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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丨星央

来源丨人生研究所(neng365)

彭远把自己的衣服搂起来,向 6 岁的女儿露出肚皮,“往爸爸这里扎”。

慧慧拿起笔针,往爸爸肚子上打了第一针,接着三针、四针。妈妈也把肚皮送了过来,让慧慧扎了几针,练手。

慧慧嘻嘻地笑,觉得有点好玩。

彭远一边问慧慧:“手稳了没有?”,一边帮她把笔针注射器拧开,塞进一管胰岛素。

白白嫩嫩的小肚子上,连握笔都还摇摇晃晃的小姑娘给自己注射了人生的第一针。

而这只是一个开始。

慧慧是一个 1 型糖尿病儿童。2020 年 6 月 17 日,她因为尿床、暴瘦,被父母带到医院检查。

测出血糖值 28 mmol / L,远超正常人空腹 3.9-6.1mmol / L 的标准数值。

随即确诊,当天慧慧就住进了 ICU。

医生让彭远做好准备,他们的女儿,可能一辈子都需要靠注射胰岛素来维持生存。

假设慧慧活到 70 岁,按照每天 4 针来算,

她这一辈子大概还需要给自己扎上 10 万多针。

一位 29 年的老糖友的藏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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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生病之前,彭远夫妇和其他人一样,觉得“糖尿病是老年病、富贵病”。

但其实他们想错了,或者说,是误会了。

多数人认为的那种老年人才容易得的“糖尿病”,准确说是 2 型糖尿病,只是“糖尿病”的其中一种类型。

而慧慧得的是“1 型糖尿病”,高发于儿童、青少年,甚至几个月大的婴儿都有可能中招。

虽然患者人数比 2 型更少,但它其实更可怕。

1 型糖尿病患者不能靠饮食管理或者其他药物控制病情,一旦确诊就意味一辈子都和胰岛素、针头绑定了。

它也不像我们想的那样,是一种“不死人“的慢性病。

一旦离开了胰岛素,1 型“糖友”的生命和死亡的距离可能就只有一两年。

为了活下去,像正常人那样生活,

他们只能每天反反复复测血糖,再像吃饭一样给自己扎好几针。

但对于像慧慧这样还在读书的“小糖友”来说,“活着”和“生活”却成了一个矛盾对立的命题。

他们每天都要打针,但学校里找不到合适的地方。

每次糖友聚会上,都有新家长问:“你们的孩子平时在哪里打针?”

但问来问去,也只有一个老答案:“厕所,厕所里打。”

“小糖友”冬冬也在学校厕所里打针。

每次打针她都很害怕,因为她所在的小学,厕所的隔板很矮,长得稍微高一点的同学转个头就能看见隔壁在做什么。

冬冬不想被人看到自己在厕所打针,每次都偷偷摸摸的。

但她没办法。

刚刚确诊那会,冬冬妈妈在学校观察了一大圈,门卫室、操场、办公室、校长室,都不合适。

要么是不够隐蔽人来人往,要么需要和很多人解释很多话,冬冬不想让别人知道。

无论是同学的不理解,还是老师的关心,都让她感到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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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的小朋友放学都高高兴兴,只有冬冬一听到铃声就开始害怕。

学校是寄午制的,她必须先找机会给自己打一针,才敢去吃饭。

1 型糖尿患者,每天至少需要打 4 针,早中晚餐前和睡前。

冬冬爱吃零食,还要额外多补几针,吃几次,补几针。

躲起来打针,有时候妈妈来送饭碰上了,就在厕所外陪着。

几分钟时间里,妈妈如坐针毡,她总是忍不住想:

“万一胰岛素笔、针头掉进厕所怎么办?要是同学看见了冬冬会怎么想?

还要担心女儿会不会一着急给自己打错了剂量,针头会不会折断在肉里?”

这些以前不是没有发生过。

1 型糖尿病儿童的手臂上,正在安装动态血糖仪的探头

很多家长都说,确诊那天,就是一个“糖孩子”人生的分水岭,

在那之前,是健康和安全,在那之后,是疾病和死亡。

一开始,冬冬妈妈觉得这话说得太过消极,但现在她理解了,在女儿数次躺进 ICU 之后。

“隐糖”,也就是隐藏糖尿病,这几乎是大部分糖爸爸糖妈妈的选择。

更准确地说,其实他们没得选。

“不隐糖,别人看着天天打针,就担心他们像看怪物一样。班里所有小孩都不打针,对小孩来说打针是很疼的事情,怎么可能有人每天自己给自己打针?”

谁也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成为别人眼中的“小怪物”。

也有很少数像张然这样,想要“不隐糖”的家长。

他甚至主动找到儿子的学校沟通,希望校长能同意他在学校办一次科普讲座。

让老师们来听一听,1 型糖尿病是怎么回事,也让同学们知道,身边“给自己打针”的同伴并不可怕。

但从班主任到教导主任,再到校长,没一个人支持他。

校长说:“你不要搞得大动干戈,好像要全世界知道你儿子得了这个病一样,这样反而对你儿子不好。”

话虽有理,但终究也是“针没扎在自己身上不知道有多疼”。

张然不能认同校长,作为家长他不得不想得更多。

他觉得如果什么都不说,就让儿子在别人眼皮底下打针,那肯定少不了异样的关注。

他不知道这些关注里有多少出于好奇,又会有多少带着不善。

在这个普通孩子都有可能遭遇暴行的社会,

谁能保证一个每天要给自己打针的糖孩子能时刻安然无恙呢?

