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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觉中国供图

“挂了挂了,我去洗澡了。”除夕夜,再一次听到母亲唠叨“少吃外卖”时,王薇(化名)结束了视频通话。

这位在北京工作的成都姑娘今年响应号召“就地过年”,这还是她25年的人生中第一次不在家乡过春节。

外卖小哥接连把红油火锅、四川冒土豆、奶茶和各种零食送到位于东三环的这套50平方米的一居室。

“接下来不用干活了,好好给自己放个假。”王薇想。她的宠物无毛猫“秃秃”,没有得到额外的“年夜饭”。“它已经很肥了,得减减,一只公猫,总有人以为它怀孕了。”

火锅的蒸汽逐渐充满屋子,落地窗外偶有烟花炸响的动静。春晚正在电视屏幕上热闹,无暇关注节目内容的王薇一晚上都忙着打电话、连线视频,手机那头有同样没回家过年的同事,也有远在家乡的好友。年轻人分享着各自的趣事,一起吐槽春晚小品里演员的装扮。

新年的钟声敲响了,和朋友打完麻将的母亲给王薇打来视频电话,要给她寄“香肠腊肉、泡椒凤爪”。王薇嫌做饭麻烦,干脆地拒绝了。她匆匆关掉视频,给手机充上电、放到床上,走进卫生间,随手带上了门。

半个小时后,洗漱完、敷着面膜的王薇伸手去转卫生间门把手。

门没有开。

1

这是她第一次认认真真观察这扇门。卫生间的门是木质的,朝里开,门上竖直镶嵌着一块细长的磨砂玻璃。这扇门王薇每天都要“开关无数次”,这是和猫咪秃秃长期“斗争”的结果。

早上洗脸,肥硕的秃秃会跟进来,跳上跳下马桶。有时人刚坐上马桶,猫又往人身上蹦。给秃秃洗澡时,如果它从没关严的门里溜出去,带着水满客厅乱窜,“抓都抓不住”。

王薇习惯性关上卫生间的门,但她不会刻意去上锁,也从来没有观察过门锁的样式。门外球形把手上插着钥匙,但王薇搬来后从没动过。

此刻关在里面,她试着左右扭了五六下门把手,又用力地拧了拧,门锁毫无反应。

“小Case。”她想,目光在卫生间逡巡,落在了一把修眉刀上。王薇试着将刀片顶进锁舌和门框之间,却感受不到任何弹力,她意识到不好,“门锁可能坏了”。

这个不到3平方米的卫生间没有窗户,还放着一台洗衣机,显得狭小而逼仄,此时充满了水汽。王薇的目光锁定门上的那块玻璃,以前坐公交车,她常盯着安全锤的使用说明。她拆下花洒,想把玻璃砸开,试试从外面开门。

“想了很久我要敲什么位置,力度要多大,怕不能一击成功,又怕敲得太碎。”王薇侧着身子,把手臂伸在身前,举着花洒砸在玻璃的正中央。力气太小,玻璃没反应。她铆足劲砸了第二下,两道裂纹出现了。怕玻璃掉下砸到门外的猫咪,她小心翼翼地敲开玻璃的下半部分,取了下来。

王薇家卫生家的门上,锁和玻璃的位置都只剩下空洞。受访者供图

这个小洞足以让她把手臂伸出门外,用力拧动插在另一侧锁孔上的钥匙,钥匙只动了一点,门依然没什么反应。好消息是,随着空气的流动,卫生间里没有那么闷了。

王薇开始意识到,自己真的被困了。

门锁损坏似乎是小概率事件,但人们反锁被困的经历不时出现在社会新闻中。往往是消防员接到求助,用破拆工具加以解救。去年8月,演员张若昀也把自己反锁在酒店阳台,同样没带手机。他在12层大声呼救,直到酒店前台听到。

2

王薇同样大声喊了救命。但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回应。

她发现,自己对周围的邻居似乎并不了解。王薇租住的小区位于北京东三环,每层大概有10户人家,住户大多是老年人。每层被电梯分隔成南北两侧,王薇住在15层楼的楼道尽头。在她的印象里,紧挨着自己的两户人家,一户正在装修,此时应该没有人,一户住着一对老夫妻,也很少打交道。整栋楼里她最熟悉的是楼下一位老太太,王薇常把不要的纸箱给她,有时电梯里遇到还会寒暄几句。

“Siri,Siri,报警!”王薇试着唤醒手机的语音助手,卧室距离太远,手机又是静音状态,苹果手机智能系统的女声没有响起。她又想到了能执行语音指令的智能音箱“天猫精灵”,就朝着外面大喊“天猫精灵报警”,隐约能听到些声音。“把音量调到100。”她连忙指令,“现在几点?”

