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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
:春梅狐狸

国家博物馆正在展出“中国古代服饰文化展”,主要是以孙机先生等研究为依托的。因为距离和疫情的原因,我还没去看,不过留意到了这次展览中可能比较吸引普通游客的一点是“制作了15尊不同时代的复原人像”,很多“打卡照”也都是在这些复原人像前完成的,所以就来聊聊中国服饰研究历程中一位几乎被彻底遗忘的人——程枕霞

1951年的《人民画报》里有非常特别的一页,标题写着《蜡像——中国古代服饰介绍》,所配的图片是九个栩栩如生穿着古装的人物形象。

△ 1951年《人民画报》

很难想象,原来早在1951年的中国,不仅拥有如此逼真的蜡像制造手法,也有使用复原人像来将古代服饰具象化展示的意识,而今天的我们却浑然不觉。

尽管这些复原蜡像在今天看起来有各种问题,但依然不乏可圈点之处。如标注为“唐代的胡服”者,服饰仿佛便是以敦煌西夏供养人服饰为蓝本的;而“汉代皇妃”仿佛可见《女史箴图》的影响。而“唐代的羃䍦”“宋代簪花士大夫”都看得出在形象的选择上考量了代表性的问题。

更令人惊叹的是,尽管这刊登于1951年的《人民画报》上,却是更早之前的成果,因为早在1936年的《美术生活》上就刊登过程枕霞塑造的“历代妇女服饰蜡像”,其中展示了清代的两个形象与唐代的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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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36年《美术生活》

尤其是图中的清代发髻“如意缕”的特写,逼真程度与工艺水准远超我所见过的所有复原人像,更重要的是蜡像人物容貌秀丽,尽显如今难见的东方韵味

复原人像的发髻往往最容易被忽略,而如此逼真的发丝,不仅说明了在当时国人对蜡像的认知仍然懵懂的时候程枕霞便已掌握了高超的蜡像塑造技能,更显露出他对细节的追求。当然另外一个方面也须考虑到,程枕霞当时应当是可以接触到仍然保留完好的传统梳妆技艺

△ 1936年《美术生活》

程枕霞对于自己毕生所奋斗的事业开悟很早,在他侄儿的回忆文章里提到,早在上世纪20年代在北京大学求学时期的程枕霞便已经有了潜心研究历代服饰的愿望,当时他也不过是个20出头的小伙子。

我在《为何你看完沈从文的专著,仍然进不了“服饰史”的大门?》里提到,沈从文当年研究古代服饰十分不易,但他当时已有获得文物资料较为便利的条件了。而程枕霞则完完全全只是一个因家境被迫中途辍学的年轻人,他一边工作一边在北京图书馆、去旧书店、去估衣店找资料,不仅“白手起家”,更要“孤军奋战”。后者描述上可能不太准确,他的夫人始终非常理解并且支持他,不仅变卖首饰来维持家庭开支和购买资料、原料,并且自己学习刺绣来做他的帮手。

后来偶然间程枕霞得到了一份伦敦杜莎夫人蜡像馆的说明书,由此启发:可以制作蜡像穿着服饰,以复原人像的形式生动形象地展示中国古代服饰文化。

将各时代的服饰配合在蜡像上,组成含有内容的具体形象。——《中国古典服饰蜡像展览会》

但问题又来了,蜡像该怎么做?别说制作的方法无从学起,当时许多国人连蜡像都没怎么听说过。这样打个比喻吧,如今被称作“中国蜡像第一人”的艺术家是80年代上的大学,与程枕霞当时隔了半个多世纪。程氏夫妻全家上阵,你学染织我刺绣,配方自己实验,模具自己制作,住在不要房租的会馆里日以继夜地研制蜡像。

30年代初,真人大小的蜡像终于制作成功。而后程枕霞从穿着古代服饰的妇女形象开始,一个两个地开始制作,并广泛征求学界的意见。到30年代末,程枕霞就已经完成了二十多个形象,展示的跨度从唐代到清代。先是在北京展示这些作品,1948年时到上海举办“中国服佩蜡像展览会”时,作品跨度已经到了汉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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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枕霞正在整理清代贵妃蜡像

△ 民国影星陈燕燕与蜡像

△ 1948年在上海举办展览会的报道

该项服佩蜡像系由汉代以迄民国,包括汉仕女装,唐帔子,唐胡服,宋常礼女服,元罟罟,明末女常服,明士大夫服,明童子服,明老妪服,明婢女服,费宫人刺虎,清文官,清武将,慈禧太后万寿仙衣,清宫人,皇子吉服,皇贵妃,蒙古小君主,民国祭服,武训,民国女礼服等二十二件,均分别隔室陈列。所有蜡像及服佩,俱经作者稽考史籍,详加据证,每历时年余,始完成一完美之模型。——1948年《申报》

