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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泼妮娃(ponew)

来源 | 趣读旅行 (ID:Koalatravel)

“文明,就是停下来想一想自己在做什么。”——卢安克

那天我们的木门嘎吱一声被推开,一个巨大的黑影出现在门口。

他太高了,不得不把头低一低才能走进我们的家门。

定睛一看,是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

爸爸带着些许得意的神色给我们介绍:“这是卢安克。德国的卢安克老师。”然后再向他介绍我和哥哥的名字。

爸爸曾说过学校里来了个德国老师,在教英语,但我没见过。他到家里来,我觉得很新鲜。第一次见到外国人,有点紧张害羞,不知所措,除了礼貌打招呼外,不知道要聊什么。

他又高又瘦,穿着一件花色球服,宽宽的肩膀有些耸着,他很安静,话很少,也不主动问什么。他的普通话讲得很好。他淡淡地环顾四周,似乎只是想熟悉一下环境。

我们都和他聊了什么?完全没印象了。

只记得他甚至都没在家里坐一下,一直站着,只是像一个影子飘进来,又飘出去。

那是2001年的事了。一恍惚,已经整整20年过去。

如果那时候那个懵懂的少女就知道自己日后要学新闻,也会做个记者,她就应该鼓起勇气像日后采访他的记者柴静一样,跟他做个现场“采访”,问他为什么要从德国那么远的地方到我们这个穷乡僻壤来,做一个一无所有的乡村教师。

爸爸曾开玩笑说,如果谁家里想不被人偷,只要在门楣上挂一个“教师之家”就万事大吉。那种一穷二白真够彻底的,连小偷都心神领会。

但也直到20年后的今天,我在柴静的采访记录《柴静《看见》——无能的力量(卢安克)》一文中,通过她生动细腻的描述和真切沉痛的思考,以及我自己多年后有机会在卢安克的国家——德国的莱茵河边徜徉了之后,才真正理解了他所选择的那种“仅仅为钱工作是可惜的”“一无所有”的生活,在他自己看来竟是多么富有。

我曾远渡异乡寻找,他却从始至终视我家乡的一切为乐土。这是一种怎样的交换?

他说,“如果一个人的兴趣就是在乡村里生活,他怎么会感觉到难受呢?只要时间够长,什么都会变成习惯、变成容易接受的事情。生活条件和做好事,也都是这样的。”对卢安克来说,能做自己感兴趣的事,就是最幸福的。如果还要追求认可,就活得太累。

01

时光倒流

1966年,卢安克生于德国汉堡,后来毕业于汉堡美术学院工业设计系。

1990年夏天为期3个月的中国之旅,改变他的人生——从1997年后,他在中国广西的大山里已经待了10年,辗转多处山村,过着简陋的生活。他在华支教10年,是感动中国2006候选人。当时他说:“我很害怕去感动别人。有人推荐我参加感动中国人物评选,我吓坏了,赶紧给评选委员会写信,让他们别选我。我不想感动中国,只能是中国感动我。”

柴静在采访里一再提到他安静、缓慢、疏淡的性格,也与我印象中与他的一面之缘相互印证。

太着急,如今已经成为我们这个时代最大的弊病。卢安克曾写过,中国农村和城市的人,都有一个最大的问题是太着急了。“来不及打好基础,就要看见成果。”他认为当你的目的不是为了改变,改变自然会发生。而现实中,很多人都是彻底地理解了现实的合理性之后,妥协和放弃,带着无法改变现状的乏力感一边挣扎一边痛苦地生活。

“那我们做什么呢?”柴静问他。

“把自己的事情做好。”这是卢安克简短的回答。

▲柴静采访卢安克

柴静写道:在这期节目后的留言里,有一种共同的情绪,卢安克给人的,不是感动,不是那种会掉眼泪的感动,他让你呆坐在夜里,想“我现在过的这是什么样的生活”。

02

命运通过失败指出应该走的路

当时有人尖锐地说,像卢安克“这样的人绝不能多”,因为“会引起很多的矛盾……他在颠覆。”

卢安克认为,如果怕自由,那就危险,自由是一种站不稳的状态。“我觉得如果只有物质,那只有害怕,如果有比物质更重要的事情,就不用害怕了。” 他下了这样一个定义:“脑子里没有障碍才是自由。”

卢安克其实是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信仰的,因为他认为如果为了自己的灵魂和需要向神倾诉,那就太自私了。他明确地写过,很多人的信仰是没有独立个人意识的迷信,是一种提出条件的思想——“如果我做什么,就得到什么结果”,这是一种“教育上的误会”,想要影响人类的精神,故意采取什么固定的策略是无效的。

