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对风水,一直很在意。对风水的感觉、认知,甚至成为她一生中至为重要的话题,也是她的世界里的一个归因吧。她把日子的顺逆起落与风水自然地关联起来。街坊邻居,有人日子过得好,过得顺当,财多人旺,她会讲,人家宅子的风水好呵。当然,她不讲反面的例子,比如,哪家的日月黯淡,穷苦困厄,她不会讲,这家风水不好。这大约担心我们年幼,口无遮挡,讲出去会引起怨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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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从祖上分得一亩多宅基地。南北狭长,东西局促,而且北端耸肩,濒临汪塘。北端比南端高出很多,故整体格局与走向,成为母亲几十年挥之不去的心病。按常规想,一亩多宅子,盖三间屋,应当是宽绰有余的。但由于长宽很不合理,而且地势陡洼悬殊太大,竟为建房垒院发愁。当然,也盖上了三间堂屋的大院落,只是,堂屋的山墙靠汪塘水坡,看上去心里总是疙疙瘩瘩的。母亲对这块宅子,有一点是乐观的,就是北面有河水支流经过这里,她一直祷告,有河水流过,日子总能活络起来,总会好起来的。

对于宅子,母亲尽管尚存这点不满意中的满意,但改造宅子走向的事,犹如一根青藤缠绕着她。即使母亲到了暮年,在纷繁的话题中,还是要讲改造宅子,要达到方正、顺畅,现在满意的地方是什么,需要改变的位置在哪里,…絮絮叨叨。

平稳前行的日子,母亲信心满满,晨夕劳作。她耕种坡地、打理菜园、管护鸡鸭鹅群,给这个家平添了乐陶陶的景象。即便忙里忙外,劳碌不堪,她还是要常常绕着宅子转转,看看。与看着顺眼的邻居家宅子作对照,想着如何把自家这块宅子改造好,让宅子的风水好起来,让日子越来越红火,让自己的心绪敞亮起来!

我家有六个兄弟姐妹,在成家立业的道路上,遇过些磕绊。母亲若是找不到安顿自己的理由,心事就会陷入沉重、郁闷。思来想去,她就会最终归因于这宅子的某种缺憾。所以,占卜算卦,似乎成了母亲为化解心结而不得不去寻求的一个途径了。

阿档先生,系外祖母那边的远亲,又住邻村。母亲想去占卜算卦,在生产队收工,村上炊烟飘起的时辰,才可以安排。每卦只能占卜一事,若多占,乃少虔诚,神灵可能给出的解答就会不够明确和灵验。

上个世纪 七十年代,沿生产队打谷场边、牛屋、造纸坊等地带上,有属于我家的树木(土改时政策,农戸土地归队,地边上的树木仍属原来户主)。以三棵苍劲的洋槐树为标志,柳树、榆树等杂类树穿插其间,组成一爿风景。三棵洋槐树,土改前就成了大树,树冠巍峨,树干粗壮。每至盛夏,社员们把这里当作工余休憩的好去处。自然,我常与发小在这里推铁环,打腊梅(木制锥形组合器械,比力竞技之游戏),还萌生学武之梦呢。凭借这里树杈纷繁多型的条件,参与者,无论个头大小,都可以展示攀援的技巧。其中,身体倒置吊在树杈上,是区分度最高的比赛项目。春末夏初,洋槐花、榆树钱子,可以采摘回家做槐花豆腐、榆钱饼子,给空泛贫寂的餐桌增添着些许的生气吧。这一簇树林,藏着几多乡愁呵,在我心里那是可以疯可以飚的理想乐园呢。

这个给我和发小们带来欢愉、带来蓬勃的地方,在七十年代初的一个隆冬,突遭变故。

正值三九,天寒地冻,连续几天的大雪渐渐变成凛冽萧杀的树凌。三棵高大苍劲的洋槐树,被厚重、严苛的树凌密集袭击,树冠坠落,主干剖裂。父亲和母亲就请上木匠带上斧锯、绳索等工具前去作砍伐处置。母亲划算着,把这三棵树伐掉,明年开春再栽小树,慢慢长大,将来也还是有指望的。把这三棵树拉到山东涝沟木材市场去卖,明年的家用开支不会太紧巴了,起码买生产队工分的钱不用愁了(社员干农活累计工分要达到村民平均水平,差额部分需用钱买)。木匠师傅正向树扠抛绳之际,生产队会计前来制止。这三棵树属于生产队的。母亲去质问论理,会计说,这是队长定的,跟我争辩没有用。

明明是自家的树,而且也是土改时公家予以认定过的,毫无疑义的事,而生产队就可以说变就变?彼时的遭际,给母亲,给这个家造成了怎样的伤害?

母亲虽然气愤,可是考虑到家庭成份,对待如此蛮霸之举还不宜过激。怎么办呢?母亲想了很多,也没有什么稳妥合适的门路与法子,那就去问问阿档先生吧。离开家门口时,母亲自言自语:是儿不死,是财不散!

