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Alice A. Jones, M.D.

编译 杨光

原文 Starvation and “The Dead Baby”发表于(2017). Fort Da, 23(2):41-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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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是一位厌食症患者(Jones, 2007),她在儿时经历过情感和身体上的饥饿,因为一种危及生命的医学疾病,她开始进行精神分析。再没有比这更严重的事能让她寻求帮助了。S的母亲患有抑郁症,婴儿时的S会哭上几个小时,而她的母亲则放任她独自哭泣。S在童年时期就听过这个故事,想象着自己处于某种身体上的痛苦之中,而这种痛苦很快就变得难以承受。那时她没有得到任何帮助,最终导致了精神分裂。她经历了母亲仿佛死去的感觉,以及围绕着这一经历的空白精神状态。在这个过程中,更可怕的是,这片“精神空白”不仅包括母亲,也将S囊括其中。

在接受分析多年之后,我们才开始意识到S身上存在着极度分裂的部分,这些在早年就固化了的部分,她称之为“时间胶囊”。我对这一部分观点和感受的询问,让我们双方都有了更多的心灵空间。这成为我们见证S绝望和极端状态的切入点,我作为一种“工作”,体验了她的状态。在她看来,这些不是隐喻,而是不同的人物在表达他们截然不同的想法。对我来说,永远不要问(á la Winnicott, 1965)这些“部分”是真实的还是虚构的,这一点非常重要。除非有人对死者说话,否则他们是不会说话的。

这与Gurevich(2008)的观点类似:

从现象学上讲,缺席是不存在的,除非缺席的是潜在的存在,这个存在的实现依赖于另一个存在。如果精神分析师希望与这个孩子交谈或联系它,那么她必须相信它的存在,并在它沉默和隐匿的语言之后寻找可用信息……精神分析师的任务是在“缺席的语言”中,直接“处理”被分裂的部分。“对于分析师来说,只有它还活着,它才会复活。(566)

S的某一个自我状态(Bromberg, 2001, 2003)似乎像一个婴儿,当她认识到这一点时,她无法停下哭泣,她感觉如果让自己继续接触这个状态,她就会饿死。我们的工作任务变成了创造一个足够坚固的结构,使得每周五次坐在沙发上的S,可以开始承受这种经验,可以将这种感受象征化和语言化。她担心,如果她再次经历这种处于精神病或死亡边缘的感受,她的精神和身体就无法再保持一致了。她会死的。对她来说,生存是如此的危险,所以她让我在我们说话时注意着她的呼吸,以确保她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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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后来的分析中,随着她支离破碎的部分开始变得不那么严重地分裂,每一个融合的时刻对S来说都像是死亡。她开始说,脑子里只有一片安静是一件多么奇怪的事。她仍然觉得,在内心深处,什么也没有。如果她让自己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她就会在空虚中死去。

她不知怎么就鼓起了勇气,来到了这个可怕的地方。首先,她觉得自己是在一栋像空空如也的飞机库一样的建筑里,黑暗伴随着回响。她觉得在它的底部,会有一些干瘪的、毫无生气的东西。然后她觉得什么也没有了——微弱的光线,空洞的空间,几个小时的寂静。她想象自己死在一个灰色的采石场里。几天后,她惊讶地发现自己有了动静,说:“那不是空虚一片的,那里有个绿色的东西。”她想象着灰色的石头之间会长出一根小草。在这片死亡区域工作探索了多年之后,这胚胎形状的东西终于可以开始进化了。

后来,她逐渐减少的分裂以一种“外部的、管理者和照顾者的自我”的形式出现,这是一种与世界和“脆弱的、情绪化的内在自我”互动的病理组织(Williams, 2014)。她学会了短暂地让管理者离开,然后将“婴儿般的自己”置于不同的状态,有些状态表现非常鲜活。有几个星期,她把自己想象成一个躺在婴儿床里的婴儿,哭着问为什么没有人来,为没有人照顾她而愤怒。

S:我淹死在黑色的水里,它把我拖下水。我说不下去了。即使我想,我也做不到,我快死了。她看不见我。当我有足够的语言可以表达的时候,我已经没有自己了。因为它已经死了……

这时,饥饿开始入侵了。饥饿就像一只大老鼠,啃噬着她的内脏,而她无助地躺在那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S:我想我那时就死了。生活在空虚中是一回事,但再加上饥饿,那就太绝望了。我无法忍受被人从里面生吞活剥。我想那时我就崩溃了。没有我存在了,只剩下一些碎片....

之后

S:很难过,等着我被吃掉,花了很长时间。我不再生气了。我已经被啃噬干净了,我已经放弃了。当婴儿独自一人时,她不能做任何事…我知道我从来没有离开那里…我知道我没有活下来....躺在那里,一点一点地被吃掉……

第二天

S:讽刺的是,我的大脑摆脱这些可怕经历的方式是捕捉并完美保存它们……我怎么会如此疯狂?我想是为了活下去。我看到一个婴儿在水下努力爬到水面呼吸。虽然后来我发现,我的大部分身体都还在水下。

之后

S:这几天我吃得更多了,因为我不想饿着肚子....在我的记忆中,我看着饥饿吞噬着我…悲伤,在一个空荡荡的房间里,没有家具…只有这个体内的东西在吃你,你躺在那里,看着,等死…世界上最悲伤的事情不是死亡....

