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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丨徐鹏远

从拿到FIRST青年电影展最佳剧情片到正式公映,导演仇晟等了3年。这期间他经历了一系列变故,也体察到中国电影的下行趋势。他不知道自己会在这条路上坚持多久,但至少现在,他依然喜欢和电影相依为命的感觉。

2021年元宵节,电影《郊区的鸟》终于在国内院线公映,这是导演仇晟的处女作,此前曾荣获2018年FIRST青年电影展最佳剧情片。 这个春节,仇晟基本是在宣发的忙碌夹缝中度过。 也许是因为第一次经历,他倒挺享受这种感觉。

唯一让他有些始料未及的是,今年的春节档如此疯狂。本来想着元宵档期既能避开正面相遇,又能借点市场余温,但现在看来,院线留给他的空间依然有限。

不过,就算春节档没有这样持久的热度,作为一部新导演的文艺片,《郊区的鸟》也很难有多少票房惊喜。参考不久之前上映的《日光之下》和《小伟》,仇晟给自己设定了一个悲观的预期:1%左右的排片,100万的票房,有可能连成本回收都无法实现。

时至今日,仇晟对此也不是那么在意了。最开始,电影计划2019年初上映,因未能及时拿到龙标作罢;8月定过一次档,结果撞上了《哪吒》《速度与激情》等大片,临时撤档,准备等到转年春天再说;谁知2020年,疫情来了。这期间,仇晟想过直接改成网络发行,在多个电影节放映过之后,他已经满足了,对于大银幕没有太多执著。就在即将下决定的时候,影院复工,于是出品人跟他说“我们再坚持一下吧”。

只是这份坚持,在现实面前难以避免的微不足道。上映首日,票房仅有2.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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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郊区的鸟》海报

01

电影行业这些年:投资、疫情与理想主义

出生于1989年的仇晟,原本是清华大学生物医学工程专业的毕业生,按照正常轨迹,他应该从事着与医疗器械相关的职业。但毕业那年,他却带着行李一路向南,到香港浸会大学转读电影制作的硕士。这是早在高中时就种下了的梦想,只因错过了当年的艺考,才延迟四年。2015年,他自编自导了一支37分钟的短片《高芙镇》,作为自己的毕业作品,女主角找了23岁的春夏出演——转年凭借《踏血寻梅》,春夏成为金像奖影后。

2016年,仇晟开始创作《郊区的鸟》剧本,并尝试融资。现在看来,他觉得自己赶上了一个行业的蓬勃时期:“那个时候,行业外的热钱很愿意去投资一些电影公司或者投资单个电影产品,大家也对新导演、新作品抱有期待。我们从2017年大概二三月份完成剧本,到大概六月份融到第一笔钱,十月份就开机了。”

2018年,《郊区的鸟》制作完成,仇晟又开始了下一部电影的剧本创作。有了第一次还算顺利的经验,他的心气也高涨起来,成本上做出翻倍的预算设计,结果寻找投资时碰了壁。“2018、2019这两年,电影市场的增速都没有达到人们的预期,所以行业内可能攒了一些没发行的电影,但都没什么现金,行业外的钱也不怎么进来了。整个电影行业慢慢在往下走。”直到2020年初,仇晟才遇到一家公司愿意投资,快要谈成之际,却被疫情按下了暂停键。四月份再见面时,资方告诉他,公司改变了投资策略,不投周期长的艺术片,转而投资已经完成了的、下半年能上映的电影。刚刚出现的一点光明又灭掉了。

第一部作品尚未公映,第二部作品又面临胎死腹中的可能,仇晟陷入到前所未有的焦虑之中,甚至一度出现腹泻、胸闷的生理反应。更窘迫的是摆在当前的生活压力,《郊区的鸟》筹备期间他投进了自己不多的积蓄,后期时又找家里借了钱来弥补不足,眼下不能再借钱度日了。于是,他开始尝试商业项目,加入了黄斌导演的《暗恋》(改编自八月长安IP《暗恋橘生淮南》)担任联合导演。项目收入足以保证他未来两年的生活无忧,在这个层面上,这不失为一条放在他面前的坦途。

仇晟参与的电影《暗恋》,计划今年上映

但仇晟却不想再做下去了,至少现阶段不会。“我觉得现在我还没有办法在那个系统里尽兴,如果我太勉强去够那个东西,可能会受到很多限制。”如果需要,他宁可接一些收入没有那么丰厚的广告之类,“更短小一点,但是更好控制。”

