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肩的自然鬈黑发已绑成马尾辫,白色制服衬衣两侧已别上四道杠肩章,女式西裤已熨烫出裤线,黑色平底皮鞋已刷好鞋油。

刘晓琳将飞行员登机证挂在脖子上,走到镜子前,端详化着淡妆的自己。曾最喜素面朝天的她,近几年开始注重防晒和皮肤护理,外出前也会略施脂粉。而今,她已是2个男孩的母亲。脸上虽无斑点,她还是觉察到岁月留痕的细枝末节。

脚边的飞行箱内已装好手电筒,反光背心,头戴式耳机,签字笔,笔记本,墨镜及存有电子飞行手册与各类“云执照”的IPAD,润唇膏和护手霜常年携带,但她总忘记擦。出门前行至玄关处,她往往还会打开箱子朝里面再扫一眼,以免遗漏。这是飞行多年浸入身体的行为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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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晓琳在航校的螺旋桨教练机上,摄于2006年。受访者供图

作为中国民航首批自主培养的女飞行学员之一,14年前的仲夏,川妹子刘晓琳从中国民航飞行学院洛阳分院毕业后,南下广州,奔赴南方航空飞行总队空客A320机队报到。那一年,她23岁。

下机队后,从飞行观察员到副驾驶,她用了4个月;从右座副驾驶到左座副驾驶、再到机长,她历时8年。截至2021年3月7日,她已安全飞行约7500小时。

于她而言,冲上云霄并非男性的专利,飞机座舱门同样向女性敞开。

“欲速则不达”

从家驱车至公司,刘晓琳大约需要40分钟。

而她通常会给自己多预留20分钟在路上,以防堵车或其他突发情况。以计划起飞时间为9点半的国内航班为例,根据公司规定,飞行员需在8点前抵达飞行综合楼录入指纹签到,并进行呼气式酒精检测,8点40分前进入驾驶舱准备。

照此计算,她的动身时间不会晚于7点,起床时间则早于6点20分。

推开沉沉的驾驶室舱门,身高近170厘米的刘晓琳会放缓步调,一改走路带风的作派,“不经意间语速、动作都会慢下来、稳下来,就像施了魔法一样,很奇妙。”

刘晓琳在空客A321neo驾驶舱。受访者供图

参加飞行不久,她便清楚:欲速则不达。

2008年初,刘晓琳还是初出茅庐的副驾驶,一次航班中,坐在她左侧的机长教员在飞机进入巡航阶段后,便指出了她的问题,“与空中管制员进行无线电联络时,报话太快。”

“当时认为自己对一些程序已经掌握得比较熟练了,就想提高效率,节约时间。但急于求成是不行的。”刘晓琳说,按下通话按钮后,会有约0.5秒的反应时间。这意味着,若飞行员报话太快,语音中的前两三个字,极有可能不会通过无线电波传至空管的耳朵。

“比如我报‘上高度2100’,对方可能听到的只有‘2100’。大概率会让我重复,如此沟通下来,效率反而拉低了。”自此往后,刘晓琳报话时格外注意,力求不疾不徐,吐字清晰。

刘晓琳执飞的是空客A320系列窄体机,与空客A330、A380等宽体机相比,一般航程较短,有时刚进入平飞阶段,便要准备落地了。为避免手忙脚乱,“打好提前量”显得尤为重要。

她习惯在家里早早做好航前准备,“每次半小时左右,主要是温习航段特点、突发情况处置程序,再查看下最新的航班信息文件、注意事项等。如果是早班,我一般会在前一晚准备,不然心里总觉得欠了事情。”

“准备细致,飞行作风严谨,实事求是”,这是机队教员雷啸对刘晓琳的第一印象。

刘晓琳尚处副驾驶阶段时,雷啸曾与她一起执行过4次航班任务,其中有2次,是她的带飞教员。据雷啸观察,飞行中,这个眉清目秀的姑娘善于沟通陈述,且敢于提醒他,“一是一,二是二,决策果断,操纵起降水平稳定,这一看就是常年对自己严格要求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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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飞院走进南航的“五朵金花”,左三为刘晓琳,摄于2008年。南航前首席摄影师 林宇定 摄

“五朵金花”