大约六个月后,S意识到她一生都处于一种愤怒的状态,和一个不在身边的母亲吵架。“我想象着她就站在门外。她不肯进来喂我。她留在外面折磨我。”想象着虐待狂般的仇恨,S才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多么孤独。经过一段时间的关注,随着这种缺席的施受虐者问题的解决,她的愤怒开始平静下来。

“一旦它消失了,那里就只有空虚……一旦我进去了,我就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那时,世界也已不复存在。没有任何人在那。就像被活埋了一样。”当她这么说的时候,我想起我曾经读过的一首诗,里面有一个古老的墓地被挖开,一个18世纪的棺材被打开。里面是一个女人的骨架,她的手被举到头上,手指的骨头里夹着一缕缕头发。那幅画面中,女人处于昏迷状态,被活埋,在棺材中醒来,意识到自己在哪里,扯掉自己的头发,被囚禁在那里,直到她死去。想起这首诗,我想到了S的恐惧。我觉得我们俩都在地下。我对她说的不是我们的关系,而是一个被锁在死气沉沉的空间里的活着的人的恐惧,知道永远不会有人来。S回答说,她想象到我坐在她棺材旁的画面,那是一副婴儿棺材。

这份工作之所以能够继续下去,是因为在多年拒绝需要我之后,S终于允许自己感觉到我的存在,感觉我在陪伴着她。一旦死者回魂,这部分也慢慢开始有了声音。“我想保持着死亡的状态。但我喜欢跟你说话,是因为你不强迫我活着。在这里我可以简单的做我自己。”后来,她开始渴望一种从未有过的链接和认可。到达死亡核心的工作进展缓慢,需要双方的宽容。对S来说,婴儿时期的死亡和饥饿是一回事,只有在她早期生活的灾难以渐进的方式变成切实的存在之后,才有可能接近。

最近,S脑中爱唠叨的那个部分说,她被独自留在婴儿床上太久了,只能盯着墙壁看,她变成了一个东西,变成了灰泥的一部分。

下面是Tustin(1993)对“孤独症”的创伤儿童的评价:

在分析中,很明显我们是在处理Freud(1920)所描述的“被拖向无生命”的状态。不管我们是否把它们归入“死亡本能”,我们都能感觉到,空气中弥漫着死亡,而不是生命。随着孤独症的解除,破坏性愤怒的浪潮被释放出来。这就像一根手指从堤坝的洞里伸出来。有自杀式的悲伤、无助和绝望。有致命的愤怒和沮丧。自闭症就像是一种约束这种暴力的紧身衣。(39)

无论是Tustin对孤独症的看法,还是S那样的分裂症状,在打破外壳的过程中,原始体验的致命性就显现出来了。我们又回到了灾难性的崩溃之中。S的某个想象画面,是一个宇航员的缆绳被切断,漂浮在黑暗中。这就是Dickinson所描绘的深渊。在经历过这样的创伤后,很少有人能在精神分析中苏醒过来,她永远不会“焕然一新”。S说过:“我是一个贝壳。我孤独的向前游动。我在学校里观察其他孩子,看看人类是怎么做的,这样我就可以模仿他们。”

在这种成为机器人或僵尸的体验中(Sekoff, 1999),区分对母亲死亡的认同和对孩子自身存在的认同是很重要的。死去的孩子有时会在死去的母亲面前活着(Green, 1983)。但婴儿的主观死亡是特殊和个人的,必须予以承认。对无法理解的经验的缺失能在某种程度上被忍受,而这正是出现在分析种,出现在空白场域,无精打采的空虚状态,以及围绕着空虚中心的,碎片化或解离的外壳,或者是已经发生的崩溃和恐惧(Winnicott,19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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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那个洞就是个洞,永远都是一个洞……我想象自己坐在客厅里,有个壁炉。我坐在沙发上,裹着一条毯子。地板上有一个很大的黑洞……也许是永远不会消失的黑洞。但我至少能忍受和它共处一室。

分析师:不那么可怕了。

S:以前很可怕。我只是在想,一个母亲如何通过在哺乳的时候往婴儿手里塞一条毯子,来帮助婴儿拥有一个安抚的客体。在某种程度上,这就是你做的工作。因为这里很安全,让我可以去一些恐怖的地方,但是房间里有个洞。是那种无法填平的东西……(哭泣)……这真是个很深的洞!永远没有人会爱我,我很难过。奇怪,因为悲伤意味着你失去了你曾经拥有的东西。但在这种情况下,我想我从来没能拥有过。

分析师:也许从来没有人存在过才是更大的悲伤。

第二天

S:里面的某些东西被炸飞了,你只能靠自己了。我的情绪成了敌人。他们感觉像是外部的东西在攻击我。没有哪个孩子应该像我那样生活在恐惧之中……总是觉得自己的生命处于危险之中。然后,我在学前班的时候对它进行了分类,而这成为了我卡住这种恐惧的方式。我可以提炼它。但它不会改变或生长,所有的我都处在不同的地方,就像一个三岁的孩子设计的房子。而这个地方就是你度过余生的地方……(哭泣)……我不知道我是否能承受所有的悲伤……它们太沉重了……

分析师:就像你小时候没能活下来时的感觉一样。

S:是啊,那些承担着很多很多的悲伤的人会做什么呢?

