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作为贾府的“公子哥”,不轻视女性,不薄待丫环,特别是对林黛玉的爱情,纯粹高洁,尤其可贵。但是,即此而称之为“叛逆”,却远远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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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上的叛逆,总得有点宏大的政治理想,有点桀骜不驯的性格,有着愤世嫉俗的行动,对于和他的自由倾向相抵触的事物敢于抗争的。宝玉却没有,最多只有一点内心不满和行动上的逃避而已。

有人说,他不是有反对科举、反对忠君的言论吗?我认为那是不自然的,仿佛是作者在出面替他说话。宝玉一生在香闺中过着风月诗酒生活,极少不接触社会,不留心政治,根据什么反对科举?只在他老子客厅里见过几个请客,听到一点酸腐的言谈,怎么能够洞察“国贼、禄蠹”之害?

他对贾雨村有反感,也不像是针对那贪官的罪恶,只是看不惯那种官场的俗态。而对于和贾雨村罪恶有直接关联的呆霸王薛蟠,因为是他表兄,就不但不嫌弃,而且感情很好,甚至对英莲的屈辱,冯渊的枉死,全然不闻不问。可见他对官方真正的邪恶并没有什么憎恨。

他和他老子贾政,思想倾向应是对立的;然而见了面,他不但不敢发一句牢骚,而且恭顺无比,甚至挨了毒打也只会哭,毫无怨言,毫无不悦之色,连“腹非”都没有。这样把父子天伦看得神圣不可侵犯,实在不像个“叛逆”者所为。

他私下在姊妹、丫头中间鄙薄功名利禄的言谈,是空洞无物,苍白无力的,因为他并没有真实情感。至于他攻击“文死谏,武死战”,则更无来由,而且可笑。这话原是《红楼梦》作者从李贽言论中借来的,但拿它放在宝玉嘴里说出,可谓不伦不类。

李贽曾说,战国时期,许多才智之士都到秦国去了,然后“屈平始以死谏显于楚,李牧始以死战显于起”,死了也无济于事。这种话绝无是非原则,纯是以成败论人。屈、李是卓越的人才,他们出于爱国热诚而“死谏、死战”,决不是愚忠愚孝,更不是沽名钓誉。对于这样的人,名士李贽是不应该轻言菲薄的,少爷贾宝玉更是不该鄙弃。

事实上,有些昏君、暴君拒谏,避战,杀戮功臣,反诬他们为沽名钓誉,彰君之恶,真是冤枉!

而且,李贽的有些观点本是混乱的,如他赞成卓文君,却也为节妇烈女作传;他重视气节,却也极口誉扬冯道;当他要推崇才智之时,就把所有忠君爱国而失败的人完全说成因为无可奈何而杀身殉名,这是极不公正的。国难当头而反对“死谏、死战”,那么究竟赞成什么?是赞成消极逃避或屈辱求和吗?是静待昏君自行变为明君,敌人自行退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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况且,封建时代也有不少优秀人物,或能治理国家,或在学术上大有成就,科举出身的人中也不乏其例,岂能一概抹杀?岂能以宝玉这样的人来菲薄那些有用之才?

作者介绍宝玉,曾说他“不肖无双”,“于国于家无望”,“叛逆”论者认为这是“寓褒于贬”,但不知有什么值得“褒”的。

宝玉,前人赞为“怪之情者”,其实首先是一个“色”字。他之好色,极为广泛。除了对黛玉钟情,不仅取其色相之外,凡是年轻貌美的女子,他无一不爱。

才女钗黛,自不必说;丫环如晴雯、袭人、金钏、柳五儿,优伶如芳官、龄官,亲戚如尤氏姊妹、秦可卿,皆在爱中。听说夏金桂貌美,很感兴趣。甚至从未见面的秋芳,有人来给说媒,闻其美貌,也心向往之,连他素所厌恶的秋芳之兄传试,也不得不加以礼遇。

贾政让他歌咏林四娘,因为林四娘是个美人,他也就忘了这是一个“武死战”的将军了,于是精心为之,极口称赞。但这首诗,要点不在歌颂林四娘的忠勇,而是着力写出“丁香结子芙蓉绦”的华饰,“浓桃艳李”的姿容,“霜矛雪剑娇难举”的柔美之态,仍是从好色出发。假如描写对象不是个美女而是个彪形大汉,宝玉就无从下笔了。