人们惊叹他的“神性”,这是与他最相悖之处,他认为人的内在毫无神秘可言。他在广西的山村里,把十几本德文的精神科学的书翻译成中文,就是想揭示精神是如何一步一步形成的,“破坏和脱离精神依赖并得到独立意识的手段就是相信自然科学。人们只有相信科学,才能独立思考,才能在精神方面获得自由。”这过程意味着人人可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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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安克与学生们

每每有人问,这个德国人在中国乡村到底做了什么?有成果吗?实际上并没有,甚至还有家长责怪他过于温和的方式带坏了孩子。所以“卢安克的教育方式实在无法用常规意义上的‘标准’和‘成功’来形容。非要这么衡量的话,那么他更是一个常规意义上的‘失败者’。”

“从世俗的意义上说,没用,没效果,不可效仿,也不可推广;他做的事情,很可能无踪无影,悄没声息地就被吞没在中国茫茫的现实中,但他的存在本身,有一种令人内心惶然震颤的力量。”

他一再说:“很多人需要我告诉他们一个怎么样才正确的生活,但我真的没有办法告诉他们。假如我知道那么多,这些积累的知识也只会阻碍我的行为。如果一个老师不理踩自己的感受,仅仅根据知识去做,这会让学生感到虚假,怎么会有对和错的事呢?根据自己的感受去做,这就是对的吧。”

他写过,“感受”不是欲望和情绪,没有“要达到什么”的动机,只是“诚实和持续不断地对事物平静观察”。卢安克要的不是别人按他的方式生活,恰恰是要让人从“非人”的社会经验里解放出来,成为独立的自己。人们不需要在他那里寻找超我,只需要不去阻止自己身上饱含的人性。

因为他特殊的身份,他“怪异”的个性和行为,卢安克在那时候是备受争议的,但他并不辩解,也不寄希望别人能理解他。

▲腾讯评论关于卢安克的专题页

他说:“我也不知道我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是为了什么,有什么使命,这个只能是慢慢摸索的,所以只能慢慢看有什么结果,也许过了几年我明白,为什么要这样。”

“把希望放在别人的身上是虚拟的,所以无用。如果自己不去做,那就不会有希望。”

卢安克后来因为种种原因被迫离开了广西的山村学校,去往越南。他说:“别人对我佩服的地方其实是我的无能,我无能争取利益,无能作判断,无能去策划目的,无能去要求别人,无法建立期待。也许有人以为那是超能,这个误会就造成了我现在的结果。还可以用另一种表达:人类大部分的苦都是因为期待的存在。其实,在人生中不存在任何必须的事情,只存在不必要的期待,没有任何期待和面子的人生是最美好和自由的。因为这样,人才能听到自己的心。”

柴静引用哲学家雅斯贝尔斯的一句话作总结:“就像一棵树摇动另一棵树,一朵云触碰另一朵云,一个灵魂唤醒另一个灵魂,只要这样的传递和唤醒不停止,我们就不会告别卢安克”。

03

脱离常规的生活轨道

近日新闻中全国政协委员呼吁“对996工作制进行监管“引发新一轮热议,联想的杨元庆也第一时间跳出来“旗帜鲜明地反对996”,有朋友甚至留言调侃“是应该严打这些企业,都特么跑去996了,那谁来负责人口增长”。

我对着996的字眼,长长地沉思默想。

996的背后,是一个个着急要结果的企业,以及一个个着急实现自我的个人,就像高速运转的机器,无法停下来。我把996这块石头翻开后,看到的是另一种缓慢的“晃悠的人生”。

应着这股“逃离996”的风潮,网上一个名叫行李的北京小伙子的晃荡生活日记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他毕业于民族大学的人类学专业,手里有着几套北京东城的老房子,几年前却辞去了图书编辑的工作,上武当山当起了不收分文的义工,最后又回到小平房开起了小卖部,过着父母都嫌“丢人现眼”的日子。

行李把自己辞职后的经历写成了日记,发在了各大社交平台上,一时间成为了“网红”。

在他看来,这种当义工、开小卖店的再正常不过日子,却被纷至沓来的记者、摄像师好奇地围观报道。

行李终于明白,在不敢任性的时代,人人习惯了委屈度日,太多年轻人渴望着行李式的生活——它未必精彩,但活得像自己。

他本想上山就猎奇一小段时间,过过悠闲的生活。实际情况却是“我以为我躲进了一片净土,而实际上却又被卷入了尘世”。

▲武当山的雪

道长教导他,“这就是修道,它让人变得更智慧。你可以通过学习获得知识,却未必能得到智慧。比如练武——你能看到的是道长手里的铁剑,但修道之人参悟的是内心的慧剑。有了慧剑,才能斩断烦恼。”