分析师:那种必须做点什么的感觉来自于你一次都没能从这种感受中幸存下来过。

S:从来没有变好过,悲伤的是,我失去了生命的大部分。我的生活是一列失事的火车…我不知道是找到自己并挨过悲伤,还是永远不找到自己更好。

大约一年后,S基本上以两种自我状态运转。一个是她外在的、“思考的”自我,在这个世界上运行,假装是人类。这后面是“已经死了的那部分”。

S:你说我什么都不用做,这对我很有帮助。在那之后,我感到一种渴望,我感到饥饿。就好像外面的部分是一个一直在运转的小发电机。但我今天醒来的时候,它不在了。只有一片安静……昨天,我能看到两个部分,里面的部分,还有我自己。我们把头压在对方身上。就好像我能看到大脑的融合。我能看到黑暗的地方开始变亮。这一次,感觉不像是失去了一个“部分”,而是失去了一个隔断。当发电机运行的时候,也许我每天都在使用这个隔断。

分析师:要保持这一界限,需要付出努力和警惕。

S:我每天都得这么做。当你说我不用做这些的时候,事情发生了变化。

分析师:你也看到了,自己对不得不一直这样保持警惕有多生气。

S:我看到我的这些愤怒是正当的。以前,我只是被吓到了。但在了解了这道隔断之后就不一样了。

我们继续向前探索,饥饿感越来越强烈。她说:“我想我以前从来没拥有过身体。”S说,她的自我管理能力从来没有在饥饿如此强烈的情况下表现出身体的感觉。由于没有感官体验,她的身体变得麻木。一旦我们和死去的婴儿一起生活,她的饥饿就有了自己的特点,老鼠从里面啃噬她,然后逐渐变成了一种更相关的渴望,比如周末她渴望我的存在。随着死亡开始被认识、一起生活和控制,她早期对饥饿的分裂变得更加清晰。当不同的自我状态仍然共存时,更多的融合时刻继续发生着。

在读《雾都孤儿》(1838/2003)时,我想到了饥饿。奥利弗一出生,他母亲就去世了。他被安置在一个农场里,一个女人被分配了30个孩子要照顾。她需要为自己存钱,所以她给孩子们喝加了水的稀粥。9岁时,奥利弗被送到一家济贫院,在那里他经常挨打,挨饿。当他胆敢要求“更多”时,他就被贴上了邪恶的标签。当奥利弗饿得倒下时,有人说他是装的。但不知何故,奥利弗被刻画成一个完整的人,一个能看到好的一面,并能对他人的痛苦保持同理心的人。狄更斯在书中描写了像奥利弗这样处境的人,他们对地位低于他们的人施以残忍和虐待,但奥利弗不在此列。

狄更斯如何解释这种可能性?在他出生的那一刻,奥利弗的母亲想要看到他,抱着他,就好像在这一凝视中,传递了一个好母亲的经验,尽管他的母亲马上就去世了。10岁时,奥利弗第一次被带进一家吃得很好的人家,他被一位可爱女子的肖像迷住了。奥利弗觉得所有的美好和美丽都存在于这张脸上,许多章节之后,这张脸变成了他母亲的脸。虽然狄更斯从来没有说出来,婴儿奥利弗的共情的经验,即使只有一分钟,也使他有着好客体感觉,他自己值得被爱。这样他就能找到他周围那些残忍的人身上的痛苦,而不是他自己的内心。感觉世界是有秩序的,不管这个秩序可能是多么可怕,都能让人保持理智。虽然这推动了他早熟的成熟智慧,迫使他早熟地自给自足,但在小说中,这是有效的。奥利弗形成的自我保留着爱的能力。

恐怕狄更斯写了一个童话故事。一个孩子需要不止一分钟的时间,不止一次的凝视才能创造出一个好的内在客体。而挣扎着做到这一点的人不可能没有愤怒。狄更斯揭露了缺乏对穷人关怀的制度的邪恶,他也赋予了他的英雄一种超自然的能力,在饥饿面前仍能保持他的人性。虽然那些在难以忍受的创伤中生存下来的人具有一定的忍耐力,但他们所拥有的恢复力的概念可能只存在于神话中,以保护观察者不接受死亡的事实(Williams, 2013)。如果没有一个持续而稳定的客体关系,就结果就只有不同程度的崩溃、分离或虚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