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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甘北

打我记事起,颂芝和美祺就像一对“连体婴”。

去哪儿都形影不离,个头相仿,相貌也相仿,肉嘟嘟的脸蛋红扑扑的,活像一对年画娃娃。

她们都出生于热情的六月,性格同样活泼开朗,见到人便叔叔、阿姨地唤个不停,大人们打牌,她们就坐在一旁,一边磕瓜子观战,一边聊天谈心,时不时爆发出一阵嬉笑,为那逼仄阴暗的房间,增添了许多生机。

颂芝和美祺一块儿入学。

好巧不巧,又分在同一个班。向阳巷的孩子偶尔会受家境好的孩子欺负,美祺便总挡在颂芝跟前,不管对方多牛高马大,她都毫不怯场:“你想怎样,我可不怕你!”

有一回,约莫是三年级,她们一块儿在操场玩耍,颂芝被一个迎面跑来的高年级男生撞倒在地,对方非但不道歉,还骂骂咧咧地嫌她们碍事。

美祺登时就火了,一把拉住男孩的衣襟,非得叫他当众道歉。

颂芝说:“美祺,算了……”

美祺头都不回:“怕什么?又不是我们的错!大不了告诉老师,告诉校长!”

事实证明,她的坚持是对的,刚刚还骂骂咧咧的男孩,一见美祺较起真来,又碍于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马上就怂了下来:“好好好,我惹不起,我道歉,行了吧!”

整个童年,美祺都扮演着“大姐姐”的角色。她爽朗、大胆,更热情,也更泼辣。若干年后,我在书上见到关于王熙凤的描写,第一念头想到的,就是美祺。

颂芝也热情,只是她的热情里,是伴随着乖巧和温柔的。

颂芝总是随身携带着纸巾和水,每回上完体育课,就掏出来跟美祺分享。

美祺神经很大条,喜欢丢三落四,颂芝就帮她提点着,像两个小战士,一个负责冲锋陷阵,一个负责粮草善后。

就连学习都一样。

美祺大起大落,这一次使点劲,就能跻身班级前茅,下一次偷点懒,马上就下滑了十几个名次。颂芝却不然,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分数的体面,是老师眼里当之无愧的“尖子生”。

颂芝时常替美祺惋惜:“你明明很聪明,为什么不好好考呢?”

美祺大手一挥:“哎呀,我爸说了,等过几年长大了,就去打工挣钱。”

美祺爸爸是个木匠,早在80年代就来到了向阳巷,在这里一住十几年,啥事没干,净生孩子了。美祺妈妈一口气生了三个,一男两女,美祺是最小的。

要不是生美祺的时候难产大出血,搞不好还得再生一个。

倒不怎么重男轻女。

美祺爸妈对这三个孩子,都是一样的神经粗大,脏了就拎去水龙头下冲冲,饿了就胡乱做点稀饭面条,能吃能喝能睡就好,别的什么都不求。

孩子生了,就养大,养到差不多大了,就送出去赚钱。

这就是美祺家的生态,爸妈自己都不怎么识字,对孩子们自然没有过多的要求。

再说,在那落后闭塞的向阳巷,家家户户肩挑着生存的重担,谁还管得上孩子的教育?八、九十年代的多孩家庭,最稀缺的是劳动力,孩子养大原本就是为了挣钱,读书干嘛呢?

少年美祺,就在这种大开大阖的放养模式中长大。

它铸就了美祺开朗乐观的性格,也间接性地造成了美祺后来的悲剧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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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较之下,颂芝的童年拥有更多烦恼。

爸妈吃了一辈子没文化的苦,便将这种苦楚,转化成压力施加于颂芝。

打成颂芝上小学起,那些句子便如紧箍咒般如影随形:“你不好好学习,以后就只能像爸妈一样,做最脏最累的活,拿最少的钱……”

他们会用非常粗暴的方式鞭策颂芝。

比如,给她展示身上的脏衣服、指甲缝里的污泥、肩膀被重物勒过的红肿,后背被太阳光直晒过后的褪皮……

这种受难式的训诫,时常让颂芝痛苦不已,她活在一副巨大的枷锁下,即便是开一分钟小差,都像是对父母的莫大背叛。

颂芝怨过父母,但若干年后终于原谅了父母,当她终于走出向阳巷,站在面江的写字楼上,带着全知视角去审视过往,才终于释怀一切——父母的方式的确粗暴,可那种粗暴,已经是没念过几本书的苦力人儿,能想到的最直接最有效的方法了。