即使只是在文艺片的领域内,仇晟也不想过早过快地跨过某条界线。“毕赣、忻钰坤、万玛才旦,他们已经越过了界线,当然有他们的不自由,但他们后面的任何一个动作都是被产业所关注的,也会进入正常的市场流通。至少在现阶段,我并没有特别挣扎着要跨过那道界线。还是看以什么姿势跨过吧,比如毕赣的方式就有点措不及防,我也会觉得那种方式有点奇怪。”

类似的理想主义,大抵是每一个怀抱梦想的年轻人都会有的。只不过,不是所有人都有条件以理想的方式无限接近它,哪怕最终只是一场旧梦或者幻梦,甚至大部分人连做梦的机会都不曾拥有。2016年的FIRST训练营,一共有包括仇晟在内的8个年轻人参加,他们已然算是同代人中的前10%了,五年过去,只有4个人拍出了真正的电影;《郊区的鸟》的副导演是仇晟师弟,同样的浸会出身,同样的电影梦,如今的他却还没找到创作自己作品的机会,只能在各个电影剧组里做现场导演或是接一些剪辑的零活。对此,仇晟是清醒的,除了一些自认为的才华和能力,他承认自己是比较幸运的那一个。

02

借用拉丁美洲的手法,谈论不出中国的问题

在豆瓣电影上,《郊区的鸟》的评分只有6.4,远远低于仇晟的预期。“最早在FIRST电影节首映之后,那段时间我挺关注豆瓣评分的,我最早的预期大概是7.5,因为我没觉得它很难懂,而且价值表达或情感倾向上也不算特别有争议。但一开分,好像是6.9、6.8,后面又往下掉过一次,掉到6.2,最近是稳定在6.4。”这个不算小的落差,的确让他难过了一段时间,不过慢慢也就看淡了。但一些评价却始终像针一样扎在他心里,疼痛感挥之不散:“因为我自己觉得是怀抱着一个赤诚的心态去做片子,有人说我没有情感或者比较虚假,还是蛮戳痛我的。”

没有情感或者虚假,很大程度上跟叙述及表达方式有关。通常,情感爆发必须依靠铺垫和提示来实现,影像中的情绪需要动机,观众的情绪需要过程,否则便容易显得突兀、牵强、做作,甚至莫名其妙。仇晟显然在有意地试图突破这些。比如男主角生日的一场哭戏,短促、直接,几乎没有任何准备,于是情感共鸣就自然变得有些困难。决定这么做时,仇晟就预料到了效果,他知道只要稍微调整一下剪辑或者前面多给一些信息就可以解决,但他希望自己能跳脱某一个动作和表情的字面意义,形成多义性——“字面意义就是在逻辑链上的统一。但我觉得他哭可能是感动,也可能是失望,又或者是一种出神的东西。某种程度上,我想达到一种纯粹的哭。”在解释“纯粹的哭”时,仇晟使用了两个文学概念:“可能靠近加缪或者法国新小说的写法”。

连同诸如豆瓣评论中所言,《郊区的鸟》“轻而易举看出是侯麦+洪尚秀+阿彼察邦的集合体四不像”,其实恰好共同体现出这一代创作者的某种特质。比之于过往,他们成长在一个更开放更便捷的时代,很早便接触、吸收了大量的文学、电影等艺术经验,拥有着更为完善的知识体系。但这也可能是另一种陷阱,过多的概念有时会彼此干扰,进而阻碍自我表达,同时也阻碍着面向受众的有效抵达,通常所说的“概念先行”便部分地与此相关。

仇晟也有这方面的纠结:“我先有一个直觉出来,但我可能会太快地去分析它,是不是破坏了某种纯粹性或者是破坏了某种直接性?我现在也还不知道它对我是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好像一直是一个有点无法摆脱掉的东西。”同时,便捷地看到全世界的艺术作品也可能会使得彼此界线越来越模糊。“中国电影可能借用拉丁美洲的手法,但好像谈论的就变成拉丁美洲的问题,而不是中国的问题。最重要的应该是面对当下问题或者周围具体问题。在这个里面有挺多诱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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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边野餐》剧照

