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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9月,父亲82岁。秋天的时候,他忽然要五弟带他回一趟多年未回的故乡,白水县云门村。

他离开那里六十多年了。

回来不久,他又说这次回去没有看村北边的一条山沟,想再回去看看那条沟。五弟说明年吧,明年秋天再带你回去看那条山沟。

白水县在渭河平原和陕北黄土高原的过渡地带,地形破碎,沟壑纵横,云门村就在黄土塬的沟壑边上。

■ 白水县 | 图源:白水县人民政府官网

我小时候听父亲很多次说起过这条山沟。

父亲年幼就失去了他的父亲,他是家里最大的孩子,有三个弟弟。那是上世纪的三、四十年代,国家破碎,河山凋零,他家也贫穷。从他几岁时开始,就在这个山沟里打柴种地,春夏秋冬,年复一年,经常中午也不能回家,一直干活到夜色笼罩了沟底草木。

那条山沟,就是他的童年和少年。

村里有一个私塾,有孩子在里面读书,父亲也想读书。从沟里干活回来,他就悄悄站在窗子外面,踮起脚跟看里面先生教书,一看就是很久,舍不得离开。

时间长了,他央求母亲和继父让他上学,但是不能。他还是只能在沟里干活回来,踮起脚跟悄悄站在窗外看先生教书。

他一直央求,继父答应让他上学。

家里没钱,买不起书,借了别人孩子用过的旧课本给他。旧课本的书页都卷起来了,他一页一页小心抚平,才能看到完整的课文。没钱买写字的本子,家里每天只能给他一张草纸写字,他一般不敢随便在那张纸上写字,他就在地上写字。

过了一年,他再向继父要一张草纸时,给他的是一把镰刀,他是老大,要劳动。他只上了一年学,又回到了那条沟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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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岁的时候,父亲入赘到了渭南县,开始了渭河平原上的生活。

我记事的时候,父亲在生产队当会计。他的桌子上除了账本,还有一方很旧的砚台,一只毛笔,一本竖版的珠算口诀书,繁体字,书页发黄,包了几层皮;一本很旧的四角号码字典,硬皮子的,繁体字;还有一套毛泽东选集,四本,几张他写的毛笔字。

我上二年级时,他已经不做会计了。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农村和整个国家一样,有派系,明争暗夺生产队干部位子。父亲这一派输了,他到生产队的饲养室做饲养员,饲养员就是专职喂养队里的牲畜。那些牛、马,还有毛驴、骡子,白天要下地拉犁拉车,晚上要喂好照顾好,让它们天亮了有力气干活。饲养员晚上要起来3次,给牛拌草加料。父亲也很乐意做饲养员,饲养室冬天烧炕不用担心柴火,炕总是烧得热腾腾。炕洞火堆里还可以埋上几个红薯,我们经常都守着炕洞等红薯熟。

有时间他还是喜欢写字,他有一只包尖的暗红色钢笔,笔帽是金属的,他平时喜欢插在上衣口袋。大哥、二哥都被要求练毛笔字,背珠算口诀,打算盘。但是他们的字和算盘,都不如父亲。

我不记得我被要求练过毛笔字,或者背过珠算口诀。可能他那时已经没有时间教我做这些了。

我小时候记忆里的父亲,不是在地里,就是出去拉煤了。

■ 图源网络 | 图文无关

我们家有五个孩子,都是男孩子。男孩子吃饭多,穿衣费,还要上学。那些年,生产队产的粮食,都交公粮给国家了,很多人家劳动一年,挣的工分年底就能分2斤棉籽油,分不上钱。有人干了一年,年底还倒欠生产队的。

我们家一家8口人一年吃饭,就靠1亩6分自留地。那时候自留地一年种两季,10月种小麦,6月收了小麦种玉米。伺弄那1亩6分自留地,费尽了父母的心血。最早的时候没有水浇地,后来修了水渠把渭河水引到村里。那时候浇水不容易,自留地头有一条宽半米,深一米五多的水渠,浇水都是在夜里,十二点以后放水。放水时候,父亲带着大哥、二哥就泡在水渠里,用水桶一桶一桶从渠里提水浇地,拼命提一夜水,为的是1亩6分地能有好收成,一家人有饭吃。我们家自留地的麦子和包谷,总是队里长势最好的,地里几乎没有一根草。

大哥、二哥、我都要上学,后来四弟五弟也要上学,上学要学费、书费,要买作业本,买铅笔,上了三、四年级还要买钢笔。每个学生学费两三块钱,每年开学时,都有孩子多的家庭缴不起学费,那些孩子开学了就在学校外面转,转到晚上回家睡觉,一转就是十几天。有的孩子交了学费,但交不起书费,半个学期靠看别人的书上课;或者没有钱买作业本,拿一张白纸写作业,写了这面写那面。

