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学者应当是自由的——自由并且勇敢。甚至在给自由下定义时也表现出他的自由:“一无障碍,除非是他自身造成的束缚。”他必须勇敢,因为学者的职能要求他把恐惧这东西置于脑后。恐惧永远是由无知愚昧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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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从远古时期流传下来的寓言,它含带着意想不到的智慧。说是在创世阶段,众神把“人”分成了“人群”,以便人能更好地照料自己;这好比一只手分成五指之后,手的用处就会更大。

这条古老寓言中隐含着一个永远新颖而高尚的寓意。这就是:所谓“人”只是部分地存在于所有的个人之中,或是通过其中的一种禀赋得以体现;你必须观察整个社会,才能获得对完整的人的印象。所谓“人”并非只是指一个农夫,或一位教授,或一位工程师,而是他们全体的相加。“人”是神父、学者、政治家、生产者、士兵。在分裂的,或者说是社会的状况下,上述的职能被分派给每一个个人,而他们中的每一个都致力于完成共同工作中分派给他的定额;与此同时,人们又相互弥补着自己。这个寓言暗示,个人若要把握他自己,就必须时常从自己的分工职能中脱离出来,去了解一下其他劳动者的感受。然而不幸的是,这原初的统一体,这力量的源头,早已被众人所瓜分,并且被分割得细而又细,抛售无贻。就好像是泼洒开的水滴,再也无法汇拢。社会正是这样一种状态:其中每一个人都好比从躯体上锯下的一段,它们昂然行走,形同怪物——一截手指、一个头颈、一副肠胃、一只臂肘,但从来不是完整的人。

“人”于是演变成为某一样东西,或许多种东西,农夫很少感受到他职务的真正尊严,并为之欣喜,因为他不过是“人”分派到田里收集食物的一部分。他只看见他的箩筐与大车,此外一无所视。于是他降级为一个农夫,而不再是农场上的“人”。商人极少认为他的生意具有理想的价值,他被本行业的技艺所支配,灵魂也沦为金钱的仆役。牧师变成了仪式,律师变成了法典,机械师变成了机器,水手变成了船上的一根绳子。

在这种职能分配中,学者被指派去代表知识。正常状态下,他是所谓“思想着的人”。在糟糕的情况下,当他成为社会的牺牲品时,他就偏向于成为一个单纯的思想者,或者更糟一些,变为别人思想的鹦鹉学舌者。

以这种观点看待“思想着的人”,学者自身职能的道理就包含在其中了。大自然以它一切平和或教训的图画劝导他,人类的历史教育他,未来则邀请他。其实,每一个人岂不都是一个学生,天下万物不正是为了学生而存在的?而且,归根结底,真正的学者难道不正是掌握了自然奥秘的大师吗?然而,古谚语说得好,“万物皆有两端,当心错执一头”。生活中,学者往往也像其他人一样犯错误,并且有时背离他专有的职能。让我们看看他在学校里的情况,同时根据他所受到的主要影响来衡量他。

学者理应成为“思想的人”。其责任可以归纳为“自信”。

学者的职责是去鼓舞、提高和指引众人,使他们看到表象之下的事实。学者从事迟缓、无名而又没有报偿的观察工作。天文学家弗莱姆斯蒂德和赫歇尔在他们镶玻璃的天文台里工作,一面编录星座,一面受到人们的赞扬。他们的成果既是光彩有益的,又肯定能博得声誉。然而,假使有个人在自己的观象台中记录人类心灵中模糊难测的星云(迄今尚无人想到这一点),他日以继夜,成年累月,有时为了个别数据,而不放弃修改过去的记录——这种人就必须忍受公众的忽视,也不会有及时的名望。在他长期的工作准备时期,他肯定会经常表现出对于流行艺术的无知和生疏,并招致那些能人的鄙视,将他冷落一番。他必定有长时间的言语迟钝迹象,常常为了无用的东西而舍弃该做之事。更糟糕的是,他必须接受贫穷与孤独——往往如此!他本可轻易而愉快地选择旧路,接受时尚、教育以及世人的宗教,可他宁可背起十字架,历经苦难去寻求自己的出路;当然,也为此谴责自己,经受软弱与忧郁的折磨,感到自己在虚耗光阴——这些都是自信自助者前进道路上必定要碰到的磨难。他还会遭遇到一种仿佛是他自己同社会敌对的痛苦处境,尤其是与受教育阶层的不和。什么东西才能抵消这一切的损失与受人轻视?仅在一点上他尚可得到慰藉:他正在发挥人性中最高尚的机能。他是一个将自己从私心杂念中提高升华的人,他依靠民众生动的思想去呼吸,去生活。他是这世界的眼睛。他是这世界的心脏。他要保存和传播英勇的情操、高尚的传记、优美的诗章与历史的结论,以此抵抗那种不断向着野蛮倒退的粗俗的繁荣。人类的心灵在一切紧要或庄严时刻,无论它对这行动的世界发表何种评判意见——我们的学者都应该切记于心,并且予以传达。无论理性在它权威的宝座上发布何种对于古今人事的判断,他都应该倾听和宣扬。

