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鲁的劳动者一年中有三个月时间在休息，不是因为宗教仪式就是因为民间的习俗与节日。在剩下的九个月中，他们的劳动平均时长为六个小时，愿意工作到八个小时的秘鲁人已然是凤毛麟角。”
在澳门的港口，秘鲁船长多明戈（杜撰）和他的大副一边品茗，一边谈资。他们的生意主要是从这里招募华人“苦力”，运送到秘鲁的首都利马。刚才他们津津乐道的，正是1874年8月29日利马出版的《劳动报》。
“惊人的事实是，不少于三分之一的秘鲁人，作为一个整体，绝少做工。这种现象不但为国内有识之士所亲眼目睹，更为产生于我们中间的雇主阶层所熟知。他们游手好闲，无所事事，自己的生活却衣食无忧，聪明而富有教养。”
《卡亚俄和利马新闻》里报道的内容恐怕已经不是新闻了，而是秘鲁白人上下的一致共识。如今秘鲁的发展已经陷入了一个瓶颈期，尽管有广袤的良田和遍地开花的金矿银矿，但是稀少的人口让财富无法井喷式地产出。
1862年，秘鲁政府做出了详实的统计，秘鲁的居民只有248万人；到了1876年，秘鲁的人口也不过270万。此时的秘鲁，幅员50多万平方公里，而占据人口70%的印第安人不愿意离开山区，建设首都利马。
秘鲁陷入了用工荒。
▲1868年秘鲁首都利马的老照片
“老祖宗栉风沐雨的余泽，差不多到我们上一辈就消失了。咱们这一代还得自立根生啊。”一杯红茶下肚，多明戈不无抱怨地埋怨。
多明戈的祖辈本是西班牙的农民。小冰河期的到来让伊比利亚半岛的耕作者纷纷破产。为了有一口饭，也为了一个美好的前程，目不识丁的西班牙农夫变卖了自己的田地，购置了枪支弹药，追随征服者皮萨罗来到南美的金银之地。
▲弗朗西斯科·皮萨罗（开启了西班牙征服南美的时代，也是现代秘鲁首都利马的创建者）
印加帝国，曾经矗立在美洲的庞然大物，两千万印第安人被屈指可数的伊比利亚农民轻易灭亡。多明戈的祖先摇身一变，从农民化身成为了农场主、金矿银矿的矿主。
▲印加帝国皇城遗址马丘比丘
多明戈在家里常常受到矿主老爹的褒奖，毕竟出来闯荡事业了不是？他的几个兄弟就不咋地，一天到晚想着当公务员，读了一肚子的墨水。然而秘鲁现在最不缺的就是富有学识、风度翩翩的白人子弟，官场就这么大，学校里培养出来的知识分子显然已趋近饱和。
十九世纪的秘鲁，可没有什么国考、省考，选拔公务员还要依赖贵族之间的引荐。
内卷就在多明哥这一代人中产生了。没有一定的爵位，想进入市议会工作难如登天；但是进入肮脏的矿区，抑或是牛粪味扑鼻的农场，这些矿主子弟又觉得高才低就。喝着葡萄酒，抱怨怀才不遇就成了矿主子弟的日常。
▲秘鲁金矿镇拉林科纳达
“秘鲁在世界各处寻求的，莫过于劳动力。秘鲁的新闻界一直在谈论着这个国家垂垂将死的农业，一如法国作家打的比喻，秘鲁完全像个没有胳膊的米洛的维纳斯，只有脑细胞，没有肌肉组织。”秘鲁社会学家——胡安·德阿罗那的呼吁已然成了秘鲁人心中的圭臬。
“垮掉的一代”常常被媒体形容这一代秘鲁白人。
“为什么日耳曼人以及爱尔兰人宁愿选择华盛顿的共和国西部各州荒无人烟的极地地区，而舍弃南美温和的气候与宜人的自然呢？”
利马的记者们在《祖国报》上留下这样发人深思的询问。
“那些盎格鲁撒克逊人在英国殖民地的法律下可以肆无忌惮地对印第安人打家劫舍，信奉天主教的西班牙王室却要求秘鲁白人尽量善待印第安人。”多明戈有自己的答案。
虽然多明戈的无业兄弟们还是以虐待印第安奴仆为乐，但是虐待和凌辱获取的只是一时的欢愉，带不来实实在在的利益——所以说，北美才是欧洲强盗的乐土，而秘鲁不是。
秘鲁的印第安人也不大乐意给白人们干活，一旦在利马赚到两块银元，他们就钻回自己的山区过上男耕女织般的生活。
埃里亚斯，是秘鲁远近闻名的豪商巨贾，他的田产阡陌相连，田垄间不同肤色的雇员为他种植葡萄和棉花。资本家天然拥有操纵政治的野心与力量。很快，他出任了秘鲁的财政部长、秘鲁驻法大使，在秘鲁的商界、政界一时风头无二。
埃里亚斯在民间享有很高的声望，他用闲钱创建了秘鲁最大的一所公共高等学校——我们的瓜达卢佩夫人学校，许多白人子弟受惠于他。
“在中国，华人父亲常常窘于困苦的物质条件，遗弃骨肉于路野；中国的穷人惯于低下的劳作，因此中国的劳工应当是廉价且物超所值的。而秘鲁的种植园条件虽然相对于白人很艰苦，但是和中国穷乡比较，应当相差无几的。”