不管怎么说,我们乖巧的颂芝,基于愧疚也好,基于天赋也好,总归是老老实实完成了学业,并且完成得很优秀。

每年的家长会,颂芝爸爸都会亲自去参加,穿着唯一一套稍显体面的衣裳,一言不发地坐在女儿的座位上,表情沉重地翻看各科成绩。

颂芝就站在窗外,有意无意地往爸爸的方向偷瞄,直到看到他露出笑容,才稍稍松了口气。

这种烦恼,美祺一次都没体验过。

爸妈一般都不出席家长会,即便是出席,也不过随便翻翻成绩单。

哥哥和姐姐初中毕业就去打工了,每月往家里寄着钱,现在就剩美祺了,等她读完这几年书,家里任务就完成了。届时五口人,五个劳动力,每人每月随便攒点,加在一起也不少了,还需要读什么书?

颂芝私底下跟美祺讨论过这个问题:“你真的想去打工吗?”

美祺说不上想,也说不上不想,她那继承于父母的乐观和粗放,让她无暇于进一步的思考:“我也不知道呢,到时候再说吧!”

后来,颂芝无数次回想往事,都会暗自叹息,又有一种后知后觉的害怕,倘若她是美祺,倘若美祺是她,那么,她们的命运会不会完全颠倒?

她甚至开始相信宿命。

同事们笑话她:“颂芝,亏你是个大学生,怎么还信那玩意?”

每当这时,她就想告诉他们美祺的故事,那个跟她一同成长、一样聪颖的美祺,她们曾经携手度过一段漫长的光阴,做过虽不一样的却同样美好的梦。

只是那时她们都不知道,或许从她们降生开始,各自的命运就早已谱写好了。

初中毕业如约来了。

颂芝考上了城里最好的高中,美祺冒领了老乡的身份证,混进了一间电子厂。

一对双生姐妹花,就此分道扬镳,开始全新的、截然不同的人生。

南下进厂那天,颂芝去送美祺。在此之前,谁都不知道打工意味着什么,但当行囊挎上肩膀,两个少女竟都不约而同地,察觉到一丝背脊发凉的恐惧。

向来乐观的美祺,竟在车站里哭了起来。她还不足十六岁啊,却要去独自闯荡自己的人生。

也就在那一刻,颂芝竟平生第一次,暗生出一种“庆幸”来——庆幸,她不是美祺。

她还可以坐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过着无风无浪的学生生涯,最惊险,不过是因为成绩不好被父母责骂几句,这些都是轻车熟路的,多年的实战经验早让她应付自如。

可美祺呢?美祺将要面临的,是怎样的人生呢?

一种未知的恐惧,在两个少女心间荡漾开来。

起初几个月,美祺还会给她打来电话,分宿舍了、领到工服了、发工资了、被车间主任训斥了、工友险些出事了……

后来,电话渐渐不来了。

颂芝只能从美祺爸妈的状态里,判断出美祺兄妹们的处境。

终于养大三个子女的美祺父母,狠狠地轻松了一段时间。正如他们所料,一家五口,五个劳动人,一人攒几百块就是好几千,简直可以说毫无负担。

这种毫无负累的家庭,占据了向阳巷生物链的顶端。

当别的家庭还在苦兮兮地为儿女发愁,美祺爸妈已经喜滋滋地“享受”起生活来。

当然,那种“享受”,仅仅相对于向阳巷里为衣食发愁的更穷苦的人们。

美祺爸爸爱上了喝小酒,每晚都要来上几杯。美祺妈妈偶尔会去打牌,赌个三五十块。

很多人都羡慕起美祺一家,毕竟,对于向阳巷里三餐难继的父母而言,养大孩子,就等于完成任务。美祺父母,已经完成了任务。余下的,那可不就是好日子?