有了这样的职责,他就应当完全地拥有自信心,绝不迁就公众的喧嚣。他,唯有他自己了解这个世界。变动中的世界仅仅给人以表面的印象。人类往往分成两个阵营,一半的人拥护某种隆重礼仪,或对政府的崇拜,或短暂的通商贸易,或是某场战争、某个人,而另一半人则对此加以反对和攻击——好像一切都取决于这种由拥护或反对形成的波动。然而最有可能的是,这整个问题还抵不上学者在倾听争论时漏掉的一个小小念头重要。听到一声气枪的呼响,他就应当相信自己听见的是气枪,不管世上那些老朽尊贵之士如何声称它是世界末日的霹雳。他应当沉静稳重,超然于世事之上,坚守自己的信念,不断地认真观察,杜绝焦躁,不畏谗言,坐守时机 ——只要他使自己满意,感到今天确有所得,这便很幸福了。每个正确的步骤都导向成功。因为他有可靠的直觉,这促使他与同胞分享自己的思想。随后他发现,当他深入了解自己心灵的隐秘时,他也在发掘所有心灵的秘密。他认识到,一旦能够掌握自己思想的规律,他就能够掌握所有说着与他相同语言的人的思想,以及那些有种不同语言、但是可以翻译成为他的语言的人的想法。诗人在极度孤独中回忆并记录他那些自发的念头。可我们发现他的诗句对喧闹都市里的人群也同样是真实的。演说家在开始时怀疑自己的坦告是否切合时宜,也担心他对听众的了解不够,——随后他看出他颇受听众的欢迎,他们如饥似渴地聆听他的言语,因为他替听众满足了共同的天性。他越是深入涉及个人的隐秘念头,就越会惊奇地看到,它非常容易引起共鸣,具有普遍的真实意义,人们乐于倾听这些,他们的良知使他们感到:这是我的心声,这就是我自己。

自我信赖包含着所有的美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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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者应当是自由的——自由并且勇敢。甚至在给自由下定义时也表现出他的自由:“一无障碍,除非是他自身造成的束缚。”他必须勇敢,因为学者的职能要求他把恐惧这东西置于脑后。恐惧永远是由无知愚昧而来。

假如他在危险时保持镇静,仅仅是由于自以为能像妇孺一样受到保护,那便是可耻的。如果他为了求得心灵平静,有意回避政治或令人烦恼的问题,像鸵鸟一样埋头花丛,苟且地进行科学实验或写诗作赋,那也如同一个胆小的孩子,靠吹口哨来鼓舞自己。危险总是越躲越险,恐惧也是越怕越厉害。此时他应该面对危险,像个男子汉。他应当迎难而进,探查性质,检索来源,以便了解这头大狮子原有的幼小形象。而这并非十分遥远的事实。继而,他会发现自己完全了解了它的性质与程度,并以两手环抱,测量出它的尺码。从此他便可以藐视它,从它身旁扬长而过。一个人如果能看穿这世界的虚饰外表,他就能拥有世界。你所耳闻目睹的种种蒙昧、陋习与蔓延不绝的错误,皆因人们的容忍,以及你的纵容。一旦你把它看成是谎言,这就已经给了它致命的打击。