“现在是凌晨3点。”清晰的声音传来,这是被困以来,她第一次知道准确的时间。

但智能音箱没有拨号报警功能,她又大声地喊了几次“救命”,暂时放弃。

住在14楼的宋阳(化名)此时已经睡着。今年32岁的他,在互联网公司做产品经理,一个人打拼多年,买下了这套50平方米左右的房子。

这也是宋阳第一次在外地过年。和回家过年相比,他感觉“挺轻松的,没那么多事”。他把这当成一个普通的假期,像周末一样,打打游戏,看看书,甚至还在社交平台发了读书笔记。

除夕夜零点一过,他就上床睡觉,但这一晚他睡得并不踏实。事后他回想,可能是隐约听到了什么动静。

随着时间流逝,疲倦渐渐战胜了恐惧。王薇坐在马桶上,靠着墙睡了过去。睡前她给智能音箱定了早上7点的闹钟,期待着早上人们醒来,能听见自己的求救信号。

第二天早上7点,王薇又开始呼救,以往在电视节目里看过的求生技巧此时都被她琢磨出来。

光喊救命,她怕别人以为是谁家播放电影、电视剧,不会来管;考虑体力,声音也不可能一直保持在高昂状态。她选择性地频繁用高音喊“救命”“救救我”,中间夹杂着高低起伏的“我住在15××户” “我被困在卫生间,谁来帮帮我”。

大年初一早晨的求救声很快引来两位女士,她们隔着大门问她情况。王薇说明处境,请求她们报警。两位女士追问,“一个人洗澡为什么锁门”“洗澡为什么不带手机”“被困那么长时间,怎么声音还这么大”。

“越着急越解释,人家越质疑,我当时都有点哭腔了,因为不想她们走。”王薇回忆,“最后绝望了,因为她们走了。”

那是她被困过程中最沮丧的一刻。

3

希望还没有完全破灭。

智能音箱告诉王薇,有一单快递即将在当天派送。她开始寄希望于快递员上门时能够听到她的呼喊。

结果,那份东西被投放在快递柜,快递员没有上门。

十几个小时没有进食,饥饿感涌了上来。她以前一直以为饿的时候是胃难受,可此时饿极了,身体最突出的感受是心慌。她打开水龙头喝自来水,嘴里铁锈的味道让她想起电影《铁线虫入侵》。

她开始有意识地节省体力,让智能音箱每隔一小时提醒自己呼救。平时她在家看书、看电影,总觉得时间过得飞快。而被困时,她感觉时间漫长,过很久询问智能音箱,才知道不过10分钟。

她开始后悔,前一晚视频时,她曾告诉母亲,大年初一自己要去雍和宫烧香,再到附近转一转,可能没空联系。如此,家里人也许无法及时发现自己失联。

卫生间的门正对着客厅里的猫爬架、猫砂盆,秃秃在门外守着她。自动喂食器里的猫粮能吃15天,至于铲屎她已经顾不上想了,只想赶快出来。

她开始盘算最坏的情况,“没有食物只有水的条件下人能坚持7天”,如果能坚持到初七上班旷工,也许单位会找来。

她打起精神,除了一小时一次的呼救,王薇还反复摁马桶冲水按钮,用花洒有节奏地敲击上下水管道,以“拓宽求救的可能性”,她相信“当你扰民到一定程度时一定会有人来找”。

宋阳就是这样找来的。大年初二早上7点多,他被“当当当”的金属敲击声吵醒,还隐约听见“有人在嚎”。他的房间位于王薇家的侧下方,卧室的墙壁刚好与王薇已被困了近30个小时的卫生间在同一方向。