文青的另一个特质结束了他的理想:穷。

他所遇到的大部分国人在骨子里依然苦于解决温饱问题,这就是中国的乡土人情。他们大多从逻辑的角度看问题,依靠先天的情感和非理性,不靠“因为……所以”来行事,而是“我愿意/我觉得……所以”。

有控制欲、却没有控制力,这种乏力感让他觉得才最致命。

在好多人眼中,行李有“北京土著”、“国企呆过”、“人类学硕士”等成功人士的标签,但现在却混成这样,似乎又是世俗眼里不折不扣的Loser。

可是,人生难道应该只有一种定义吗?行李对此感到质疑。很多人外表光鲜亮丽,可每天却和他一样乏味单调。

“无非是上班偷着骂甲方、骂领导,中午骂食堂,下午接着偷着骂甲方、骂领导,晚上刷会儿抖音、淘宝,一天就过去了……”

他们明明有很多选择,却有如此一致的焦虑。

行李很疑惑,这种同质化的人生,又有什么意思呢?人人都想往上,却没有一个退出机制。

行李选择了武当山和小卖部,不过是主动寻找一种不让自己焦虑的退出通路。人总有一种可能性,能够“不思上进”地活着。

但“不思上进”也是有代价的。小卖部不挣钱,他快35岁了,没结婚,也没女朋友。他觉得成家是很麻烦的事,不能为解决一个问题,落入更大的问题中。至于未来会如何,行李依然想学习,也没有答案,但他也不着急去找这个答案。

04

剥离的物欲与晃荡生活

跟贫穷相对的,是对财富的强烈渴望。

曾有外国机构调查对比了中国和美国年轻人的数据,其中关于人们对未来的预期要求上,欧美和中国年轻人的选择差异非常大。美国多数年轻人的选择是拥有一个美好的家庭,比例大概有5成左右,其他事业、财富占比很少。中国多数年轻人的选择也是家庭,但紧随其后的就是发财,这个比例占了4成。我们的社会文化氛围开始以阶层跃迁、“人人皆可成为精英“作为奋斗导向,否则会被打上loser的标签。

和欧美情况不同,他们城市中数量最多的是中产阶级,这些人的财富足以支持他们去享受生活。而中国城市中最多的是普通人,在生活成本不断递增,远超负荷,人们不自觉地被牵引着转向财富追求,忽略家庭、忽略自身内在需要,导致亲情分离僵化,爱情备受冷落,友情分崩离析,因为这些已经不再成为个人幸福感满足的首要来源。

太多人都在创造“有”,而只有少数人去关注“无”。有些人只在意得到和失去,但却不知道自己在得到的时候,一定会同时失去些什么,就像硬币的两面,无一例外。

剥离物欲,我们还剩下什么?

是一副无所寄托的躯壳吗?

物欲是让我们得以存在的印证,而且我们很容易拿这种印证方式去评判别人,认为如果他能做到剥离物欲而生活,他就是反人性的,跟个怪物差不多,至少是不被理解的。

生命是由时间组成的,你如何度过时间,就是如何度过生命。

他在缓慢的时间里体验生命的流逝,就如在寂静的阳光下让时光如细腻的沙子漏下指缝的散淡。生命是一种自由选择,如果他都不觉得浪费,你何必替他觉得可惜?

这样的他们,随时可以为了生命的自由,选择独特的生活方式,放弃不必要的物质羁绊。

更多的,是一种对奢侈的时间分配和自我选择的嫉妒。因为自己牵挂太多,根本做不到。我们对做不到的事情不是趋之若鹜,就是充满质疑。

事实上,人们感性的、直觉式的、具有创造力的生活方式,不是太多,而是太少。我们生活得太理性,而快乐则往往是通过感性的渠道和感觉获得的。

我们被这种传统意义上努力赚钱、成家立业的按部就班进入主流轨道的社会习惯主导着,这样的社会现实同时剥夺了大多数人晃荡生活的勇气和机会。大多数人都经不起付出像卢安克和行李式“晃荡一辈子”的风险代价,必须找一个主流的外壳来保卫过“晃荡生活”的内心冲动。

如果哪天中国年轻人随心所欲晃荡青春,那一定是中国社会问题存在最少的时候。

有了更多人停下来想一想自己在做什么,过着怎样的生活,那时候,文明的形态或许就得到了真正的更新。

写在最后

遵循内心,是通往个体自由最好的路。

作者:泼妮娃(ponew),资深媒体人,阅读&旅行,身体和灵魂都在路上。分享有趣的旅途故事、书影音、时评,只聚焦小而美,趣读柔软、智慧与治愈。微博:@泼妮娃poonew,微信:pooonew,欢迎转发分享,转载请联系作者。致谢:图片来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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