现在时流行的这种红黄色的丝袜,小妹穿了,一双腿更显胖,像德国香肠。还是穿短袜子登样,或是赤脚”、“小妹不能穿皮子,显老”。所以,“川嫦终年穿着蓝布长衫,夏天浅蓝,冬天深蓝”。而且经常穿姐姐剩下的衣服,“大衣袖子太短了,露出两三寸手腕”。

川嫦的整个青春都是在物质精神双重匮乏的环境下度过,直到姐姐们一个个出嫁了,川嫦才突然变得漂亮起来。

然而,因着封建门第观念的限制,郑家的女儿们不能去做打字员或者店员,婚姻是她们唯一的出路。可是川嫦却不忙着找对象,她痴心想等爹有了钱,送她进大学,然而女儿的大学文凭在郑先生看来是最狂妄的奢侈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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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郑先生似乎也不忙着替川嫦定亲,原因是他怕嫁女儿反把自己的家私鼓捣光了。

原本,川嫦如果按照父母之命,嫁给海归男章云藩,日子按部就班地过下去,也就没这么惨了。可是,川嫦她生病了:起初是肺病,后来演变成了骨痨。

生病前,她没有享受过父母健全的照顾和爱,生病后,她更加感受到了人情的凉薄。川嫦连一件像样的睡衣都没有,她穿着母亲的白布褂子,许久没有洗澡,褥单也没换过,浑身都是病人的气息。

姐姐从章云藩那里得了一张西药方,父母却不愿意出钱给她买药。

在郑先生眼里,川嫦的生命还没有养姨太太重要,他是这么说的:

“现在西药是什么价钱……明儿她死了,我们还过日子不过?”“你的钱爱怎么使怎么使……苦着脸子花在医药上,够多冤!现在是什么时世,做老子的一个姨太太都养活不起,她吃苹果!我看我们也就只能这样了。再要变着法儿兴出新花样来,你有钱你给她买去。”

母亲则认为出钱给她买药等于告诉大家自己存了私房钱,因此也不愿意。索性就把医药费用推给了章云藩。可见,郑家夫妇对川嫦有多么无情。可是,川嫦死后,他们却愿意花钱给她修葺充满爱意的坟墓。多么虚伪,多么讽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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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过大姐的牵线,川嫦认识了刚回国的留学生章云藩,他是个医生,据说是嘴馋眼花,最易捕捉,家里条件也不错。

起初,川嫦对他的印象并不好,她觉得他不够高、不够黑,说话也不够爽利,太过小心谨慎。后来,她却因为同样的原因爱上了他。但那真的是爱吗?张爱玲说:

“也许为来为去不过是因为他是她眼前的第一个有可能性的男人。可是她没有比较的机会,她始终没来得及接近第二个人。”

家人们并没有给她选择的机会,先是大姐请跳舞,第二次是章云藩回请,之后是郑夫人请客。就这样,他们之间就有了“人事已定”的感觉。

很显然,郑夫人对章云藩是很满意的,只不过她看上的是可以免费去医院做检查、免费看病,未来女婿是医生嘛;而郑先生看上的是药厂的股份。没有人真的关心川嫦和他在一起是否会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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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中秋节时,章云藩一个人在上海,因此郑夫人便邀请他到家里吃饭。不巧,过节前一天,郑先生弄丢了郑夫人的戒指,二人大吵,第二日郑夫人便赌气不下楼去吃饭,哪怕邀请了章云藩。川嫦只得上楼去劝,好说歹说郑夫人才委委屈屈地下楼。

后来两人又因为姨太太生的幼子而发生口角,郑夫人不断向章云藩诉苦。他们丝毫不在意川嫦的尴尬处境,川嫦心中不自在,觉得闷得慌,跑去客厅休息。

再后来,川嫦几番拿话试探他,觉得他并没有因为郑家夫妇的事情不高兴,可见,章云藩对于她的家庭容忍度很高。对此,川嫦觉得很踏实。我想,那时候的章云藩是真心喜欢她的吧。如果川嫦没得病,也许他们会结婚。

