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女性的隐喻:一个成为盐柱的女人

黎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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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经》中有一个悲剧人物——罗得之妻。索多玛城毁后,罗德携妻奔出,上帝告诉他们不可回头。但是罗德之妻回头了,于是被化为盐柱。《圣经》中这个故事令人吃惊,每个人读到这个故事的第一感觉,就是上帝太残酷了,仅仅是投去回眸一瞥,就该遭此惩罚吗?

我觉得罗得之妻被化为盐柱,只是一个隐喻。罗德之妻不是因为违背了上帝的旨意这件事本身而遭受劫难的。根本原因是她的脚虽然已走出了索多玛,但她的心仍眷恋那地,索多玛的红色塔楼,那唱过歌的广场,纺过纱的小院,那些牛群、羊群、帐篷,她放不下。她还想看一看高楼上空荡荡的窗口,在那里她为亲爱的丈夫生下了孩子。她原可以逃过死亡,因为上帝已有警告在先,但是她轻忽了上帝的警告,从而让自己活在了恩典之外,被永远地留在了过去之地、死寂之地,带着白花花的海盐的苦涩之味。旧世界仍然在她的心里,她的心仍然属于旧世界。她活着的时候一直如此,她死的时候也是如此,她无法摆脱传统的束缚。

她蓦然回首,便被死亡的痛苦封冻,

她的眼睛再也不能顾盼流连;

她的身体化作透明的盐柱,

匆忙的双脚向着大地生了根。

谁会为这死去的女人而痛哭?

谁会认为她的死是不小的损失?

只有我的心永远都不会忘记

这个因为一次回眸而献出的生命。

——阿赫玛托娃《罗得之妻》

罗得之妻的故事,最重要的特征是“变形”。变形,既指女性身体普遍会遭遇的风险和衰败,也是她们自我认知和外部环境关系的说明。女诗人阿赫玛托娃同为女性,她能想象和理解这一变形的苦楚。阿赫玛托娃以非常强烈的女性意味去试图接近罗德之妻。以往,罗德之妻通常被指责为因不服从上帝意志而受惩罚,其实,她最本质的世界观,是没有真正的自我,只知道默默追随男人或生活的巨大惯性。她回首曾生活其中的世界,那些不再拥有的,那些遗憾错过的,那些覆水难收的,那些等不到天长地久的……她沉溺在这些事物中无法自我觉醒。她化为盐柱,也可以理解为变形中失去自我。

在索多玛罪大恶极将要被毁灭的时候,两个天使来到索多玛。在城门口被罗得请回到自己的家里,招待客人吃喝,歇息。当城里的一帮老老少少的作恶之人来到罗得的家,把房子围了起来。面对这帮凶恶之徒,想要作恶之事,罗得想用自己的两个女儿来代替两个他以为是远途客人的天使。在这件事上,罗得之妻没有作出任何的反应。无法想象她是怎样的一个人,她只是被压抑的女性的碎片。当两个天使分别拉着罗得和他的妻子,以及他两个女儿的手,把他们带出索多玛。当他们一家被强迫带出索多玛,这时,可以看出罗得妻子的留恋。不知道她留恋什么,是家里好不容易积下来的财富,还是她打理的美好可爱的家,也许其他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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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回首成为盐柱的罗得之妻,是历史中女性形象的一种荒凉隐喻。她们面目模糊,毫无主见,浑浑噩噩的,滞后于变化,在巨变到来之时完全手足无措。她们默默无闻,无声无语,依附他人,无法独立生活。她们只有成为天翻地覆剧变中的受难者时,才如一道耀眼的闪电划过天际,在后人的记忆中,无法划去。“你们要回想罗得的妻子。”圣经中没有几处警告比上面的这句更严厉,可为什么我读出一种专捡软柿子捏的感觉?又何必如此对弱者秀肌肉!

想起台湾诗人余光中的一句诗:“掉头一去时风吹黑发,回首再来已雪满白头。”用来描绘罗德之妻——这个变成了盐柱的人,居然奇妙地很贴切。其实盐柱只是个隐喻,但女性的确太容易失去自我。在经历了多少个世纪的压迫和压抑之后,女性内部的不同部分总是会以惊人的方式不停地翻滚,破碎,重建,又破碎。变形,既指女性身体普遍会遭遇的风险和衰败,也是她们自我认知和外部环境关系的说明。在今天,摆在一代女性面前的已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广袤空间,不必在什么地方拔不出来、陷于其中,回首恨依依,从而无法前进。即使女性自我是建立在矛盾之上的,积极和负面的感情永远在其中沸腾,也必须要做一个独立的人,按照自己的心意而活,自己引渡自己到彼岸。即使百年之后,风还在大地上空游荡,而我们不为孤独的盐柱,也终将化作沉默的黄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