在一定程度上,这已然成为这一代年轻创造者的某种集体无意识,当它被处理恰当时,自然会带来惊艳之感,比如当初《路边野餐》几乎获得一致的赞誉,当它没有被处理恰当时,便会落入沉溺自我、无病呻吟、故作深沉的批评。仇晟承认自己看问题的方式和关心的东西属于小众,但他觉得问题不在于小众,而是“在影像层面怎么样用一种新的方式给它弄成,我还没有找到一个完美的办法。”

“这一点我觉得也是造成口碑跟预期有一些大的分野的原因。”

03

每一代导演都在“弑父”,但这一代缺乏明确的美学主张

在许多叙述中,仇晟常常会与“杭州新浪潮”一起被提及。这个看似跟“法国新浪潮”、“台湾电影新浪潮”相似的称谓,其实不过是媒体的一个叙事策略或人为的绑定,唯一的连接只是几位青年导演(一般包括仇晟、顾晓刚、祝新、郑陆心源等)都是杭州人。事实上,此前他们之间连熟识都谈不上,更何况明确的共同理念和紧密的共同行动?

甚至在一些地方,他们还有着鲜明的异见。比如谈到顾晓刚的《春江水暖》时,仇晟就表示自己虽然也蛮喜欢这部电影,但某种程度上它是不真实的。“它保留了某种电影世界的完备性,但现在,人与人的交流方式其实很少用面对面说话来解决。《春江水暖》是一种选择,维持电影世界的纯洁性或者延续性,某种程度上所有的事情都被晓刚放到一个言谈的、现实的空间发生,但我对这个东西保持一个比较怀疑的态度。”

《春江水暖》剧照

在仇晟看来,顾晓刚的表达还是有山水栖居的概念,但自己对此并没有特别的信念。在《郊区的鸟》中,杭州不是西湖的临安,不是文人的江南,而是城市化前夜的郊区、破碎的拆迁现场和完全天然的树林,以至于如果去掉方言的台词,可以是任何一座中国城市。仇晟说,对于杭州乃至江南,自己更多的是一种焦虑,“我觉得江南这个概念挺强大,有时候一不小心就会陶醉其中,包括我自己在西湖边走,也经常感到一种舒适,但那个裂缝或者不舒服的地方还是能看到。”

这与他的家族认同感有关系:“我爷爷奶奶当初住在江苏的盐城,苏北地区,我奶奶的是米店老板的女儿,我爷爷是个混混儿,拐了我奶奶沿着运河下来,到了杭州北部的拱宸桥码头落脚,然后跑船运,在那边造了房子,定居下来。所以,我自己觉得我是一个半南半北的人。然后,我也特别明确地感觉,运河直直地插进杭州城,对这个城市有很大影响。杭州有西湖和周围的一群山,有田园的成分,但它一直是被人工的东西插进来的,一直是打开的城市。”

《铁西区》

当然,有些东西依然是相通的。比如《郊区的鸟》和《春江水暖》都涉及到城市改造和新杭州的建设,而在对时间感的呈现和表达上,它又和毕赣的《路边野餐》有着相似的处理。仇晟有一个模糊的想法,他觉得对21世纪中国电影来说,最重要的一部作品应该是王兵的《铁西区》。“《铁西区》分三个章节,叫工厂、艳粉街和铁道,我觉得基本上后面十几年的创作都可以被归在这三个大类里。工厂,讲的是一个计划经济的失序,比如《钢的琴》这类片子;艳粉街,相当于附着于工厂的社区,它的崩溃以及变异衍生出一群无所事事找不到目标的年轻人,贾樟柯的《小武》《任逍遥》都是‘艳粉街’的故事;最后是铁道,包括上面的货运列车,它已经失去了原有的功能,我想到毕赣的电影,他那个长镜头某种程度上是一个还在继续开的失去了功能的火车,我自己也是,小孩子们跨过铁道,火车就开过去了,开头的时候火车在他们头上经过,某种程度上在浪漫化这个东西。”

只是局部的不谋而合,不代表整体的共同追求。仇晟说,今天的电影创作者不可能再像第五代、第六代那样聚到一起了,因为每个人要弑的“父”不一样。当年,第五代要弑的“父”是工具化的文艺,第六代要弑的是第五代和电影体制,仇晟觉得如今自己这代人没有那么明确的美学主张了,虽然某些价值判断是共通的,但每个人的取向不那么一样。

“那你的‘父’是什么?”