确实,我们都很胆小怯懦,而且缺乏信心。有种聪明又刻薄的说法,它声称我们入世过迟,早已无事可做——世上的一切已经定型。当初在上帝手中,这世界是柔软易塑的。现在和将来它亦是如此,可以任由我们改造。其实,愚昧与罪恶丝毫改变不了这个坚硬无比的世界,只是尽力逢迎适应它而已。然而,人的内心圣洁的成分愈多,世界就愈容易为其所软化,并且让人在它身上打下烙印,或改变它的形状。这并非由于此人伟大非凡,而是因为他是个能够改变别人的观念的人。主宰世界的人是那些把自然和艺术统统染上自己思想色彩的人。他们从容不迫,以其愉快而平静的处事态度令众人信服,并承认他们的作为是大家久已盼望、终于成功的好事,值得邀请所有民族共同分享。伟人造就了伟业。无论麦克唐纳坐在何处,人们总以他的位置作为首席。李耐使得植物学成为最具吸引力的学科之一,并从农夫与采药女手中接过了这门技艺。戴维之于化学,居维尔之于生物化石,也是如此。一个人如果在某一天内怀抱伟大目标工作,那么这一天便是为他而设的。众人的评价时有纷纭,但每遇到一位拥有真理的天才,大家便会众口一词、蜂拥而至,就像大西洋的波浪,层层相伴,追随着月亮的轨迹。

为什么要求大家信赖自己?其中的理由非常深邃,难以轻易地阐明。在我陈述自己的意见时,也许没有引起各位听众的同感。但我已表明这希望可能实现,原因就在于刚才我提到的“一切人都是一个人”的理论。我相信人是被误解了,他损害了自己。他几乎已失掉那种引导他恢复天赋权利的智慧之光。如今的人变得无足轻重。过去和现在,人都贱若虫豸蚁卵,他们被称作是“芸芸众生”或“放牧的羊群”。一百年、一千年之中,只出现过一两个还算像样的人。就是说,只有个把接近于完整的人。其余的全都处在幼稚原始状态,从一个英雄或诗人身上便可看到他们所有的影子。的确,他们情愿身居末位,显出自己的蒙昧稚气,以便让那个高大的人尽量伸展,臻于完善。那些可怜的部落小民与普通党徒,为了酋长或党魁的荣耀而欢呼雀跃。这正证明他们本身天性里的要求——多么悲壮而令人叹息的证明啊!贫贱的民众在政治上、社会上甘拜下风,却为自己宽宏的道德心理取得了某种补偿。他们宁愿像苍蝇一样被大人物随手拂去,好让那伟人去发展人类共同的天性,而这种天性正是所有人殷切盼望加以发扬光大的。他们在伟人的光辉里温暖自己,觉得这温暖来自他们本身。他们从饱受践踏的身上卸下人的尊严,将它披到伟人的肩上。为了能让那伟人的心脏获得新血并重新跳荡,为了让他的筋骨获得力量去继续征战,他们宁愿牺牲自己的生命。

伟人为我们活着,我们则活在他的生命里。

这样的民众自然要去寻求金钱或权势。他们要权势,因为权势就是金钱,即所谓的“官职战利品”。为什么不要?他们雄心勃勃,连睡梦里也梦见最高的权势。唤醒他们,他们将会放弃这种伪善,奔向真实,并把政府留给那些文书与写字台。这场革命只有通过文化观念的逐渐培养才能达到。世上一切伟大光辉事业,都比不上人的教育。这里在座的都是教育的可造之才。与历史上所有的王国相比,一个人的私生活更像是个庄严的君主政体。它对于敌人来说是可畏的,对于朋友却甜蜜安静。因为按照正确的观点,一个人身上即包含了所有人的特殊性格。每一个哲学家、诗人或演员都像是我的代理人,为我做了将来有一天我也能自己做的事。那些一度极为我们珍视的书籍,如今已经被读得烂熟。这就是说,我们这些读者都已采纳了作者观察事物的常人观点。我们都变成了那位作者,并且超过他继续前进。就这样一个接着一个,我们喝光了所有水槽里的水,逐渐长大成人,而我们却渴望能有更好、更丰盛的食品。

没有人能够永远地活着并喂养我们。人类心灵也不能在一个自我封闭的人的心目中被供奉起来。这心灵的轴心之火时而从埃特纳火山喷涌而出,照亮西西里海岬,时而它又在维苏威火山点燃火炬,映红了那不勒斯的尖塔与葡萄园。它是一千个星辰发出的光芒。

它是激动所有人的唯一灵魂。

文字本文为节选自1837年8月31日爱默生在美国大学优秀生全国联谊会上的讲话——论美国学者;赵一凡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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