谁敢保证?

张然不敢,所以他不敢冒这个险。

最后,他也只能被迫选择了“隐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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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对于更多家庭来说,

躲在厕所里打针的窘境,只是最微不足道的一个方面,

在与糖尿病共存的生活里,

更可怕的是那些稍不注意就会和死亡擦肩而过的瞬间。

一年前,张然的儿子在广州儿童医院第一次住院的时候,他认识了另一位糖爸爸,胡奇江。

一开始他甚至怀疑胡奇江的儿子不是他亲生的。

一次性的针头,

胡奇江往孩子幼嫩的肚皮、手臂、大腿上戳了二三十次,

到最后针头卷起来勾肉,实在打不进去他才换一个新的。

从小县城转到广州之前,他一直都是这样做的。

护士告诉他,针头反复使用不干净容易感染,不测血糖盲打胰岛素容易出问题。

胡奇江这才明白,之前孩子生病住院,甚至这次酮症酸中毒进了 ICU,原来都是自己的错。

他茫然又愧疚:

“我那里的医生,只说每天打针,没要求一定测血糖也没说针头必须换。”

一个针头几块钱,他想着用完一次洗洗应该就干净了,就自然而然地继续用。

直到这次护士和他说,他才开始一天一换,月末的时候实在没钱也尽量三两天换一次针头。

这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极限了。

1 型糖尿病是一个慢性病,一个糖孩子,一天最少应该测 4 次血糖,多次注射胰岛素,才能把身体维持在一个健康的状态。

每一片试纸,每一个针头,每一管试剂,一次一换,一天几次,

烧得都是钱。

像张然这样富裕一点的家庭,给孩子用进口的器械动态测血糖,请保姆专门照料孩子控糖,用钱把孩子的命保护周全。

像胡奇江这样连普通都算不上的家庭,就只能针头反复用,靠扎手指血测血糖,一个月从牙缝里抠出几百钱,“吊着孩子的命”。

胡奇江 70 多岁的父母

穷人的悲惨处境,在 1 型糖尿病的病房里得分外明白。

胡奇江儿子的情况刚刚稳定一点,他就给儿子办了出院手续。

告别的时候,张然看到了他的银行卡余额:53.36 元。

那是他的全部家当。

像胡奇江这样的人还有很多。

他们的生活陷在糖尿病的困局里寸步难行,没钱是一方面原因,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他们总是被“误导”。

有时候是不更换的针头,有时候是被限制的午餐。

曾经多次骑行入藏的糖少年黄栋分享过一个他童年的故事:

“我得糖那么多年没哭过,只有 9 岁那一次确诊,医生说‘你这辈子再也不能吃糖了’,我大哭了一回。

直到好几年之后,我才知道原来医生说错了,简直‘恨’死他了。

那时我到了青春期好叛逆,有时候和朋友喝完酒,还想过一起回医院打他一顿。”

被他当成玩笑说出来的这些经历,背后是一个庞大的被误导的得糖群体。

湘雅二医院谢雨婷医生的门诊病房里每天都会遇到这样的病人。

三四岁的小奶娃被叮嘱只能吃黄瓜,一个星期下来饿得面黄肌瘦,结果还得了严重的并发症。

十多岁的少年正是长个子的时候,天天只能吃几碗青菜,血糖还是高,妈妈还怪他贪吃不懂事。

最让谢医生记忆深刻的,是一个读初中的孩子,那天她突然跑到门诊门口说:“从来没有人告诉我,得这个病不是我的错。”

不是他们的错。

实际上 1 型糖尿病患者是可以吃其他东西的,只要控制好血糖,把身体动态控制在一个健康平衡的水平,就什么东西都可以吃。

这样的误导,误解,导致大部分糖小孩都缺乏“安全感”。

如果说在他们如履薄冰的生活里,还有什么值得期待高兴的,那大概就剩下“糖友会”了。

定期的聚会是他们难得的能够完全放松,不用遮遮掩掩的时候。

糖友们一起旅行

“因为我们是一类人,就好像吸血鬼一样,不是藏在社会当中吗?可能我们就是那些‘吸血鬼’,彼此见面就很亲切。”

黄栋经常和朋友们开玩笑:“你好你好!我是云南的吸血鬼,你是湖南的吸血鬼吧?”

这是调侃也是安全感。

黄栋是糖圈里的知名“大神”,9 岁确诊,和糖尿病共存 16 年,如今已经骑自行车去过 5 次西藏。

黄栋骑行途中,他已经五次骑行到拉萨

圈里的糖友们很喜欢和他一起。对他们来说,这不仅仅是一个经验丰富的“前辈”,更是黑暗里的一束光,是绝望里微小的希望。

人活下去,总得有个念想。

就像大家总爱在群里讨论:“如何喝一杯茶颜悦色却不必打胰岛素。”

即使有人并不爱喝奶茶,即使他们大部分都不在长沙。

对于他们来说,

重要的永远不是“喝一杯奶茶”,而是“不必打胰岛素”。

而对于我们,

我们能做的,其实无非就是一句话,

用谢雨婷医生的话说,那应该就是:

“他不是我的病人,只是我一个打胰岛素的朋友。”

参考资料:

南风窗《躲在厕所打针的孩子们》

(文中部分人物为化名)

本文转载自人生研究所(ID:neng365)。在人生研究所里,我们探讨人生问题,发现人生可能,关注世界变化……在交流碰撞中,让理性思考,成为当代青年的思维方式。转载请在「人生研究所」后台回复: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