没有人天生就会飞行。

若想进入一间可腾云驾雾的移动办公室,需出示入场券。时年18岁的刘晓琳,憧憬着早日拿到这张券。

高三那年,一则特别的招生简章吸引了她的注意,“标题大致是中国民航飞行学院(以下简称:飞院)洛阳分院计划在四川省内招收飞行学员,后面还有个括号,特意注明了此次要招收女飞行学员。”她不禁细看下去,一一比对报考条件。

身高168厘米以上,符合;裸眼视力不低于1.0,符合;本科第一批次高考分数,有信心达到。在父母的陪同下,她从老家绵阳赶赴广汉,于飞院总院参加了笔试、心理测评、体检和体能测试。

一路过五关斩六将,她至今不知当初究竟是“千里挑一”还是“万里挑一”,只知茫茫候选人中,自己留到了最后。高考出分后不久,她收到了飞院寄来的录取通知书。

她离那张入场券,又近了一步。

2003年9月,刘晓琳和其他4名女生同批进入航校。此前,新中国民航从未培养过女飞行员,各大航司极少数的女飞行员均是空军转业。作为中国民航自主培养的首批飞行女大学生,业内称她们为飞院的“五朵金花”。

从飞院走进南航的“五朵金花”,最右为刘晓琳,摄于2008年。南航前首席摄影师 林宇定 摄

“五朵金花”的培养方式与男飞行学员无异。前2年半在广汉总院学习理论,后1年半在洛阳分院实操训练。训练课程含起落航线单飞、仪表、夜航等,“主要飞TB-200螺旋桨飞机,飞行训练时间累计约250个小时。”刘晓琳回忆,5人的训练成绩得到了南航的认可,还未迈出象牙塔,便收到了对方递来的橄榄枝。

2007年夏,“五朵金花”加入南航。同年10月,历经约3个月的系统训练,刘晓琳获得了民航局的副驾驶资质,随即被分到南航飞行总队空客A320机队,开始在A319、A320、A321型飞机上“跟班”观察。

时隔4年,刘晓琳终于领到这张入场券。她坐在后排的观察员座椅,冲上了3万英尺的天空。

刘晓琳在航校的螺旋桨教练机上,摄于2006年。受访者供图

2007年11月,她迎来“首飞”,拥有了触摸侧杆的权利。

她记得,首飞当天,广州的天空万里无云,目的地青岛的天气也很晴朗,“航路天气也很好,无大风,准点起落。”开局如此顺利。

更重要的是,她对自己的“办公室”一见倾心。空客A320系列飞机是典型的电传操纵系统客机,驾驶舱布局精简大气,刘晓琳最钟意以侧杆代替中央操纵杆的设计,“侧杆分别在机长的左侧,副驾驶的右侧,而非身前,不会挡住主仪表面板,这样显示组件全都处在飞行员不受遮挡的视野范围。很清爽。”

仪表面板下方,还安装有可伸缩的小桌板,方便飞行员查地图、看文件、用餐、记笔记,“非常人性化。”

小桌板为热衷记飞行笔记的刘晓琳提供了便利。雷啸曾注意到,在飞行中,刘晓琳有记笔记的习惯,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写满了航段注意事项,包括不同目的地机场的地形、天气、跑道特点、通讯状况等,这些均源于她的切身体会。

“A机场:需提前联系,100海里即可联系到塔台;地形整体良好,长五边有小山丘。B机场:夜间落地跑道灯光条件较好,注意降水或雾后。C机场:海拔较高,春冬季注意大风天气。D机场:需要提前联系,问天气进场,多为单头ILS,RNAV进场。E机场:落地进位有引导,仍旧注意滑行路线。F机场:跑道灯光可以,注意风向风速的改变……”

上一个笔记本早已被她翻烂,“成腌菜了”。如今手里的这本也皱皱巴巴,“纸质笔记本里面有的信息比较老旧了,近两年提倡绿色飞行,我就记在IPAD里了,分门别类,查阅起来更方便直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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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航的一架空客A320飞机。新京报记者 吴淋姝 摄

“幸运需努力的加持才能延续长久”

从副驾驶到机长的8年间,窗里窗外,起起落落,刘晓琳见证了个人飞跃式的成长。

根据民航总局的规定,竞聘空客A320系列机型的机长,副驾驶需具有至少2700个经历小时和400个起落。刘晓琳曾将此条款背得滚瓜烂熟,正如其他副驾驶一样,她也想为肩章多添一道杠,“不得不逼迫自己尽快成长。”

经历小时易获,起落难得,“这里的起落指的是在具有教员资质的机长的监控下,亲自操纵的起落。要知道不是每一个遇到的机长,都有教员资质。”