但是,命运就是如此,川嫦病了。

章云藩比她大七八岁,父母多次催婚,川嫦为此十分不安这份不安,章云藩看出来了。有一次,打完针,他低低地告诉她:“我总是等着你的。”这简短的话语,算是给了川嫦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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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川嫦病了两年,章云藩就另有了人,他的那句“我总是等你的”言犹在耳,一番“深情”却在病痛面前哑然失色。他移情别恋,爱上了护士余美增,不是偷偷摸摸的恋爱,而是公开的光明正大的恋爱。

那川嫦算什么,他们之间没有谈过结束不是吗?这对川嫦而言无疑是晴天霹雳。川嫦感到了撕心裂肺的痛苦。她觉得“无望了,以后预期着还有十年的美,十年的风头,二十年的荣华富贵,难道就此完了么?”

被病魔折磨得瘦弱的川嫦,再也经受不起章云藩背叛感情的打击,她的身体和精神都完全崩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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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放弃了川嫦的治疗,她也又不想纠缠章云藩叫他为难,又很丢人。她只觉得自己是个拖累,对于整个世界都是如此。她决定自杀。

她想要有诗意的、动人的死去,可连这点愿望也是奢侈的:她身上只有五十块钱,连买瓶安眠药,再到旅馆开一个房间住一宿都不够,况且买安眠药还要有医生开的证明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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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川嫦想在死前重新看看上海,可是街上到处有骇异的眼光望着她,仿佛她是个怪物。人们看到川嫦病得脱了形的模样只有恐惧,毫无悲悯之心。

世界对于他人的悲哀并不是缺乏同情:秦雪梅吊孝,小和尚哭灵,小寡妇上坟,川嫦的母亲自伤身世,都不难使人同声一哭。只要是戏剧化的,虚假的悲哀,他们都能接受。可是真遇着了一身病痛的人,他们只睁大了眼睛说:“这女人瘦来!怕来!”

你看,这就是世人。每个人都自觉不自觉地在伤害别人,同时又被别人深深地伤害着。也许人就是这样,对于他人的悲哀怜悯,仅仅只是戏剧化的、可观赏的;演给别人看,也欺骗着自己。事实上,他们没有丝毫的同情心。就如同川嫦同学纪念册上的那两句诗:

“笑,全世界便与你同声笑;哭,你便独自哭。”原来,人的悲欢是不相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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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川嫦回家了。她拿着镜子看过后,搂着母亲呜呜地哭道:“娘,我怎么会……会变得这么难看了呢?我……我怎么会……”她母亲也哭了。

许是眼泪带走了川嫦的不快,哭过后她变得乐观,心里静静地充满了希望。

故事的结尾,郑夫人发现了一家便宜的鞋店,给全家人都买了两双鞋。即便川嫦整年不下床,也得了两双绣花鞋、一双皮鞋。川嫦还说:“这种皮鞋看上去倒很牢,总可以穿两三年呢。”到此,总以为生活又重新开始了。然而,这不符合张爱玲的风格。

“她死在三星期后。”冷静的笔调,悄无声息的死亡,似乎不会留下任何波动。这句话如同一记闷锤,让人产生一种从希望瞬间到绝望的抑郁感。原本以为生活又重新开始了,其实生活即将结束。川嫦就像昙花般刚绽放就凋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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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感觉就是仿佛天底下所有人都活着,只有川嫦一个人死了。她被这世界抛弃了。

张爱玲把这最后一层窗户纸捅破了,告诉你,你看这万家灯火、合家团圆与你什么关系!你看,就是这样的亲情,就是这样的爱情,就是这样的世界,仅此而已。

川嫦死了,而我们呢?看似时间还长、机会还多。其实也不过是一瞬间,眨眼间就老了,瞬间就凋零了。无论何时凋零,可终归是要离开的。

再多不甘心,诸多不舍,可是,又能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