宝玉爱女人,说她们是水做的,远胜于泥做的男性浊物,这被认为突出的叛逆思想。宝玉不歧视和虐待妇女,自然是好,不过这也是他性情宽厚之处,并非以男女平等的理想为指导的。

封建时代,女子是男子的私产,即生活资料之一,根本无权处理自己的命运。高贵玩物,会受到主人的宠爱和优待,因为需要她们承欢,也就不免要取悦于她们。南齐的第六位皇帝萧宝卷怕潘妃,挨揍不敢还手,只希望打得轻一些,这正是蒲留仙说的“畏其美也”。

宝玉从好色出发,甚至表示愿为所有的漂亮姊妹而死,也正是这种心理。他有男女平等思想吗?同是女子,他也不是一样对待。丑的,老的,或者出嫁了的,他就不喜欢,以至厌恶。

晴雯,因为是个绝色女子,受了诬圈、迫害,他表示悲痛;如果傻大姐被逐,他便将无动于衷,或者不屑注意。李妈妈是他的乳母,他见了就厌恶,这不仅是嫌她唠叨。

一般说来,作为一个公子哥儿,宝玉是善良的,不同于淫滥、薄幸之辈;但也有些地方,他和那些纨绔子弟并无两样。例如调戏了金钏,又甩手溜掉,致使金钏受辱自尽。他对柳湘莲介绍尤氏姊妹说:

“我……和他(她)们混了一个月……真真一对尤物!”

这纯是浪荡公子的口吻,对于破坏尤三姐的婚姻很起作用,虽然他并不自觉。至于他和冯紫英、薛蟠等人相聚吃花酒,就和一般世情小说所写的才子无甚区别,不大像个叛逆。如果说不爱读经、无意科举的人就是“叛逆”,那么那些游手好闲、无所事事之徒,那些专以吃喝嫖赌为务的浮浪子弟,岂不都成了“叛逆”了吗?

宝玉受到压力、处于逆境的时候,总是忍让、屈从,或者逃避。晴雯是宝玉最爱的奴婢,当她遭到谗谤和打击,染病在床,被王氏严令驱逐之时,宝玉以掌上明珠的身份,连一句好话都不敢说,听之任之。这莫非是反对“文死谏”的具体表现吗?想起他平时那些无知而自命不凡的牢骚,行为却如此卑怯,岂不令人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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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林黛玉,宝玉对她一贯钟情,那是没有可说的。但在他们的婚姻悲剧发生之前,作者给宝玉巧妙地安排了一场神秘的病,使之昏迷不醒,从黛玉“焚稿断痴情”直到“魂归离恨天”,他一概不知,这就给他开脱了责任。

其实宝玉之为人,即使不病,在家长面前,无论心里多么委屈,也决不放为保护黛玉而出头抗争的。假如他清醒,眼看黛玉惨死而无所表示,则太不像话。

宝玉出家,似乎是他“叛逆”的顶峰,但这仍然是逃避,不是抗争。佛祖出家,是有济世之志的。为了追求一个高尚的理想,不惜抛弃富贵荣华,长期甘于清苦而不灰心。不论他那济世的药方是否灵验,总是其志可嘉。

可宝玉“志”在哪里?只想到自己的风月繁华生活不能延续了,就愿意化为飞灰,随风飘散,或者让姊妹们的眼泪冲去,落入东洋大海……这算个什么“叛逆”之志呢?他出家的思想基础,似乎也很薄弱。

贾宝玉,一个温室里养大的娇儿,离开奴婢一天也不能生活,出家之后如何打发岁月,很难想象。所以只好认为他来历不凡,终于被一僧一道带走,还原为青埂峰下一块石头而已。

由此看来,作品所写的宝玉,确有爱自由的率真性格,不以富贵骄人,不尚虚伪,更无机心,是个宽厚善良的公子哥儿;但与桀骜不驯的人物相比,还不是一个类型,很难走上真正的叛逆之路。名之为“叛逆”,实在过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