“相对而言,我觉得贾樟柯是对我来说特别重要的一个作者,但又属于拿起刀又放下的那种状态。尤是像《世界》或像《山河故人》这样的电影,向我们验证了在废墟上还可以跳舞、可以狂欢,他给我某种乐观的精神,这个对我来说是重要的。但这个‘父亲’自己否定掉了一部分,《江湖儿女》回到一个比较保守的姿态,讨论了一个伪问题。我好像愿意去把这部分捡起来去做一些发展。这个算‘弑父’吗?可能也不算,但算是某种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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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樟柯

04

这一代青年电影人:更多呈现私我感受,无意触及复杂问题

尽管贾樟柯被仇晟视为自己某种意义上的“父亲”,但他知道自己永远无法成为第二个贾樟柯。“贾樟柯可以靠纯卖海外版权cover掉成本。现在,竞争激烈了,中国的片子多了,对外售价卖不了那么高;国内的物价也高了,卖出去之后收不回成本。《郊区的鸟》就吃亏了,去了电影节,但龙标没有及时拿到,所以那些声誉什么就转化不到票房。再一个,现在的监管也更为系统和严密。”

在这种情况下,电影创作者的表达也随之产生了一些变化。在仇晟看来,贾樟柯的《天注定》还是一个刚烈的电影,不绕弯子,但刁亦男的《白日焰火》或者《南方车站的聚会》就是所谓的虚实相生了,这种风格的转向不一定是主动的。“我觉得《刺杀小说家》也很有意思,蛮当代的一个电影,雷佳音想要对抗的那个东西最后变成在小说世界里对抗,没有一个具体的对象。”

《刺杀小说家》剧照

仇晟清楚,自己甚至连转变的过程都不曾经历,就直接从转变之后起步。《郊区的鸟》涉及到了因修建地铁而导致地面沉降的背景,但他没有任何挣扎,非常自动地选择了一个超现实的虚写方式。“大家都迂回,然后产生梦幻,然后产生超现实的表达,后来超现实又被固化成一种风格。”

不过,他倒没有为此苦闷,他将之视为一种策略,就像第六代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策略一样。只不过,如今的策略看上去没有那么爽快、那么淋漓尽致而已,但不意味着一定妨碍表达的探索,或许还能提供更多的可能。他的下一部电影,依然是一个杭州故事,依然有一个梦境,但他想插入一段关于岳飞的往事,借此实现对历史与当下的一种勾连:“历史上的杭州安逸繁华,但它是一个赝品或者次品,是作为一个真正都城的备胎存在。岳飞死在这,好像他的英勇跟杭州有关系,好像他是杭州骨气的存在,但岳飞是死在监狱里的,跟杭州没啥关系。杭州人会很看重这个东西,好像他就是一个城市的脊梁。”包括再往后的计划,他想拍一部关于顾城的电影,回到诗人生命的最后六年时光,完成自己对历史的一次探索和解读。

仇晟计划中关于诗人顾城的电影《鬼进城》

这或许代表着青年电影人在厚重感和纵深意识上的一种觉醒。某种程度上,当下的青年电影更多地呈现着私我感受,而在久远时空的主动连接与深层挖掘上缺少自觉,即使是对现时的表现也是由“我”之视角展开,无意去触及更为复杂的状况。对此,仇晟也有所困惑:“我觉得也很奇怪,为啥大家放弃掉了,我也没懂,不光是客观条件的问题。”他觉得,电影还是要去回答问题才能获得持久燃料,如果拍电影只是讲一个故事或者一个人物,这个事情支持不了多久。

05

和电影相依为命的感觉

顺利的话,仇晟的第二部电影夏天时就会开机。之前跟家里借钱做后期时,母亲劝过他重新考虑职业选择,过上稳定正常的生活。他其实并不排斥那种生活,甚至可以接受找份普通工作坐下来上班,只是“情面”上有点抹不开。“说实话,我中学是一个蛮精英的学校,大学也是一个蛮精英的学校,同侪大多沿着既定的道路走,我有点像是一个背井离乡的游子,这时候你会有压力,就想在远方闯出一点名堂来,然后再见到他们。”

理想中,他想成为大卫·林奇那样的导演,可以退而小众,也能在工业体系里游刃有余。最近两三年,他经常会冒出来一些偏向viedo art或者装置艺术的想法,如果有一天对电影失去兴趣,或许会往那个方向转行。于他而已,电影不是唯一的表达方式,它只是承载了青少年时期的热爱。但他现在还不知道那一刻会在什么时候来临,至少目前自己依然喜欢和电影相依为命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