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凝视打开一个小宇宙
黎荔
村上春树小说《国境以南 太阳以西》中有这么一段，我特别有共鸣。
“小的时候，雨天里我经常一动不动地盯着雨看，而一旦怔怔地盯着雨看，就会觉得自己的身体一点点分解开来，从现实世界中滑落下去。”我甚至能够想象出那个场景，村上春树所凝视的东西是别人所不知道的，像在远处，或者就在他心里。对某种东西凝视的人总是很安静，他完全沉醉在其中，对任何惊扰都浑然不觉，痴痴地，一直凝视着雨的样子。
虽然他最著名的小说是现实风格的《挪威的森林》，但其实，村上春树并不喜欢现实主义风格，他喜欢更加超现实的风格，如《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的那种。我觉得当他一动不动地盯着雨看的时候，他所凝视的，应该是雨滴所打开的另一个世界，从现实世界逃逸出去以后的暗面世界。我觉得在日本这样一个“阴翳美学”的民族文化中，他们相信世间有不可思议的东西存在，花草树木皆可入魅，村上春树承认自己写《国境以南 太阳以西》时，脑海里全是上田秋成的《雨月物语》，他从这部江户时代的故事集中得到了灵感：鬼魂出没的时间总是在下雨的夜晚。
即使不说超现实的事情，当我们长时间凝视某种东西，当我们的精神能量久久聚焦于此，在这样的视线之下，你凝视的对象也会呈现出一种全新的面貌。比如，你有没有试过长时间盯着一个字看，或者一个英文单词，然后，你发现它无比陌生，你不确定是不是它，你好像从未认识过它。当越看越不像，越看越没有把握，你只好查字典验证，最后发现——居然就是它，一点点地反复打量，熟悉的它终于又归来了。这个在你的凝视中逃逸了一段时间的字或单词，向你展示了它所蕴含的深渊性。这个小小的深渊，可以让你在某个时刻陷入微微眩晕。
也许每个物事都有一个小宇宙！草莓、蝴蝶、蜘蛛、树枝、蘑菇，都可以静静地反射着难以被穷尽的神秘。在好奇的目光注视之下，一颗小小的草莓，可以越来越大，越来越大，隐藏在草莓内部的整个自然，其中的甘甜、美丽和庄严，都被一一被呈现出来，于是，草莓变成了一颗星球，有着无比复杂构造的古老星球。若是考虑进化的历史，那么每一种生物，哪怕一只蜻蜓，也代表着一段数以千万年计的古老历史。蜻蜓体内还有无数的细菌，亦带着各自的历史与生存的目的。看似一个渺小的生命，却是一个世界嵌着一个世界，岂不是一个宇宙？深深的凝视，将我们生活的人类世界与无限的宇宙连接在了一起，在平凡的生活上空搭建起了一座星际之门。
记得有次遇上暴风雨，在简陋的凉亭躲雨，廊外已淹没城池，阵阵骤雨不厌其烦，千针万缕地缝缀天地，我好像伫立在世界开始沉沦之前。一抬头，我看见遮蓬上垂下的嫩枝和分叉，它的角和两条等边那么均衡，右侧还有一条斜边从风中跌落，树干的圆锥体左右摇晃，树枝的三角形反复猛烈打击，我站在凉亭的八根圆柱体之间，头顶上是难挡风雨的瑟瑟发抖的八角形穹顶，在我眼前不断从天而降的纷纷雨滴，虽然一颗颗雨滴都小于1 毫米，但细细凝视它们几乎都是完美的球体。我一直记得那次躲雨时，我突然看到了大自然开示的几何学。
只有常态被当做非常态观察，才更容易觉察到世界和事物的本质。比如，我们都曾在某个宁静午后，细看阳光中成千上万野马般翻滚奔腾的灰尘，猛然惊心于时间的流逝。想起了尼采的那句格言：““当你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你”。是的，当我们凝视世界时，世界也凝视我们。此刻夜深了，墙壁在四周凝视我——还在电脑前敲字的我，银色的影子从它脸上疾驰而过，那是晚归的汽车在叹息着祝我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