“叫得蛮惨的,我猜想有可能是谁家吵架。”宋阳把耳朵靠在墙上,听了足足20分钟,心里一直在犹豫,想着“还是尽量不要管别人的事吧”。

“直到听到她喊天猫精灵,我就知道那是真的出事了,因为家里肯定是彻底没人。”宋阳决定根据喊话里的信息,上楼看看。

“你怎么了,敲水管的是不是你?”王薇清楚地记得,听到这句话时,她无比激动。她赶紧解释了自己被困的经过,请求对方报警。

宋阳打了报警电话,派出所民警联系他,建议找开锁师傅,还提供了几个认证过的开锁公司电话。因为是假期,宋阳打了3通电话才找到人。

开锁的王师傅很快就到了,不到10分钟,将球形锁整体卸下,打开了卫生间的门。担心女孩不方便,两位男士随即离开了。听说她被困30个小时,王师傅还买了面包和牛奶送给王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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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薇家卫生家的门锁被破坏后。受访者供图

4

王薇换好衣服,拿起手机查看。她的微信聊天列表里,除了拜年的群发信息和已过期的红包,并没有谁特意发来询问。王薇点了一杯外卖奶茶,把手机丢在一边,躺在床上,后怕地哭了起来。

中午12点多,母亲打来电话,问她前一天去玩得怎么样。

“她还在上一个版本的故事里,我已经恍若隔世了。”王薇选择向家人隐瞒经历,只是现在遇到类似电梯这样的封闭空间,她都会格外小心。

春节假期结束前,她在朋友圈写下这段经历,提醒大家注意防范,还特意屏蔽了家人。在媒体工作的朋友向她了解了事情经过,写成报道。第二天,王薇上了微博热搜。让她无法理解的是,在针对这条新闻的评论中,有网友质问她,“独居锁什么浴室门”“这个门一脚不就踹开了”“洗澡为什么不带手机”——正如那两个放弃帮助她的女士。

她曾在心里替她们辩解——她们也不知道屋里的情况,怕进了门会遭遇危险,大家素不相识,没有帮忙的义务。可她又有些难过,毕竟她当时只是希望对方能帮忙报警。有记者一路打听找到她的家,她才知道,小区里的人都知道是哪一户出了事。甚至有人寄来匿名快递和不雅照片,地址具体到门牌号,还称“我在看着你”。这比被困更让王薇感到恐惧,她报了警,也在考虑搬离。

“身处这个陌生的城市,大家沉浸在虚拟社交,其实人还是处在一个比较孤独的状态里。”王薇说,遇到这样的意外事件,或许只有等家人发现异常,“或许还有等你完成任务的老板”。

还有网友质疑,“为什么不找男朋友”“为什么一个人住”,在王薇看来,这就是一起意外事故,和是否单身,是不是独居没有关系,“万一合租的室友出去了呢,万一结了婚遭遇家暴呢”。

一年多前来北京实习时,她也曾与人合租,3个房间住了5个人,每天连卫生间都要抢。正式入职后,她果断选择搬进这套一居室,有了个人空间,她还养了一直喜欢的宠物猫。

为了表示感谢,王薇请宋阳吃了一顿饭。宋阳一度调侃她怎么就把自己锁起来了,但听她详细讲完求生经过,宋阳觉得,不会比她做得好。

作为一款社交软件的产品经理,他发现,现代都市越来越“日本化”,人们不愿意在现实生活中跟别人发生太多关系,反而会在虚拟的网络中满足社交需求。社区里的邻里关系不再亲密,他想起小时候住在国企的家属院,“你要敢带回家个对象什么的,立马全家属院人都知道了”。王薇也有着类似的记忆。小时候父母不在家,她到邻居家玩一下午是很平常的事情。

提起独居面临的风险,宋阳会立刻想到台湾艺人黄鸿升。去年9月,黄鸿升独自从家中浴室走出来时,不慎滑倒后摔伤头部,无人救治导致去世。装修房子时,宋阳给自己装了全套的智能家居,能通过手机远程控制房间里的各种电器,“觉得这样安全一点”。不在家时,他能通过电子猫眼,看到是谁敲自家的门。

宋阳还养了一只狗。两个意外相识的年轻人成了朋友,有时会拜托对方帮忙照顾宠物。王薇觉得,身边的邻居里有这样一个熟悉的人,会更有安全感。宋阳送给她一副对讲机。他们聊起韩国电视剧《甜蜜家园》,剧中,同住一栋公寓的人遇到怪物来袭,宋阳开玩笑说,万一哪天来了怪物,“我们可以用对讲机呼救了”。

就在一个月前,宋阳曾在社交平台上写下一段读书笔记:“人最重要的就是产生连接,而什么能产生连接?利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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