然则,好日子并没有如期而来。

因为过早步入社会,美祺的哥哥首先出现了问题。

他被同宿舍的不良青年,撺掇着抽烟喝酒泡网吧,欠下了一大笔钱。那预想中的“每人几百”,仅仅维持了几年便不见了踪影,随后家里收到的电话,都是关于催债的、借钱的。

哥哥甚至把美祺为数不多的工资骗了去。

一个思想尚未成熟的少年,还未来得及形成稳定的价值观,是极容易被身边的人所污染的。

原先还算本分的大哥,在三五年间迅速滑坡,坏毛病越来越多,最后竟连班都不愿上,成日泡在网吧里,有钱就花,没钱就骗。

美祺姐妹在被骗过无数次后,将他的名字列入了黑名单,自觉隔离这个“病源”。

然则,“病源”隔离了,她们自身的命运,也没有因此逆转。

跟姐姐一样,美祺在那几年间,恋爱,失恋,流产……

那一年,颂芝已经念高中了,美祺回来过年。

两人还像过去一样,盘腿坐在床上聊天,话匣子一打开就到了后半夜。

美祺聊到了她的男朋友。一个典型的混蛋。让她怀了孕,又不愿负责,连面都不愿露,丢下300块就逃之夭夭。

美祺怕极了,懵懵懂懂撞进了一家莆田医院,300块根本不够做一次无痛,一咬牙,便不打麻醉吧。

颂芝听着听着就红了眼圈,半晌才问道:“疼么?”

美祺恶狠狠地从齿缝里蹦出一个字:“疼!”

那一声疼,就像一片锋利的玻璃,扎进了颂芝心里。

她能察觉到,美祺变了。原先开朗活泼的姑娘,现在字里行间,都带着一丝恨意,那种恨是斩钉截铁的,像一颗冬天里的大钉子,脆生生地毫不留情地插进木头里。

不独恨男朋友,还恨着别的什么。

那晚,颂芝做了一回彻底的倾听者,听美祺工厂的女孩们,怎么被领导诓骗上床;听新来的车间主任,是怎么训斥欺压女工;听每年厂里的安全事故,导致了多少残疾案例……

一桩一件,都令颂芝胆颤心惊。她原本还想告诉美祺,自己学业有多重,高三的压力有多大,但如今,她什么都不敢说了,那些关于物理数学化学的烦恼,听起来是多么矫情。

她陡然发现,她和美祺,彻底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她的成绩很好,几次模拟下来,成绩都上了重点本科线。即便没有光明的前途,至少可以去写字楼上班,不用风吹日晒,也不用两班倒,更没有手臂被机器绞断的危险。

而美祺将来会怎样,她不知道,也不敢想。

那晚的对话,结束于美祺的一声感叹:“哎,颂芝,你一定要好好读书,知道吗?”

颂芝有点想哭了。不过短短三年,从来不把读书当一回事的美祺,竟然会发出“你一定要好好读书”的感慨,她一定吃了很多很多苦吧?

如果可以重来就好了,那些父母没有告诉过她的道理,她自己摸索出来了,就能少走一些弯路。她那么聪明,以前随便花点力气,就能考全班前茅的……

然而啊,人生哪有回头路呢。

美祺甚至连前路都没得选。她的积蓄被哥哥骗完了,眼下父亲身体又不好,常年喝酒导致肝硬化,她每月寄回来的工资,就像打水漂一样,鬼知道去了哪。

她想过报一个成人班,学一门技术,但每天超负荷的劳动,让她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晚上睡不好,白天打瞌睡,手臂搅进机器里就完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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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颂芝上大学,美祺嫁人。

男孩是外省的,比她大上五岁,之前谈过几个都吹了,家里就有些着急。一跟美祺确认关系,便急吼吼地谈婚论嫁。因为还没到法定结婚年龄,就先随男方回老家摆酒,等够年龄再领证。

至此,颂芝好几年间,都没见过美琪。只是依稀从长辈那里,听说一些美祺的近况,她生了两个孩子,因为路远迢迢,经济条件也不好,嫁过去前几年,都没有回过娘家。

她那个不成器的哥哥,因为打架滋事,进去过好几回了。

姐姐早两年结婚了,又离了,独自带着孩子艰难为生。

美祺爸爸的身体,一天天地垮下去,妈妈再也无暇打牌了,就连那一点祖传的乐观,都随着年龄的增长和生活的磨难,一点点消减下去。

他们想不明白,明明已经养大了三个孩子,命运为何还不给一点喘息的机会?

到底是哪里错了?

