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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法这门艺术的特征是活跃在线条运动中的一种情感密码,绝对的解读是不可能的。因为它不是音标,也不是普通话。书法就像是一种方言,每个人说的都不一样,但又有一个大概的范畴。就像有时你只能朦胧地看到一个人的情绪是欢乐或痛苦,但是为什么欢乐或痛苦呢,无从了解。研究书法艺术若是离开对历史背景的考察,仅靠猜想是很危险的。

书法可以说是人类很伟大的创造。与其说书法靠近绘画,不如说它更靠近音乐和舞蹈,是心灵上的音乐和舞蹈,也是一座看似凝固、实则流动的建筑。

我们研究一件书法作品时,大体上能看到的是这一件作品是阳刚的、阴柔的,还是刚柔相济的,但不是简单的华美、壮美、秀美、病态美和残缺美等等就能够把它概括完,书法没有这么简单。

书法的好,就是因其能写出大多数人心中都有但笔下却无的东西。对于一个书法家来讲,他的作品突破了自己的程式,在新的起点上,带来了曙光,那就是好。虽然都是纸笔,我们调换力度和角度让纸和笔去磨擦,经历了两千年,你想找一个古人没磨擦过的角度,不太容易。那么书法就是除了你的感觉和古人的共同部分,还有相异部分,在表达方式上才有所不同。

书法作为一种特殊属性的艺术,历史证明很多东西都是无意间的心灵流露,好书法是不功利的。书法这门特殊艺术,甚至所有的艺术门类,都受一个规律的制约,叫作“求态失态”,也就是说人为造作是不好的,而应该是人兴之所至的一种自然流露。我们最初看到的甲骨文都是实用的,同时也是非常美的,春秋战国时期青铜器上的字,刻得也非常好。原始的东西不管有什么缺点,但它总有动人的地方,因为那种创作是真诚的。建筑是可以设计的,书法家有设计意识是十分必要的,但书法艺术一设计就完了,有强烈的设计意识又不用才行;有很强的设计能力,又不去设计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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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现在既要提倡传统的营养,又要提倡为今天的广大人民群众提供艺术享受和创新,但是创新离不开传统,书法尤其是这样,必须要有传统基本功,对传统十分依赖。书法审美也是这样。假如谁抄了一篇韩愈的文章投到《人民日报》,会被人们看作神经失常;而字写得像王羲之,大家肯定说好——其实都是抄袭。真正的艺术不能重复古人、洋人和自己成功的作品,真正的艺术绝不是重复。

旧形式的衰落,肯定是有一个新形式取而代之。一个真正的创新者,必须很彻底,他必定把艺术的某一种形式推向悬崖。所以真正的大师多是一代而终,如王羲之和王献之的例子不多,何况他们父子间差别显著。这是因为艺术总要强调个人的开宗立派。

我们在建设新道德的同时,对艺术作品要有一定的宽容。不要要求一个人去创新、去突破,他不一定有这个能力;也不要要求一个人样样都行,有人一辈子就写一种体,也没什么不好,像齐白石的篆书,非常好,但不能说他的行草书有多大成就。

一个评价者和作者之间的关系必须要打破100多年来评论家和作家之间不正常的状态。由于长期的大批判,评论家的地位越来越高,代表了某种政治的声音。而现在的评论家往往又偏重吹捧,没有批评。其实这两种声音背后都不是人格美、原创美的结晶。

过去批评得太多,不是因为当时的作品特别差,事实上当时健在的大师比今天多。当年之所以要那么严厉,是因为当时批评家要表示自己政治的进步,而被评评者在批评面前也要表现一种谦虚,结果很少有反批评。在这个状态下,评论家有时会有点脑袋发热,这是很可怕的。

而今天呢?我曾经看过一年中的200多本美术杂志,没有一篇文章是批评的。现在的社会没有正当的批评,因为当前的社会风气不鼓励批评。大家不懂书法,所以要看评论家的文章,看书法家是不是有名,这些都成了这个时代的需求。

其实评价者和创造者应该是朋友关系,而不是一个人教训另外一个人,应该是平等的。真正的朋友既互相了解,打破情面。

批评是对美的一种发掘,是对上一个时代以及历史上的各个学派给予的适当总结,所以批评是必要的,否则学术不能进步。批评家的任务是和我们一起看一件书法作品时,他能调动他所积累的生活和书本知识(认为批评可以脱离生活、只靠教条就可以批评,是一种误会。批评应该是一种美的创造,古代学者写的批评几乎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美文,读来能获得独立的审美享受),使我们从中获得更多的感受,来让我们学习他的方法(千万不能凝聚,而要流动,一边积累一边扬弃,该是一条活的大河,才有生命),然后当我们独自面对作品的时候,也才能够独立地产生一些与别人不同的美感,这才是批评的目的。

鲁迅的文章是阳刚和锐利的,但他的书法完全是一派淳和,他心里有这样的一面才写得出那样的字。他是一个很有创造力的书法家,他的字不怕放大,其中体现了一种雍容、毫不匆忙的风度,有长袍马褂那个时代的气息,又富于出新的精神。

元末明初诗人杨孟载,号眉庵(自谦为空居高位、并不实用之意),他的书法形式与鲁迅略似,都是出自汉魏六朝。杨字有书卷味,但不及鲁迅写得放松、自然,总有点全身披挂的味道。两相比较,足以说明鲁迅的书法成就。

鲁迅从来没想过要当书法家,他平生设计书面50余件,除“野草”两字外,几乎没用自己的字题写过书名。他和郑振铎合编的《北平笺谱》要郑先生在京求人题签,而自己认为不是书家不能题签。现在有些人自视过高,把自己的题字挂在王铎(觉斯)故居的高处,而自己不脸红,哪及跟我们一起学学鲁迅的谦虚为好呢。

大艺术家才能达到成了家而不自知,这才叫返璞归真。有的人学书无过人之处,却摆着一副架势,终归是《水浒传》里的洪教头。可见架子无师自通,而真艺术的把握和发展是何等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