▲秘鲁种植园
“此外，据可靠情报。1849年，中国的一个狂热的基督教徒，在南方和西南地区掀起了反对清帝国的狂澜。我们的专家估计至少会造成两千万人的死亡，千百万人流离失所。这是截至目前，人类历史上最大的内战，也是我们引进华工的最好契机——死亡和秘鲁，他们知道怎么选。”
▲太平天国的天王洪秀全
1849年11月17日，埃里亚斯在秘鲁议会上侃侃而谈，不断论证引进中国华工有助于秘鲁的振兴，他的主张被称之为“中国人法令”。
埃里亚斯对清帝国的了解，得益于他身体力行贩华人为奴，他本人也是第一个干上买卖华人的秘鲁人。就在一个月前，埃里亚斯把75个华工骗到了自己的种植园里，议员们或多或少都听说过这件新鲜事。
在他的力荐下，无数秘鲁运输船扬帆起航，不远万里来到这个神秘的东方国度，虽然这时候秘鲁和中国还没有外交上的往来。
得益于埃里亚斯的积极游说和亲身示范，像多明戈这样的华工贩子才衣食不愁。
“根据‘中国人法令’，咱们每引进50岁以下的一名华工，可以获得30克比索（西班牙银元，1比索=25克银）的政府补贴。这一船的精壮华工，300余人，足足可以换取9000比索！”多明戈的大副扳着指头算起了账。
▲1828年的比索
“帐可不是这么算的。”船长白了大副一眼，“从广州到秘鲁需要120天，每七个华工中会有一个在上吐下泻中死去。咱们还算文明人，1850年，卡亚俄商人贩运华工时，贪婪无度，船上装载了740个华工，其中247人因病被丢下去喂了鲨鱼。”要是华工死去，多明戈也会肉疼不已。
“你最好下去盯紧了我们的‘货物’。”船长吩咐大副，“这些华人富有反抗精神，一旦触及他们的底线，或者伤害了他们的辫子，咱们可就大祸临头了。”
多明戈字字珠玑。1850年前往秘鲁的“阿尔伯特”船上，华工发现被欺骗，起义并格杀了船长，奴隶贩子们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国家的人武德如此充沛，居然徒手打败了一船的守卫，并驾驶西方人的风帆，在中国的土地上登陆。
无独有偶，1851年，“胜利号”上的华人获悉骗局，手无寸铁的华工拧断了全副武装的英国船员的脖颈——这些船员本想把华工卖到秘鲁狠赚一笔的，结果从猎人变成了猎物。
1852年，“罗莎·埃里亚斯”号秘鲁船的船长也折戟沉沙，华工反杀人贩子后，把船开到了新加坡，开启了新的生活。
何塞·格里戈里奥是政府顾问，华工引进政策的调查专员，也是多明戈德的老交情。当船只抵达秘鲁时，两人紧紧相拥。
“嘿，伙计，你又为祖国作出了非凡的贡献。”何塞高兴地告诉多明戈，他刚刚向议会提供了一份调查报告。
“我调查了卡涅特制糖厂的百名华工和秘鲁种植园的园主们，制糖厂的厂主称赞中国人在工厂的表现是最优秀的，他们的伙食是欧洲移民的一半不到，但是工作的效率远远超过了白人移民。”
“种植园园主们得出了差不多的结论。他们称中国人起的很早，总能妥善地完成既定的任务；而且很爱干净，干完活后都会去洗澡。美中不足的是他们从小营养不良，体力有点弱。”何塞在报告中一五一十地反映了华工在秘鲁的现状，得到了议会的赞赏。
▲华工在秘鲁挖鸟粪石
“你的生意会越来越火的。咱们去庆祝一番吧。”何塞拍了拍多明戈的肩膀。
两个“文明人”勾肩搭背地往酒馆走去，华工贩子们总是在觥筹交错间交换新一轮的商业信息。从1849年10月到1874年，十万规模的华工被贩卖到了秘鲁，大家都在称颂埃里亚斯。商人们获得了补贴，种植园主获得了劳力，政府的税源又有了保障。至于华工，谁会去理会他们的感受……他们甚至还不会西班牙语呢。
▲秘鲁华工的生存环境
参考文献：
[1] 斯图尔特.秘鲁华工史(1849-1874)[M].海洋出版社,1985.
[2] 《劳动报（利马）》，1874年8月29日
[3] 《卡亚俄和利马新闻》,1871年11月30日
[4] 《祖国报（利马）》，1873年，4月30日
[5] 《1874年埃里亚斯——罗德里格斯致议会的建议》
[6] 《中国移民——他们为秘鲁国家提供的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