程枕霞不仅能做蜡像、做服饰,理论考证也没落下。目前可见的文章有《中国历代服饰之沿革考略》《服饰考拾零》《腊人和中国的服佩》《蜡质雕塑起源与科学》等。

比如他提到了中国服饰考证之难时提到的几点,相信很多人都深有体会——

1,中国历史记载重政治轻艺术,缺乏前人的研究可以总结借鉴;

2,多文字记载而缺少图片,且侧重词藻修饰而不讲究准确真实

3,即便有史有图,名物考证也十分困难;

4,服饰有贵贱之分,多记载贵族和礼制服饰,而缺少民间部分

5,由于文化交流、名词变更等问题,很容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如今回看,困难依然还是这些困难,很多人摔的跟头也往往摔在了这些地方。

在一些报道里,还可以看出程枕霞对于复原人像的断代已经做得很细了,尤其对于一些年代比较相近的。比如分为清道光、清乾嘉,以及明末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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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枕霞制作的蜡像

复原做得到不到位是一回事,但有没有这个断代意识是另外一回事,尤其至今依然有很多人通过有意无意地模糊时代、扩大时间范围方便给自己所谓复原找容错的余地,面对近百年前孤军奋战的程枕霞,吾辈更应感到羞愧。

既然程枕霞既能做蜡像又能做服饰,还能搞理论研究,中国古代服饰研究的起点应该很高才对,为什么沈从文等人接手的却是几乎一个零点呢?

或许也有些时代上的阴差阳错吧。

1956年,程枕霞的作品巡展到广州,在广州文化公园展出时一票难求,广州文化局便与他协商将此设做公园常展,并且聘用展览的管理人员。当时的程枕霞已是贫病交加,需要依靠轮椅才可以行动,而他本身又没有较好的学历和背景,广州的建议显然极具吸引力,为他加配工作人员照顾他的生活,将他评为高级知识分子,种种安排无疑为他困顿的晚年为他提供安定的环境,并且可以真正无所牵挂地醉心于自己喜爱的研究。

就这样,程枕霞最终和他的复原人像一起留在了广州,广州文化公园里也有了我国第一个常设古代服饰蜡像展览。对于程枕霞而言,这或许也是他人生中最为平顺富足的一段时间,不仅有了稳定的经济来源,并且大学教授不时登门讨论,学术上也有更长足的进步。

△ 这段时间的展览图片怎么也找不到

然而动荡岁月的来临,使得本就身体不佳的程枕霞难以承受,1966年的一个晚上,程枕霞躺下后便再没有起来,终年67岁。更令人扼腕的是,他几十年积攒下来的作品和研究手稿都毁于一旦。从此,程枕霞的名字就从古代服饰研究里消失了,仿佛他从来没有来过。

其实,程枕霞出生于1899年,仅比沈从文早3年而已,但他去世的1966年,沈从文先生才刚刚开始决定写一本与服饰史有关的书籍。没有任何证据显示他们有过交集,这两位同样钻研服饰考证的人就此失之交臂。

与后半生才开始文物研究的沈从文不同,程枕霞青年时便开启了自己一生的奋斗方向。虽然后来有更多的文物资料被发现,有很多的理论被刷新,连沈从文都难逃被“纠错”的命运,但在他所处的年代与环境里,不仅能想到服饰与蜡像结合的方式制作古代服饰复原人像这一大胆创想,并且还能自己动手付诸行动,恐怕没人能做得比他更好了

目前国内做的复原很喜欢借鉴的日本对象,其实是日本高田装束研究所在昭和年间(1926-1989)做的,程枕霞的起步也早于日本高田所的服饰复原工作。没想到种种机缘下,反而将形势倒转过来,令人唏嘘。

△ 中国民间复原小组作品与日本复原几乎难以分辨

我还发现程枕霞曾经申请举办过“中国古代服饰歌舞音乐会”,这不就是现在以为风潮的事儿吗?今人以为惊叹的事儿,结果却是前人早就玩过的东西。

△ 相关批文

也许后来人看我们今天,就像我们看程枕霞的昨天那样,有很多纰漏和不足,但这不可怕,这些都是学术研究上的必经之路,后人没的纠错才令人担忧。但除了这些,我们这一代又能否为服饰文化做出更多可供后来人借鉴审视的呢?这或许才是我们值得自省的地方。

春梅狐狸 传统服饰

脸着地的藏狐,故纸堆里的服饰爱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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