于是,在副驾驶阶段,刘晓琳倍加珍惜与教员机长飞行的每一班,有不懂的地方便直截了当地向对方请教,飞行笔记越记越厚。她深知,彼时的每一次起落都会助她飞得更稳更远。

有两次,被教员干脆地指出起落及能量管理的问题后,刘晓琳察觉到自己哽咽了,“但忍住了没哭出来。”回到家,她继续挑灯夜战,将飞行手册翻来覆去地看,欲将厚厚的理论“啃薄”,“作为飞行员,不能轻易言弃。”

排解压力的方式,刘晓琳有很多。游泳、健身、吃火锅、看东野圭吾的小说、下厨。回锅肉和土豆烧排骨是她爱“露一手”的拿手菜。

刘晓琳和两个儿子。受访者供图

备考机长期间,遇“卡壳”的地方,刘晓琳常与丈夫探讨,“一开始是业务上的交流,到后面他就以鼓励为主,不想让我压力过大。”她的丈夫是南航飞行总队的一名机长,二人是典型的“双飞家庭”,聚少离多。自2012年5月,刘晓琳的大儿子出生后,她努力在事业与家庭之间寻求平衡。

2015年12月11日,相继通过笔试,模拟机训练、本场训练、一检二检及答辩后,她与肩上的三道杠作别,职业蜕变得以完成。

那一天的南航机长首聘仪式上,31岁的刘晓琳双手接过崭新的机长聘书。

这是她拿到的升级版“入场券”。

“内心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心潮澎湃。对我来说,又是一个新征程,肩上的担子更重了。”晋升“四道杠”之后,刘晓琳逐渐了悟,机长不单单要和冷冰冰的精密仪器打交道,还要把控飞行氛围。

“作为飞机上的‘主心骨’,机长是不能慌的。因为机长的情绪会直接影响到邻座的副驾驶。”起飞和下降阶段,飞行员要逐一完成各项繁杂的导航、通讯程序,“若有干扰项或突发情况,机长就要把握好节奏,按照轻重缓急的处置程序来操作。”

2019年,刘晓琳被评为南航飞行总队一流党员飞行员,优秀女职工。2020年,她获得南方航空集团“优秀女职工”称号。

刘晓琳的年度飞行小时一般在850小时至900小时之间。去年,她的飞行里程达35.9万公里,约等于环绕地球8.96圈。

刘晓琳和小儿子。南航文化传媒供图

云来云往,透过“办公室”的风挡玻璃,刘晓琳俯瞰过太多自然界鬼斧神工的地形地貌和大小城市华灯初上时的瑰丽光影,但最难忘的还是2009年的除夕夜,她执飞的广州—长治—大同航班,进入山西夜空后的景象。

漫天的彩色烟花与万家灯火交相辉映,她尽收眼底,“美到心坎里了。”纵然没有机会同身后的旅客打一个照面,但一想到拎着大包小包年货的男女老少即将抵家,时年25岁的刘晓琳觉得自己浑身充溢着温暖和幸福感。

既然有人创造了旅途,便一定有游子、乡愁、过客和摆渡人。身处异乡不能归家的她,首先想到的是最后一个身份。

算上刘晓琳,她所在的空客A320机队现有12名女飞行员,其中女机长4人。放眼整个南航,7863名飞行员中,女飞行员占34人,其中女机长17人。一路走来,刘晓琳是诸多人口中的幸运儿。对此,她并不否认。

但她始终认为,幸运需努力的加持才能延续长久,“飞行工作中并不会去区分性别,冲上云霄看重的是技术和实力。 ”

刘晓琳一家。南航文化传媒供图

同题问答:

1. 性别在工作中会带来什么?

刘晓琳:在航校学飞的时候,就特别感激我的师父,他让我觉得飞行员就是飞行员,并没有强调“女飞”这个概念。飞行工作中也不会去区分性别,冲上云霄看重的是技术和实力。伴随我个人的飞行成长,这些年也见证了一些女机长、女教员的诞生。

2. 你对未来一年有什么期待?

刘晓琳:期待疫情早点结束,早日摘掉口罩,也期待南航越来越好。就我个人而言,希望工作中能有更多的积累,保持安全飞行的同时提升自己的专业技能;坚持健身;对自己小孩的脾气稍微收敛一点。

新京报记者 吴淋姝

编辑 刘倩

校对 赵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