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河南《大河报》刊登了一位盛先生的文章说：
《唐宫夜宴》及河南省春节晚会的“出圈”再次引发了洛阳与西安之间的争论。众声喧哗之中，有位网友说“唐诗中的洛阳比长安多”，但只此一句，无相关数据。
于是，盛先生“随手在《全唐诗》数据库里检索了一番”，结果有了惊人发现——
“长安”出现了463次，“西京”出现了60次，“上都”出现了48次，“西都”出现了8次，“镐京”出现了8次，“丰镐”出现了4次。这些关键词一般是指现在的“西安”，计591次。 “洛阳”出现了301次，“东都”出现了91次，“洛城”出现了83次，“东京”出现了35次，“东洛”出现了40次，“神都”出现了8次，“京洛”出现了63次，“洛京”出现了6次，“洛都”出现了7次，“洛邑”出现了9次，“雒阳”出现了6次，“洛州”出现了4次，“洛中”出现了66次，“洛下”出现了62次。这些关键词一般都是指“洛阳”，计781次。
于是盛先生得出结论：总的来说，在《全唐诗》中的曝光度，确实是洛阳高于西安。
■ 该文刊于《大河报》2月19日第12版
我们庆幸盛先生没有对宋词产生兴趣。若不然，他“随手”检索一番，难免要发现宋词里扬州竟然有这样高的“曝光率”，而宋人又总是频繁地对新郎官的洞房花烛夜进行“曝光”了。
——“扬州慢”当然不一定是在写扬州，“贺新郎”也并不是在祝贺新郎官。我们都知道这是词牌名。这本来是一点基础的可怜的文学常识。然而这常识之基础，却反衬出简单用一两个所谓“关键词”来进行“数据库”检索，这样的论证怕是要闹笑话的。
更何况，盛先生所检索的那一点可怜的数据，貌似也很有些问题。我们使用郑州大学的全唐诗数据库进行数据抓取，会发现出现长安的唐诗共694条，出现洛阳的诗共456条。
就算计入两座城市在历史上的不同称谓，比如将西京、镐京、西都、丰镐等地名纳入指向长安来统计，将洛州、洛城、神都、洛京等盛先生总结的历史地名纳入指向洛阳来统计，指向长安的唐诗仍然是远远多于洛阳的：指向长安的唐诗共有950条，指向洛阳的唐诗共有763条。
这其中，诗文中较多出现长安的诗人，白居易以49条居首，其后依次是李白（32条）、杜甫（26条）、岑参（22条）、孟郊（18条）；诗文中较多出现洛阳的诗人，最多依然是白居易（29条），其后依次是李白（18条）、刘禹锡（16条）、宋之问（8条）。
以上，是用盛先生的方法，证明的盛先生的结论是错的。
然而，盛先生不仅结论是错的，连方法本身也是错的——甚至错的还要更离谱些。
且随便举一例罢。
“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落花踏尽游何处，笑人胡姬酒肆中”，这是李白的诗，近乎世人皆知，诗句里虽然没有提到长安城的名字，但人们当然知道李白并不是在虚无缥缈的乌托邦游荡，不管是“五陵年少”，还是“胡姬酒肆”，人们都晓得这是长安城里的典故，而这诗句明明白白写的正是长安盛景。
再比如说吧，李白有一首众人皆知的绝句：“南登杜陵上，北望五陵间。秋水明落日，流光灭远山”。南登杜陵或乐游原，北望五陵原又或者昭陵，是长安的诗人们最常见的郊游活动，这种精神上的北望也是诗人们家国情怀之所系。比如杜牧写“乐游原上望昭陵”，又比如李商隐写“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这些都是状写长安的诗句，然而按照盛先生偏狭于几个地名的统计方法，这些自然都是要被略去的。
不管是五陵年少、胡姬酒肆，还是杜陵、乐游原，唐诗里这样的城市典故数不胜数，用以指代城市意象，甚至还要过于直白提到“长安”或者“洛阳”。比如说，提到“南山”（唐诗里南山往往指终南山或者说秦岭）的唐诗有389条，提到“曲江”的唐诗有163条，仅这两个典故，数量都要超过盛先生所统计的“洛阳”唐诗了。
前面说的是李白的诗，杜甫的诗也很容易举出例子，比如说杜甫的七律压卷之作《秋兴八首》，八首诗里，先后写到的“孤舟一系故园心”、“每依北斗望京华”、“五陵衣马自轻肥”、“故国平居有所思”、“蓬莱宫阙对南山”、“瞿塘峡口曲江头”、“花萼夹城通御气”、“芙蓉小苑入边愁”、“秦中自古帝王州”、“昆明池水汉时功”、“武帝旌旗在眼中”、“紫阁峰阴入渼陂”，这些典故全然是在状写长安、回忆长安，却并不曾提到“长安”二字。
倘若这不是盛先生的错，倒应该是杜甫的错了——把这些诗改写作“孤舟一系长安心”、“每依北斗望长安”、“长安平居有所思”之类，岂不是更简单明白，更让盛先生“随手检索”起来省心？
我总以为，在文史领域“随手检索”得出什么结论，并不是什么好的习惯。就如鲁迅在《题未定草（七）》里所说，“倘要论文，最好是顾及全篇，并且顾及作者的全人，以及他所处的社会状态，这才较为确凿。要不然，是很容易近乎说梦的。”
我的态度也与鲁迅先生类同——我也并非反对盛先生说梦，我只主张听者心里明白所听的是说梦。
数据说明：文中引用郑州大学全唐诗库所检索到的诗条目数，如出现“长安”的诗694条，这里面出现“长安”两个字781次；出现“洛阳”的诗456条，这里面出现“洛阳”两个字520次。同时我们查询另一版本全唐诗出现“长安”两个字1037次，出现“洛阳”600次。本文引用郑州大学全唐诗库。
作者 | 肉上师 | 贞观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