而与此同时,一向沉闷严肃的颂芝爸爸,倒是乐观轻盈了起来。

颂芝,是这个家里走出去的第二个大学生,他们夫妻终于用那受难式的训诫,拉扯出了两个名牌大学生。

颂芝的哥哥进了那间知名互联网公司,颂芝还没毕业,就拿到了四、五家名企的offer。

颂芝爸爸走路的姿势都变了。

他不再低着头,如负重担似地佝偻,而是扬眉吐气、意气风发的步伐。年纪大了,人们坐到一块儿,就没什么好聊了,比来比去,都是各自的子女。

苦了一辈子的颂芝爸妈,终于在向阳巷里,挺起了腰杆。

有人开他们玩笑:“你们熬出头了,生了两棵摇钱树。”

颂芝爸爸老毛病又犯了,他伸出手臂,向众人展示那上头结疤的伤痕:“我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为了养大这俩孩子,我吃了多少苦啊……”

然则,颂芝爸妈的苦,终究熬出来了。美祺爸妈的苦,却还遥遥无期。

美祺的丈夫对她不好,时常喝醉酒将她打得遍体鳞伤。因为是远嫁,身边连个倾诉的人都没有。但即便父母亲人近在跟前又能如何呢?他们尚且自顾不暇,又有谁能管她?

经历多年的磨难,她的性情全变了。

好多年后的春节,当美祺好不容易回一趟老家,和颂芝一块儿去商场逛逛,不小心碰到了货物,被工作人员抱怨时,美祺眼神中的胆怯和退缩,深深触动了颂芝。

只见她缩着脖子,一脸卑微和讨好,把头扭向颂芝,期盼颂芝来平息残局……

颂芝不敢想象,这是从前在操场为她打抱不平,抓住高年级男孩衣襟的美祺吗?

她的美祺啊,这些年里,到底经历了什么呀?

那种受尽了穷苦,低眉顺眼、逆来顺受的样子,那不敢惹事、忍气吞声的眉眼……

她记得,她明明是王熙凤一样的风火性子啊。

她都经历了什么?

美祺跟颂芝,终究是生疏了。

颂芝能够明显察觉,美祺在刻意躲她,她站在她跟前,哪哪都不自在,想把手手脚脚都藏起来似的。她甚至对她很客气,那种客气里,夹杂着自封不如人的自卑。

那是她们最后的相见。一块儿去商场,一块儿去喝了奶茶,又一块儿吃了顿饭。整整一个下午,交谈竟然只限于普通寒暄和回味往事。

于是,颂芝知道,童年的一切,终究一去不返了。往事不可追,每一次追忆,不过是再一次提醒自己,她们已经只剩往事了,人生再无别的交集。

美祺又走了,一手牵着一个孩子,重回她远在他方的家。

颂芝在微信上祝她一路顺风。美祺回了她一句礼貌的“谢谢”。

那天颂芝很低落,在满堂喧嚣的宾客中,怏怏地提不起神来。爸爸问她怎么了,她长叹了一口气道:“美祺回去了……”

一向不怎么爱抒情的爸爸,竟也长叹了一口气:“美祺这孩子,可惜了……十几岁就出去打工,她要是我的女儿,肯定不是今天这样……”

这一句“她要是我的女儿……”,一下击中了颂芝的心。

是啊,美祺那么聪明、那么乐观,如果是爸爸的女儿就好了,她一定能考上很好的大学,找到很好的工作,过上自己想要的人生。

人人都夸颂芝兄妹争气,可那一刻,她不禁在想,这一切,是早就注定好的,不是么?

换言之,倘若她才是美祺爸爸的女儿,如果她也像美祺一样,从小被告知读书没有用处,被毫无束缚毫无期待地养大,她所要走的,会不会是跟美祺一样的路?

那些不曾到过向阳巷的人们,时常拥有一肚子鸡汤和说教,他们常常会为他人的人生出谋划策、指手画脚,这里怎么错了,那里应该怎样……

然而那些真正生长于向阳巷的人们,面对他人的一切不幸,往往只有一声长长的叹息。只有他们深刻地见识过,一个人是怎样一步步走到今天的样子的。

她的根就在那里,她的径早已定型,你还指望她长成什么样?

破茧成蝶的故事,总是常见于书本上、人们嘴里,正是因为难得,才成为了值得传颂的励志传奇。然则,更为普遍的,是许多被遗忘的、不重要的、不被记录的,从出生开始,便已注定难摆脱的艰难宿命。

作者:甘北,100万女性的娘家人,可以信赖的情感闺蜜。我写男欢女爱,也写世情冷暖!如果你喜欢我的文章,欢迎你关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