我们家兄弟五个,从来没拖延过缴学费,开学就能买新书,作业本用完了就能买新的,用铅笔被嘱咐不要磨得太尖太细,免得铅芯容易折断,但是铅笔用完了交回铅笔头就会给买新的。

那时候经常听说父亲拉煤去了,我们就盼着他哪天回来,我们盼的是他能带回来的杠子馍。二爸在白水县马村煤矿工作,能帮着从煤矿买到煤炭,父亲从白水县拉煤回来卖。煤矿食堂有掺了麦子面的杠子馍,二爸怜惜他的哥哥拉着一千多斤煤炭的架子车,从白水到渭南要走一百五十多里路辛苦,省下自己的饭票买杠子馍给父亲路上吃,父亲就拿回来给我们吃。那时我们只知道杠子馍好吃,不知道拉煤一路的苦辛。

白水和渭南之间隔着蒲城县,白水和蒲城之间有一条大沟,那是黄土高原千万年留下的峡谷,从沟这边下到沟底,再到沟那面,上下要走十几里,父亲拉煤要翻这个沟。他一米六多点个头,拉着近千斤煤炭的架子车,要从白水这边下到沟底,再上到沟那边的蒲城地界,再到渭南。

卖煤也要偷偷卖,被看到就是投机倒把。

父亲去世后,和母亲说起从前的事,我问母亲,父亲拉一趟煤路上要走三、四天,晚上睡哪里。母亲说,还能住哪里,架子车上带着铺盖,走到哪里天黑了就睡在那里。

我常想,那些年,那些漫漫的长夜——冬夜、春夜、夏夜或者秋夜,父亲独自一个人睡在旷野的公路边,身旁是装有千斤煤炭的架子车,面对浩瀚的星空,或者雨雪,他在想什么?想他童年的山沟?想上了一年学的私塾?还是想儿子们的学费、书本、铅笔?漆黑的夜晚他会不会害怕?会不会就像他在地里劳动累了一样,唱一段秦腔给自己壮胆:两个孩子都没娘,一个还要娘教养,一个年少不离娘……

父亲去世时,四爸拿着打印好的稿子,要在出殡仪式上发言,纪念他大哥一生。那天我才知道,其实煤也不是想拉就能拉上的,拉不上煤的时候,父亲还回到过他小时候劳动的山沟里打柴,拉柴卖柴挣些钱。

父亲去世时83岁,倒下的前一天下午,他还在地里帮五弟西瓜地拉棚杆。生活好了不缺什么了,但他离不开劳动。第二天早上,他起床穿不了裤子,说不成话,送医院是脑梗了。

父亲下葬时,我们找他过去喜欢的东西陪伴他,原来的砚台、珠算口诀本、四角号码字典都没了,就在墓穴里放了他后来用的新华字典和钢笔。

只有他戴了33年的眼镜还在,给他放在身边。眼镜是1984年买的,那时我在西安上大二,他来看我,我要去北大街书店找一本书,带着父亲一起去。我进书店找书,他在莲湖路的天桥下等我。我出来他给我看一幅眼镜,说刚才路边有人给他推销的,说是石头镜片,带上眼睛会感到凉丝丝的。

我们小时候,他最爱给我们讲他小时候的事,讲的最多的除了他上学的事,就是村里地主家两个故事,一个故事是地主家的粮囤有六层高,但是吃饭掉下一个馍渣也要捡起来吃掉,另一个就是地主戴的眼镜是石头镜片的,带上眼睛会觉得凉丝丝的。

他高兴地戴给我看刚买的眼镜,茶色的镜片,镜片很大很厚,戴上两个镜片遮住了他的的半个脸,有点滑稽。我想估计是假的,莲湖路天桥下买的石头眼镜能是真的?但他一戴戴了33年。

我无比内疚,这么多年,为啥没想到给他买一副真的石头镜片的眼镜。

父亲2016年6月10日去世,安葬在村北的西瓜地里。我记得,上大学时,这里种着花生,我上大学的费用,就是靠种在这里的花生卖钱维持,父亲经常蹲在地头,看着绿油油的花生,盼它长好点。

2月份西瓜育苗时,父亲还在地里劳动,现在西瓜快熟了,过几天就可以摘吃了,父亲却走了。

他也没等到秋天,再回云门村北看那条一生忘不了的山沟。

作者 | 苏立 | 渭南人