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大收藏家卞永誉,博物通古,每评画,多有识见。他在评北宋范宽的《临流独坐图》时,认为此图“真得山静日长之意”
这个“山静日长之意”蕴涵着中国艺术的一篇大文章。他突出了“静”在中国画中的地位。
黄公望说:“诗要孤,画要静。”这里包含着深刻的人生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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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 · 范宽 临流独坐图 绢本淡设色166.1×106.3cm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关于山静日长,历史上曾有热烈的讨论,它始于宋代唐庚(字子西)的一首《醉眠》诗。诗这样写道:

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余花犹可醉,好鸟不妨眠。

世味门常掩,时光簟已便。梦中频得句,拈笔又忘筌。

唐子西并不是一位太出名的诗人,但他这首诗却非常著名,它描绘的是艺术家期望超越的境界。

▲清 石涛 《山水十二帧页》

宋代罗大经写道:“唐子西云:‘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余家深山之中,每春夏之交,苍鲜盈阶,落花满径,门无剥啄,松影参差,禽声上下,午睡初足,旋汲山泉,拾松枝,煮苦茗啜之。出步溪边,邂逅园翁溪友,问桑麻,说粳稻,量晴校雨,探节数时,相与剧谈一饷。归而倚杖柴门之下,则夕阳在山,紫绿万状,变幻顷刻,恍可人目。牛背笛声,两两来归,而月印前溪矣。味子西此句,可谓妙绝。然此句妙矣,识其妙者盖少。彼牵黄臂苍,驰猎于声利之场者,但见衮衮马头尘,匆匆驹隙影耳,乌知此句之妙哉!”他在唐子西的诗中识得人生的韵味,体会到独特的生命感觉,他以自己的生命来映证此诗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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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公望 天池石壁图

时间是一种感觉,阳春季节,太阳暖融融的,我们感到时间流淌也慢了下来。苏轼有诗谓:无事此静坐,一日是两日。若活七十年,便是百四十。

在无争、无斗、淡泊、自然、平和的心境中,似乎一切都是静寂的,一日有两日,甚至片刻万年的感觉都可以出来。正像元代一位诗人(郑元明)所说的:懒出户庭消永日,花开花落罔知年。

清代安徽画派画家程邃(公元1605-1691年),字穆倩,号垢道人,画山水喜用焦墨干笔,浑沦秀逸,自成一家。他是名扬天下的篆刻大家,融金石趣味于绘画之中,其画笔墨凝重,于清简中见沉厚。

▲明 • 程邃 山水册页

上海博物馆藏有他的山水册页,十二开,这是他84岁时的作品,风格放逸。其中一幅上有跋云: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此二语余深味之,盖以山中日月长也。

这幅画以枯笔焦墨,斟酌隶篆之法,落笔狂扫,画面几乎被塞满,有一种粗莽迷朦、豪视一世的气势。这画传达了艺术家独特的宇宙体验。表面看,这画充满了躁动,但却于躁中取静。读此画如置于荒天迥地,万籁阒寂中有无边的躁动,海枯石烂中有不绝的生命。

▲明 · 程邃 《千岩竞秀图》 纸本水墨轴29.5×22.7cm 浙江省博物馆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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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钱选 《浮玉山居图》设色纸本29.6×98.7cm 上海博物馆藏

佛教将时间分为三际:过去,现在,未来。时间在流动,转眼就是过去,人们具体的生活是在时间中展开的,时间裹挟着欲望,岁月昭示出生命的短暂。时间催促着人,时间也会引起人的嗟叹。有很多中国艺术家看到这一点,他们要“断三际”,要“高蹈乎八荒之表,抗心乎千秋之间”,要挣脱时空的束缚,放飞自己;要揭开时间之皮,看看其中所隐藏的是个什么样的世界。一切撕心裂肺的爱,痛彻心扉的情,种种难以割合的拘迁,处处不忍失去的欲望,都在这种宁静中归于无。如苏轼诗中所说:此心初无住,每与物皆禅。

▲明·沈周 策杖图轴 水墨纸本立轴159.1×72.2cm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沈周对山静日长的境界,有很深的体会。沈周诗云:碧嶂遥隐现,白云自吞吐。空山不逢人,心静自太古。他在《策杖图轴》中题诗道:山静似太古,人情亦澹如逍遥遗世虑,泉石是霞居云白媚涯客,风清筠木虚……

沈周一生在吴中山水中徜徉,几乎足不出吴中,这样的地理环境对他的画也产生了影响。在太湖之畔,在吴侬软语的故乡,在那软风轻轻弱柳缠绵的天地,艺术也进入了宁静的港湾,吴门画派的静,和地域显然是有关系的。“马蹄不到清阴寂,始觉空山白日长”,这是文征明的题画诗。作为明代吴门画派的代表画家之一,文征明是一位具有很深哲思的艺术家,不同于那些只能涂抹形象色彩的画匠们。他生平对道禅哲学和儒家哲学有较深的浸染。静寂不是外在环境的安静,而是心中的平和。在深心的平和中,忘却了时间,艺术家与天地同在,与气化的宇宙同吞吐。他说,他在静寂中,与水底行云自在游。

▲明·文徵明 真赏斋图(80岁作) 纸本淡设色28.6×79cm 上海博物馆藏

▲明·文徵明 真赏斋图(88岁作) 纸本设色19×50cm 中国国家博物馆藏1982年孙念台先生捐赠

中国画有追求静净的传统,这方面的理论很丰富。清恽南田甚至以“静净”二字来论画。他说:意贵乎远,不静不远也。境贵乎深,不曲不深也。一勺水亦有曲处,一片石亦有深处。绝俗故远,天游故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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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代后梁·荆浩 匡庐图 绢本水墨画185.8×106.8 cm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中国山水画在一定程度上,就是为了谛听这永恒之音的。五代北宋山水画的传统充满了荒天邃古之境,看看荆浩的《匡庐图》、范宽的《溪山行旅图》,就使人感觉到,这样的山水“总非人间所有”,纷扰的尘寰远去,喧嚣的声音荡尽,这是一片静寂的、神秘的天地。传说唐末五代的荆浩,隐居太行山之洪谷,于禅理尤有会心,当时邺都青莲寺大愚和尚向他求画,并附有一诗云:

六幅故牢建,知君恣笔踪。不求千涧水,止要两株松。

树下留盘石,天边纵远峰。近岩幽湿处,惟藉墨烟浓。

荆浩心领神会,作大幅水墨山水,并附诗一首:恣意纵横扫,峰峦次第成。笔尖寒树瘦,墨淡野云轻。岩石喷泉窄,山根到水平。禅房花一展,兼称空苦情。荆浩画的就是静寂神秘的山水,峰峦迢递,气氛阴沉,寒树瘦,野云轻,突出深山古寺的幽岑冷寂气氛。荆浩所画的这幅图今不见,从其流传《匡庐图》中也可看出他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