她把或许一丁点的希望寄托在占卜上了。

阿档先生,悠然摇晃卜罐,念念有词。待算卦程序走完,阿档先生说,有两棵树的根已动了,怕是保不住了。另一棵树,大土夯得实,还是你姓郭家的。母亲失望的情绪并无多大好转,但总算透过点气来。按占卜昭示,托人找到大队长,几经周折,最后,有一棵树留归我家处置。那位木匠师傅为了让我们少费赶集的工夫,就要买这棵树,给了57元。这个价钱在那时算是高的(父亲当时月工资五十多元,每年终我家买生产队工分在百元上下)。

我高考失利,母亲自然又想到是宅子没带来好运气。那就再占卜,看看神灵怎么说。

这次没找阿档,而是找了十多里外一位声望颇高的老先生。这位先生高鼻梁,宽额,寿眉,垂耳,着黑色长衫,手捧线装书,正涵咏古文。他按照我母亲的卜意,开始算卦。一番运筹之后,老先生摇摇头:这学子今年考试难料,无列榜之胜算,因为文曲星动作迟缓。赶得上,就上大学;若文曲星迟到了,就明年再考吧。

母亲回到家给我和父亲只讲了老先生的一层预料,说今年一定能考取,神会助力的呢!

天助,抑或母亲的激励,这一年,我终于读大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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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别人有郁结的事端,母亲也借用占卜说辞来劝慰,安抚。而这样的话,对遇到不乐意甚至是倒霉的事,就找到了命该如此的权威鉴定,那也只好认命了。

记得是七十年代中期的中秋时节,家里喂养一年多的大肥猪(那时代,一百多斤的猪一般可称之为肥了,此中之“肥“,言其可卖几十元,顶大用场),牵到几里之外的食品站去"号"(先检外观毛皮,审其体态结构、皮肉松紧,用剪刀剪出等次,再上称称重,计算给出价钱。这套程序谓之"号”)。

父亲和大姐,在看着食品站工人一道道操持完号猪手绪后,拿到了53元的卖猪钱。为了安全,就有意把这一把钱放到装盛化肥的笆斗的底部。父亲和大姐又在笆斗近处柜台外,排队买猪油。父亲和大姐站在队列里,也还时或回望那个笆斗。但等到买罢猪油,准备拎起笆斗回买家时,大姐再一查看,那一把钱却没了。大姐和父亲一下子都傻了,怎么也不信,这钱会不见了。父亲时任公社小学校长,认识公社里的一些人,父亲与李姓公安助理就满熟悉。这位李助理,在食品站的配合下,很快找到了一个嫌疑人,接连审了几小时,天快黑了,这个嫌疑人身体虚弱几近休克,再延续审讯,那会闹出人命的!钱没找到下落,审讯不得不暂停。李助理说,先关在公社,等明天再接着审。

天色已黑,父亲和大姐很是失落地回到家,把号猪钱丢了以及公社如何审讯那个嫌疑人的事告诉了母亲。

母亲看着这怯生生的爷俩,又生气又心疼,就说,饭在锅里了,先吃饭吧。我去找算命先生占一卦,看看还有没有望?

围着村子转了一圈,母亲回来告诉父亲和大姐,算命先生说了,这笔钱千万不要再找了,因为这笔钱是要命钱,谁拿谁倒霉。这个偷钱人很快就会没命的。

多少年之后,说起当时的李助理,忆起号猪丢钱的事来,母亲说,那次并没有去找人算命占卦,那几句话,是我临时编的。母亲说,我担心,公社关他、审他,如果突发意外,那人没了性命,我们家能安稳吗?

噢,母亲在考量这笔钱与一条性命的轻重,在思忖息事宁人与全家的安全呵!

母亲,虽然目不识丁,可是她站到了她那个世界的高点上,她看到了多少年之后才渐渐清晰的天涯轮廓。

母亲,我们今天的岁月静好,是因为您的呵护!

占卜算卦测命运,在母亲的世界里,是时隐时现的。有时,不得不去信,有时,又断然予以否定。我慢慢才理解,其实,对于占卦算命,母亲的信与不信,或与她的信仰、她的灵魂相距很远。在不能改变事情的情景下,接受与容纳,舍弃与争取,需要腾挪、躲闪、转换,需要心胸与智慧呵。对不乐意的事而理智地接受,这应该是积极的应对,这是从泥淖中走出来之希望所在。

与算命占卦对话,也像是寻觅抽关启鑰的一把钥匙。母亲那些已经解开和永远打不开的心结,都镂刻着她探寻这把钥匙的无奈、执着与辛酸。祈求神佑,让日子勉强过得去,乃至过得好些,这又像是烛照母亲的一炳火把,一束光亮。或许,这隐约而微弱的光亮,让她为儿女操劳的心得到暂时的歇息、得以稍许的安顿。

啊,母亲世界里的那一缕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